自閉打工人,騎車騎好了

最近,在戶外風全面颳起的同時,一種中國人習以為常的出行方式似乎正在回歸。

在朝陽升起或者夕陽西下的斜暉中,城市道路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騎行者的剪影。他們或全身裝備騎著自行車,或是掃一輛共享單車,用各種姿勢、以不同的心情騎行於往返家與公司的路上。

騎行重新回歸。/視覺中國

在城市越來越擁堵的當下,如果說毫不費力又穿行自如的電動車是王者,那麼需要騎行者付出耐力和體力的自行車,則更像禪者。它需要身體肌肉與心靈的配合,它意味著較勁速度時的酸痛和心臟負荷的猛增。

但它同時是一種努力與回饋能夠即時發生的運動,一旦自行車動起來,你出的每一份力,都會回饋給你速度和迎面而來的風。

這一切掌握在騎行者的手裡,你可以「躺平」慢騎,或者咬咬牙加速,肌肉變得緊張,呼吸變得急促,當積累一定的速度,酸痛便在下一刻釋放。

對一些選擇中長距離騎行上班的人來說,自行車不僅意味著遠離擁擠的地鐵和無止盡的堵車,更意味著生活的解藥,它把困在社交媒體和遠方新聞的人們從黑匣子里解救了出來——儘管他們一開始的確只是想換一種方式上班,但最終都紛紛愛上自行車。

腳踏實地的快樂。/《正常人》

超越酸痛

感受形而下的自由

廣州打工人蘑菇的通勤路程是16.9公里,沿著珠江邊,從廣州的西邊到東邊,騎行用時一個小時,每趟消耗560千卡。

蘑菇的新車。/蘑菇

最終,這些數據會變成一張騎行路線圖,又或者標明騎行用時、平均配速等各項專業數據的騎行記錄,一陣陣風、一身汗水以及逐漸黝黑健康的膚色,這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脫。

此前,他上下班通勤的方式和城市裡的大多數上班族無異,踏進地鐵,面對一張張盯著手機的臉。一日之計在於晨,然而一天的開始已經開好了虛無的頭,「感覺上班沒什麼意義,每天活著好像都在做重複的事情」,懸浮於居住地與工作區之間兩點一線的生活模式令他感到麻木。

直到他在朋友圈看到一組騎行上班的照片,也許是汗水、騎車時肌肉的張力、從照片里溢出的能量,讓他想要試一試。

騎行的誘惑。/Unsplash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下班,他隨手掏出手機,在路邊掃了一輛共享單車,想著能騎到哪裡就算哪裡。路上,天空開始飄起了小雨,耳機里播放著喜歡的音樂,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好快樂」,雖然流了很多汗,但竟然也感覺不到累了。

也許是運動帶來的多巴胺分泌,也許只是證明今天沒有偷懶,從那以後,他開始期待起每天上下班的騎行。從前坐地鐵總是睡到八點多,甚至容易起不來,但自從騎車上班之後,他經常在鬧鐘響起之前醒來,每天莫名地有了期盼。

在深圳,同樣困於地鐵通勤的妙玉也急於尋找一些改變。她在一家投行工作,從早到晚,她需要處理爆炸般的信息,動輒加班到晚上十一二點,經常覺得腦袋已經超過了負荷。直到第二天早上,當她進入交通工具,繼續轟炸她的是遠方的新聞,焦慮不安。

她開始渴望有一段時間可以放空。長時間的通勤距離,也許可以用來做點什麼,騎車上下班成了改變的切口。

買了第一輛公路車,妙玉給它起名叫做Chandler。/妙玉

定居在上海的Elva與自行車結下不解之緣,完全出自於物理上行動空間的受限。2020年,疫情暴發,她所在的城市全城靜默,整整三個月,生活就是從房間的一頭到另一頭。解封之後,終於走出房門,她隨便在街邊掃上一輛共享單車,在寬敞的大馬路上飛馳,雙腳離地的剎那,終於體會到了什麼是「形而下的自由」。

回到上海之後,創業失敗,再加上戀情也告終,整個人的自信坍塌,跌進谷底,街上騎行者的身影,讓她看見了一線放飛自我的希望。

急需放飛自我。/Elva

這幾年來,生活的外部環境面臨急劇變化,全面吹起了戶外潮流,一股裹挾著戶外審美的風潮,也重新帶火了騎行。在北京、上海、深圳、成都、廣州等本就擁有較濃騎行氛圍的城市,很多像蘑菇、妙玉、Elva這樣的年輕人,也跨上了單車,動輒騎行十幾公里,穿梭於城市街道之間。

