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打工之前，我對東莞作過許多想像。這些想像，基於我聽到的只語片言。只不過，我忽略了其中的困苦，反而賦予了許多飛揚的詩意。甚至，我還虛擬了一家名為張記玩具廠的構造。
在我的想像里，張記玩具廠是一家由三棟廠房和一棟宿舍樓構成的企業，工廠背靠主幹道，左側有一條河流歡暢流過。工廠每晚燈光通明，機器日夜不休，為中國GDP的發展源源不斷地作出貢獻。
現實中的東莞，的確有一家張記玩具廠，那是家港資企業，位於東莞茶山鎮。姑媽的女兒，也即我的表姐，在張記玩具廠當文員。我讀高中的三年，除了語文尚能勉強維持，其他學科的成績每況愈下。我無心向學，早早向命運投了降。
在一次與表姐的通信中，談及未來設想，我透露出出門打工的念頭。表姐原本只是安尉我，順道提了一嘴，若是考不上大學，便帶我去東莞工作。從此，我便銘刻於心，時不時地和她講起此事。高二那年春節，表姐回鄉省親，經不起我的再三糾纏，只好許諾，待高考結束後，她回家過年時，就帶我去南方。那時，表姐已經在玩具廠幹了三年，是辦公室文職人員，安排一兩個人進廠，對她而言，早已不是問題。在此之前，她每年都會幫不少老鄉介紹工作。
高考如約而至，我果然一敗塗地。這原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倒沒有多少傷悲，反倒有種解脫了壓力的放鬆。距離過年還有好幾個月，我整天無所事事，描繪了許多關於打工的圖景。我得承認，對於一個尚未體驗過生活殘酷的女孩而言，南方和玩具廠散發出一種迷人的浪漫氣質。
出於對陌生事物的好奇，抵達茶山的最初半個月。我對玩具廠的一切都有著濃厚興趣，拉長、主管、啤機和離崗證，沖涼、拍拖和出糧日，蛋炒飯、炒田螺和東莞米粉，接踵而來的新名詞，激發了我無窮無盡的興緻。甚至，加班到凌晨十二點的疲累，在我看來，也具有了詩性的光芒。
時光的沙漏，會過濾掉所有美好。褪去華麗外衣的包裹，生活便會以真實面目示人，作為工廠江湖中的一員，明知生活殘酷，你也必須接受。
玩具廠像一隻巨大的容器，吞噬掉打工者的青春、汗水，也吞噬掉我們的夢想與未來。
玩具廠里的員工，幾乎全是年輕人。年齡多在十七歲到二十五歲之間，大部分人沒讀過多少書，許多人心中有夢想，但在與現實的搏鬥中，很快便會舉白旗認輸。在一望而知的生活面前，她們一臉迷茫，不知所措。是的，這裡我用了個「她們」，畢竟，女工佔了玩具廠的絕大部分。若以男女數量來論，女性是玩具廠絕對的主力。
更何況，我們來自五湖四海，離家千里，鄉愁與寂寞，工作環境的惡劣，加班加點的夜晚，看不到未來的迷茫，如果找不到一個出口，而他又不夠獨立和堅強，日復一日重複單調乏味的工作，他會成為名副其實的工具人。
好在，還有愛情。
工廠里的俊男靚女們，正值談情說笑的大好年華，幾乎不用言談太多，相互之間對上眼了，根本不用了解過去，也無需談論興趣與愛好，只要不討厭，便可以互相牽手相擁，纏綿至天涯。有了愛情的滋潤，再惡劣的工作環境，再苦再累的活，上司的胡理取鬧，統統都不成其為事情了。
不過，在玩具廠談戀愛，是少數人的權利。因為戀愛是一對一的，而玩具廠的男女，遠遠超過了這個比例。
我們提及電子廠，首先想到的是女工。不可否認，電子廠是女工的天下。電子廠之所以在打工者心中印象很好，得益於其車間環境的整潔有序。這是與產品屬性決定的，生產電子產品對工作環境有很高要求，而客戶下單時，事前都會親自派員去工廠考察，稱為巡廠。巡廠對員工的年齡、素質和生活條件，都有相關要求。正因此，無論是車間，還是食堂，亦或者員工宿舍，電子廠的條件在製造業領域，排名皆首屈一指。
