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濟南戰役東郊子母堡群攻防戰
1948年9月17日拂曉,位於山東濟南市東郊的茂嶺山被我軍攻佔,這座170多米高的小山,與周圍的幾個高地互為犄角,地形險要,是進攻濟南城的天然屏障。敵人在山上構築了十分堅固的工事,並配備了極強的火力,叫囂至少能守半個月,但在我華東野戰軍9縱25師74團的凌厲攻勢下,僅僅支撐了一夜,就徹底瓦解了。王耀武為此十分震怒,槍決了守軍營長,把調往西郊增援的主力——19旅又拉回東郊,並親自督戰,瘋狂反撲,發誓要奪回茂嶺山陣地。我9縱隊首長決定以牙還牙,以攻對攻,堅決把戰線向西推進。
攻佔茂嶺山的當天上午10點,時任74團3營8連副連長的我和全營連以上指揮員跟隨著團長、政委,冒著敵人反擊的炮火,隱蔽地登上了茂嶺山。這時山上硝煙瀰漫,布滿了彈坑,雙方陣亡人員的屍體和破碎肢體以及被丟棄的武器裝備隨處可見。
我們趴在掩體內向西遙望,地勢比較開闊,濟南城一覽無餘。通往市區必經之路上的甸柳庄和馬家莊之間,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子母堡,這些子母堡大多是鋼筋水泥結構,十分堅固,堡與堡之間射界相互銜接,能形成交叉火力網。在當時我軍缺乏重型武器的條件下,對付這種開闊地上的子母堡,往往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我發現山下通往馬家莊的方向有三個由子母堡構成的環型防禦陣地,每個子母堡陣地間隔200多米,我們分別稱其為11、12、13號子母堡。其中,11號子母堡最大,居中突前。它由東、南、西、北四個子堡組成,每個子堡相距七八十米,用一米多高的土壩連接起來,土壩上挖了不少單人掩體,遠遠望去,像一個土圍子。敵人挖土築壩後在土圍子外形成了一圈壕溝,一人多深,溝里有積水,溝外還有鐵絲網和鹿砦。因為我們在山上,居高臨下,可以看到土圍子中央是一座有多層射孔的大母堡。我參軍以來,曾經歷大小戰鬥數十次,但打這樣複雜的子母堡陣地還是第一次。我想這次戰鬥不僅要勇猛,還要用招數,必須攻其不備,出奇制勝,才能奏效。
敵人似乎發覺了我們的行動,炮火打得更急了。我們只好躲進了一座鋼筋水泥構築的大碉堡,進去一看,裡面竟然很寬敞。團長王景琨高興地說:「這裡好,我的指揮所就設在這裡。」接著又說:「茂嶺山的戰鬥,1營、2營打得很好,再攻山下的這些子母堡,就得看你們3營的了。」
團政委孫子玉說:「這些子母堡可是塊硬骨頭,你們可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無論遇到多麼大的困難,都必須把它給我拿下來,為打進濟南府,活捉王耀武開闢道路。」
王團長最後指著我,十分信任地說:「傅喜峰,你多次帶突擊隊,有經驗,這回還是讓你來打頭陣!怎麼樣?」我毫不猶豫回答:「沒問題!」
我們8連作為主攻連,受領了攻擊11號子母堡的任務,當天下午與營里配屬的重機槍排和60迫擊炮排隱蔽地開到了姚家莊附近,晚飯還美美地吃了一頓肉包子。那天恰巧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引起了戰士們對家鄉和親人的思念。特別是大家談起自家分到了田地,格外興奮,有說有笑,似乎忘卻了面臨的惡戰。
晚飯後,我們連、排幹部一起研究攻擊方案,決定:三排長陳夢雲帶本排從子母堡的東面攻擊;我帶領一排迂迴到子母堡的北面,從側面攻擊;連長、指導員帶領二排擔任預備隊,迫擊炮排(3門60炮)負責掩護,重機槍排的兩挺勃朗寧水冷重機槍分別加強給一、三排。我仔細檢查了每個戰士的武器裝備和偽裝,要求大家行裝必須紮緊,以免接敵時發出聲響。強調如果有人負傷,疼死也不能吭聲,並要求每人多帶幾個手榴彈,以便拼手榴彈和肉搏戰。
雖是中秋之夜,卻濃雲蔽月。曳光彈不時地划過夜空,或近或遠的爆炸聲此起彼伏。晚上10點,我們在夜幕的掩護下,悄悄地向敵人的子母堡陣地進發,行進了三里多路,來到了一條幹涸的河床里,這時我們距11號子母堡還有1000多米。連長對我和三排長說:「我帶二排和迫擊炮排就留在這裡,負責掩護和支援,你們分頭前進。」 我回過頭來,一揮手,一排戰士隨我沿河床向北走了300多米,然後爬上河崖,徑直向西插去。子母堡中的敵人每隔幾分鐘,就盲目地打幾個點射,有時子彈擦著我們的身體掠過,打在周圍的地上「噗」「噗」作響,但我們沒有人去理會它,心裡只想著接近敵堡,消滅敵人。