在上海開了一家自行車社區店的Danny說,這樣的盛況,讓他想起10年前「死飛」文化鼎盛的時候,上海街上同時出現600輛自行車。

這一切,似乎讓他們重新感覺到,生活再次沸騰起來。

發力、呼吸

找回自己的節奏

妙玉的騎行,開始於今年四月份。春光明媚,每天騎車上班的10公里,她覺得「全世界的道路都是我的」,手握方向盤,「要如何開啟一天的心情,掌握權在自己手裡」。

騎車回家遇見夕陽。/妙玉

但是,一下子較長距離的騎行,會讓下肢感到特別難受。特別是一開始騎行姿勢不太正確,車座椅高度沒有調好,所以每天騎完車身上都會有超酸痛感。再加上剛開始騎車,跟著導航總會一不小心走錯路,對路況也不太熟悉,在路上會額外花很多時間。

有幾天起床,她也會突然失去動力,「要不先緩一緩」?她極力克服自己的倦怠心情。當克服了身體的不舒服及完全熟悉路況之後,她又進入了深圳的酷暑。

七八月份,深圳平坦的公路幾乎完全暴露在太陽下,沒有可以遮蔭的地方,騎著騎著幾乎有點快中暑的感覺,頭髮暈、呼吸有點困難。

但即便是這樣,她還是堅持了下來。真正越過了一開始騎行的「興奮期」,又挺過酷暑,她覺得自己進入了騎行的新階段。

在城市騎行,難免與行人共處一條道,剛開始她也有點暴躁,為什麼路上的人永遠在玩手機,以至於絲毫不注意來車,甚至按鈴了也沒有反應。她開始換個角度想問題,「究竟是行人太慢還是你太著急」?於是她開始調整自己的心態,「或許我也可以不追求速度,不一定非得在一小時騎完」。

騎行中,人們開始重新感受速度。/Unsplash

她想著,如果不想在路上遇到這麼多人,那可以選擇早晨更早出門,現在,她經常六點多出門,騎到公司附近,喝一杯咖啡收拾好心情、換一件乾淨的衣服,開始新的一天。

她很害怕讓自己停在困境里,感覺不妥之後,便努力給自己尋找另一條路。於是,她也堅信,「就像騎車一樣,道路會從擁擠變暢通,生活也會從困境中變好」。

等騎行的熱情一過,她感覺自己進入了「心流」的狀態,耳朵里甚至不聽歌,大腦直接放空、呼吸。「少了大量碎片化信息的衝擊,每天思維清晰了很多。」

最近幾年,一個心理學概念「心流」被頻繁提起,意思是人進入一種極為專註的狀態,進而享受過程。這個概念被頻繁提起,並非偶然,而是當下浮躁、焦慮、內耗大氛圍中的一種自救。

握住自行車把手的時候,妙玉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節奏和自信,「如果環境比較好,你也可以慢慢地放緩腳步看一下風景,沒有人去催促你」。因為之前很多時候,生活好像都是按照別人的節奏和方向來的,比如「上司的認可」,卻很少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

方向盤掌握在自己手上。/Unsplash

接觸自行車短短兩年時間,Elva已經從平常騎騎車發展成了一個專業自行車車手。普通的城市騎行已經無法滿足她,她喜歡上山路騎車,甚至帶著自行車到全國各地騎。她享受騎車的時候在路上,只專註眼下的事情。很多人說騎行是追求自由,Elve覺得它甚至是一種逃跑的狀態。

「它就是讓你在另外一個狀態當中調整好自己,去找回一些東西,去找回自己心中想要的目標。甚至在你堅持每一公里的時候,你都會找回一些自信,找回一些對自己的認可。在這個過程中,再慢慢地恢復到一個平和的心態當中,然後回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前不久,她去了廈門十里藍山,從山腳出發到山頂的6公里陡坡,是許多騎行愛好者進階騎行地。那天剛好是大暑,氣溫很高。她剛開始騎車爬坡沒多久,就感覺到不行了,渾身發抖,似乎達到了體能的極限。

她只是停下來讓自己哭,然後冷靜下來分析「行不行」。她想著堅持騎上去也不是不行,但「放坡」的時候更考驗身體控車能力,下來才是最危險的。糾結了一會兒,她最終放棄了。騎自行車,讓她學會「認慫」,適當的時候要「放下自己的ego」。

騎行,也要學會認慫。/攝影@DirtyTanwalls

但真正要回憶起來,她能想到的都是騎行中「很爽」的部分,儘管艱難爬坡的時候可能會不斷懷疑人生,「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這樣」。