然而，單論男女比例，玩具廠與電子廠不相上下。作為勞動密集型企業，張記玩具廠的男女比例達到了驚人的1：10。時過境遷許多年，這個數據，應該是我的保守估計。在張記玩具廠，啤機部，是男工的天下，包裝部的男女比例各佔一半。然而，啤機部和包裝部，人數畢竟極有限。
張記玩具廠有一千餘人，而啤機部才十幾人而已；包裝部稍多些，也不過三十餘位。車位部和手工部是大頭，車位部男女數量保持二八開，而我所在的手工部，是玩具廠人數最龐大的部門，整個樓層，美女成堆，幾乎見不到一個異性。
在玩具廠摸爬滾打了許多年之後，我對這個行業的了解與日俱深，也結識了不少行業內的朋友。事實的真相是，不只張記如此，在東莞常平、長安等玩具廠數量眾多、體量龐大的街鎮，其他玩具廠的男女比例同樣如此。張記是玩具行業的縮影，代表了整個玩具領域的狀況。
古話有雲，物以稀為貴。作為玩具廠的稀有物種，男員工在玩具廠被當成寶貝來寵。別說長得帥氣，或者有才氣的，只要你不缺手腳，不是智障，但凡是個男的，或者看起來是個男的，即使你不主動，都會女孩子主動追求你。所以，拜託你們別再拿請吃一碗炒粉談一個女友的梗來說事了。我只是希望，我們能以更理智的眼光，來看待女工的情感困境。
至於，以前的工廠女孩單純美好，現在的女孩眼裡只有金錢。這一觀點，我也不認同。因為這兩個時代，有著不同的背景，絕不對簡單粗暴放在一起比較。我更希望，今天我們能以更理性的眼光，來關心女性，關心工廠女工的情感需求。
扯得有些遠了。
繼續講張記玩具廠，我進廠一年前，發生過一件事。有位身材壯碩的女子，年齡其實不大，但其體形讓其年齡也虛張了聲勢，被人為地擴大了。十九歲的姑娘，便被人當成了二十五歲的老阿姨。
偏偏這位阿姨，心中種滿了春風，迷上一個剛進廠的男工。她使出渾身解數，寫情書送炒粉，然而她越是熱情，那個男工越害怕。那個傻孩子，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機會，幸運地進了廠，以為從此可以過上幸福日子。結果呢，這個胖阿姨的出現，打碎了他的美夢。在玩具廠熬了一個月後，他連夜逃出的張記。
不可否認，工友們在轉述這個故事時，添油加醋作了許多修飾。她們向來缺少歡樂，這個故事提供了最好的歡樂源泉。
即使這個故事有多麼誇大其辭，也難掩一個事實：張記玩具廠的員工，男工人可以左擁右抱，而女員工註定是皇宮裡的佳麗，只能寄望於某一日，自己運氣爆棚，迎來皇上寵幸，來翻她的牌。
倘若別人故事，不足於說明問題。那我親身的經歷，足以說明一切。
我進廠三個月後，認識了一位外省的漂亮姐姐。說是姐姐，其實也才大我三歲而已。不過，姐姐已經在玩具廠幹了三年。三年時間，姐姐仍在原地踏步，沒有從苦媳婦熬成婆，仍然干著普工的活。這倒罷了，她不在乎。但有一件事，她卻不能不在意，在她那樣的年齡，最渴望情感的慰藉。
處於妙齡的男女，沒有一位不渴望共赴愛河的。只是，在九十年代的南方，工人將自己貢獻給了工廠，用青春為祖國贏得了GDP，但卻是以青春作為犧牲的。在玩具廠，即使你長得好看，也不一定可以得到男工的青睞。畢竟，男工太少，你的奪目光彩，也未必能被他注意到。
再說了，當他已經談了戀愛時，再轉而投入你的懷抱，總歸是一件羞恥的事。這樣的事，在張記屢見不鮮。誰叫玩具廠男工太少呢，他們會說，這是時代賦予的機遇。
繼續說我認識的那位姐姐吧，她當然比不上天仙，但玩具廠的女工大多姿色平平，不敢說她是萬中無一的廠花，卻有一雙明眸會說話，皮膚里透出光亮，尤其身材，更是嬌俏。倘若我非女生，甚至會視其為意中人。只可惜，玩具廠男工的眼睛，不知被什麼樣的女鬼勾走了。偏偏讓這樣一位國色天香的姐姐，獨守了空房，足足三年啊。
倘若非要尋一個缺點，也不是沒有。姐姐的個子稍稍落了下風，她比一般女工低了一個頭。這是上天的安排，沒法修正，亦不能彌補。但她在後天上的努力，甚至會讓你覺得，若你用了她二分的勤奮，考大學求功名，根本不在話下。
別的且不講了，光講講她穿衣打扮的事吧。
漂亮姐姐愛美，尤其喜歡買衣裳，每每發了工資，必定跑到茶山鎮，整整一天，逛遍所有服裝門店。有一回，她看到鄰廠有位姑娘穿了條裙子，從此掛在心上，念念不忘。找了個休息時間，跑到鄰近茶山的石排和東坑找尋，因為茶山她早就尋了個遍。然而，這次搜求依然一無所獲。
女為悅已者容，姐姐的美貌三年內未能引起男工的注意，而她又無別的社交渠道，最後，只好求助於雜誌上的交友信息。她在一家打工雜誌刊登了一則交友寄語，當時好像花了五十塊錢，因為她的寄語是我幫她擬定的。
一個月後，雜誌出刊了。隨後的半個月，她果然收到幾位筆友的來信，每封信她都讓我看了。她長得好看，卻不善組織言語，更別說提筆撰文了。可見，上天不會將全部幸運降臨你一身。如果為了開了一扇窗，必定會關上另一扇門。
她挑了幾封，讓我以她的語氣，回了信。一來二去，與兩位男筆友繼續保持交往。信函往來時，也少了夾雜雙方的圖片。最終，姐姐選了一位長相斯文，看起來，白白凈凈，像個文人的樣子的人繼續交往。另一位，不再寄信，那人也便懂了。
隨著兩人來信增多，私密話語也便多起來。於是，姐姐不便再將信原原本本地拿給我看。回信時，我只能根據她的複述，組織語言，想像一番，回函過去。
又過了一個月吧，姐姐來信也不用我回了。因為，那位筆友提出見面，他要來玩具廠看她。姐姐很受感動，認為真愛近在眼前。儘管她懼怕提筆，字跡歪歪扭扭，，她仍然決定講出真相。
於是，她親自提筆寫信，把之前由我代筆的事，和盤托出。結尾處，她約了個時間，請他過來相會，地點在張記玩具廠門口的士多店。看得出來，姐姐是真的用了心，也認定那人值得託付終生。信件丟進郵筒後，她便日日期待與他見面的美好時刻。
姐姐盼穿了秋水，也沒能盼到那個幸福的時刻。那個男人失約了，從此，連信件再也沒寄來過。她弄不明白，到底做錯了什麼。那是我這位漂亮的打工姐姐，離愛情最近一次。可近在咫尺的愛情，卻成為工廠員工嘴裡的笑談。
此後半年，姐姐一直活在失敗的陰影里。沒過多久，她便鬱郁返鄉。那年年底，我曾與她通過一次電話。電話里，她似乎早就忘了張記玩具廠的傷痛，因為她要嫁人了，對方是個農民，體型粗壯，個子和她差不了多少。與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倆一個白得像雪，一人黑得像炭。雪白的是姐姐，似煤炭的是她男人。
我為她叫屈，以她的條件，不是作踐自己么？後來，我才了解到，姐姐的這門婚事，是換親的結果。她心裡也有苦，只是講不出來。不過，這已經不是本文要講述的內容了，打住不延伸了吧。
掛掉電話里，我清晰地聽到，話筒里傳來姐姐的笑聲。不管未來如何，她終於擁有了愛情，這總歸是件值得慶幸的事。而我在張記玩具廠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陸陸續續寫了些打工生活的系列文章，得蒙大家不棄，給予了很多支持，在此特別表示感謝。所有人的評論我都讀過，但受限於時間，大部分無法一一回復，謹在此致歉。寫作不易，懇請大家讀後行個方便，點個贊或者留個言。您的支持，是胖爺堅持下去的勇氣。胖爺專註於非虛構紀實，歡迎私信，與萬千網友分享您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