可當終於爬上山坡、開始「放坡」下來的時候,她便迎來了威風和自由的一刻,當前額掛滿汗水、奮力向山頂攀登的時候,希望好像也逐漸從心底里復甦。

在《自行車:自由之輪》中,作者寫道:「自行車每天都給我的生命以救贖。」

騎行的苦修,對他們來說也正是這樣。

騎行的快樂。/《紅色火箭》

貼地而行

找回生活的真實感

在當下, 對身邊的不關心,似乎成了一種生活的常態。這幾年,生活越來越便利了。有了手機,我們幾乎可以足不出戶就擁有日常需要的任何東西,我們可以買菜、點外賣,備註「不打電話,放房門口就好」,然後在朋友圈、微博、小紅書里共同架起二次元的社交宇宙。

當互聯網提供給我們越來越多的便捷,我們的生活卻越來越失去真實感。

牛津大學人類學教授項飆在訪談節目《十三邀》中提到「附近的消失」,當一切都可以在線上完成時,人們逐漸對現實世界中的「附近」失去了一個落地的、系統性的認識。但我們對生活的感受,卻必須在現實生活里發生。

一個平常的周末早晨,太陽剛升起來不久,天空中的厚積雲把太陽擋住了,藍天日子裡難得的陰涼。我隨手掃了一輛共享單車,開始漫無目的地騎向珠江邊。

路邊隨手可見共享單車。/Unsplash

微風迎面吹來,陽光穿過綠葉,鼻腔里飄進道旁七里香的香味,路邊包子店的蒸籠正在冒著熱氣……

江邊正在釣魚的老人準備收穫他等待已久的大魚,正在花式捶打鍛煉的行人停下來觀望,兩人攀談了起來。而一早路過的外賣騎手,也得空停下來拿起手機拍下這一幕。

慢下來,然後加速,當雙腳用力加速屏住呼吸往前沖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青春期看過的電影《藍色大門》里的陳柏霖桂綸鎂,青春生命剛開始的夏天,充滿著純粹的力量。

青春與自行車,多麼匹配。/《藍色大門》

不僅如此,我的生活範圍好像也離開了地鐵線路的束縛,闖進了更大的天地。

這些簡單的細微的事情,構成了日常生活的真實感,當我們騎著自行車穿城而過,我們再次確認,我們因為這些真實感而活著。

對蘑菇來說,當騎車路過江邊,看見紅彤彤的夕陽掛在那裡,轉瞬即逝;又或者是騎經廣州塔下大片綠色草坪,潛伏於他內心無以名狀的混沌,終於散開。有一次,他在路上遇見了同樣騎行的大哥,他決心用力猛騎,最終他超過了大哥,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他記得大哥跟他打了個招呼,很開心。

騎行路上的小意外。/蘑菇畫的撞車圖。

妙玉的生活,因為騎行打開了新的領地,儘管從小在深圳長大,但在騎行中她才發現「這個城市的某個地方,我竟然沒發現過」,下班的時候,她喜歡騎車去找一下老的小吃檔口,有時候僅僅是為了穿越各種小巷子。

有好多次,她都在一條路上尋找那個在路邊擺攤的大爺,如果他今天沒有被趕走,她就會感到開心,她恍惚發現自己的視野,一下從社交網路和遠方的新聞里抽出來,回到了特別具體的生活當中。

如今,Elva組建了一個自行車車隊,騎自行車幾乎佔據了她80%的生活,但世界也正因此展開了它新的版圖。

騎行於她,變成了拆盲盒一樣的驚喜。她總是騎車去新的地方,有時候是驚喜、有時候可能是驚嚇,但總之,騎車帶她打開新的感官。

Elva在上海街頭騎車。攝影@DirtyTanwalls

就如海明威說的,「騎著自行車才是了解一個地區地形的最好方式,因為你需要揮汗如雨地騎上山然後飛一般地滑下……」,對Elva來說,騎行最關鍵的事情,是在這個過程中,創造出的體驗和回憶。

在《自行車的回歸》中,弗雷德里克·赫蘭稱這種真實感受是「現實的呼吸」。

人類騎自行車,已經有200年的歷史,人們曾騎著它遠遊,追逐現代化,也追尋自由。如今,人們再次跨上自行車,是為了在混沌和無助中,儘可能地回歸真實的生活。

參考資料

《自行車的回歸》|[法]弗雷德里克· 赫蘭

《自行車:自由之輪》|[英] 羅伯特·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