途中,我們逐漸放慢了速度以降低行軍發出的聲響,後來則改為貓著腰慢慢向前摸,在距敵堡60多米的時候,我命令輕重機槍手在此選擇地形,架好機槍;一、三班在前,二班稍後,以倒三角隊形,匍匐著向敵堡接近。借著時而透過雲隙的微弱月光,敵堡依稀可見,我帶著二班一直往前爬,頂得一、三班只好更往前面靠,直到距離敵堡還有30多米的時候,我們才停下。此時,我的心裡也很緊張,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可以說,我們已經摸到了敵人的眼皮底下,只要一個衝刺,就可以把北面這個子堡拿下來,但我們如果稍有不慎,發出任何輕微的聲響,都可能提前暴露目標,後果則不堪設想。
在焦急的等待中,一顆紅色的信號彈騰空而起,隨即敵我雙方的槍炮聲大作,我一、三排同時從東、北兩個方向發起了進攻,敵堡好像被突然驚醒的野獸,瘋狂地吼叫起來,但又不時地被我抵近的機槍火力壓制住。
年僅19歲的膠東籍戰士李孟祥(特等功臣,1948年12月在淮海戰役中犧牲)用胳膊夾起十多公斤的炸藥包,一個箭步衝出去,迅速地接近了敵堡,翻身滾進了敵堡前的壕溝。幾秒之後,伴隨著耀眼的閃光,巨大的爆炸聲把三十米開外的我震得全身一顫,敵堡中的機槍立刻啞了。我把駁殼槍一舉,高喊一聲:「上!」我們一下子就衝到了土壩下,前面兩名戰士踩著人梯剛攀登上去,就被隱蔽在土壩上掩體內的敵人用衝鋒槍打中,倒了下來。
我見狀立刻帶領大家把幾十枚手榴彈紛紛拋了上去,土壩上立刻就像開了鍋,一陣密集的爆炸過後,我們又搭起人梯,奮勇登上土壩,並紛紛跳進圍子里。一、三班分別向敵堡的左右兩側擴展,我帶領二班戰士衝進了敵堡。我用手電筒一照,發現了七八名東倒西歪的敵兵,口鼻流著血。地上有幾根繩子,延伸到射孔外,我派了個戰士出去查看,發現了兩個巨大的地雷,每個都有三十多斤,安放的位置恰巧是我帶領大家隱蔽的地方,大概是敵人還未來得及拉火,就被我們用炸藥包震昏了。
在母堡內的敵人發現我們佔領了北面的子堡,便集中火力向我們掃射。渾身是血的李孟祥又抓起一個炸藥包,還要再去爆破,在孟良崮戰役中解放的新戰士小張一把搶過炸藥包,說:「看我的!」便就地翻了幾個滾,然後向敵堡爬去。敵人射出的子彈在小張周圍揚起一排排塵土,小張時而翻滾,時而掩蔽,時而爬行,時而挺起身頑強地撲向敵堡。我著急得直喊:「火力掩護,狠狠地打!」
「轟」,小張送上去的炸藥包終於響了,我和全排戰士猛撲上去,大喝:「繳槍不殺!繳槍不殺!」在衝鋒槍和手榴彈的威逼下,敵人被一個個地逐出碉堡,數了數,竟有30多人,其中包括敵守軍連長。
我走進敵堡,看到彈藥箱上有一部電話,抓起來一聽,裡面一個勁地嚷:「頂住!頂住!增援馬上就到……」我立刻回了一句:「俺是許司令帶來的解放軍!你來吧,老子在這裡等著你!」
這時東面的子堡在我一、三排裡應外合夾擊下,也被打下來了,但由於三排發起衝擊時距敵較遠,付出了較大的代價,傷亡了20多人。西堡中的守敵嚇得全部繳械投降,只有南堡里的10多名敵人逃向了馬家莊。擔任預備隊的二排和負責掩護的迫擊炮排乘機佔領了南堡和西堡,指導員來到母堡對我說:「宋連長被馬家莊打來的炮彈擊中,負了重傷,已經送往衛生隊了,營長指定你擔任連長,負責組織防禦,一定要頂住敵人的反撲。」
馬家莊位於我們佔領的11號子母堡陣地的南面,距離僅有五六百米,敵人至少有一個加強營,我判斷敵人很可能從南面發起反撲,因此,我便將防禦的重點放到了南堡及周邊陣地。
我帶著幾名戰士,扛上剛剛繳獲來的6挺加拿大式機槍,又選了幾名俘虜,扛上彈藥,一併前往南堡。走了幾步,忽聽空中傳來尖厲的呼嘯聲,我急忙回頭喊道:「快趴下!」自己還沒來得及卧倒,就被一個氣浪掀翻。
通信員馬恆慎(華東三級人民英雄,後任山東省老齡辦主任)把我拖回碉堡,發現我的右臂被撕開一條大口子,鮮血不斷湧出來,便急忙給我包紮,我自己感覺右臂已不聽使喚,知道傷了骨頭,就讓小馬用夾板給我固定起來。因心裡惦記著敵人可能會乘我立足未穩進行反擊,便不住地催他:「快,快點!」
待我來到南堡時,看到戰士們正在改造掩體工事,把射擊方向轉過來,對著西、南方向。直到天亮了,敵人才再次向我猛烈炮擊,透過硝煙我用望遠鏡一看,馬家莊方向湧來了一、二百名敵人,有板有眼呈散兵隊形慢慢逼近。
我不禁對王耀武這支所謂王牌軍的進攻戰術感到好笑:「大白天里來進攻子母堡陣地,豈不是送死?」等敵人距離我們只有100來米的時候,我們的十餘挺機槍忽然開火,沖在前面的敵人立刻被打倒了一片。
儘管我們的機槍手在敵人炮火的轟擊下也不斷出現傷亡,但戰士們前仆後繼,一個接一個地抄起機槍,打得敵人始終靠近不得。相持了近一個小時,我見敵進攻隊形已亂,在幾個溝坎處擠成了疙瘩,便抓住機會命加強給我連的60炮向敵人密集處和後面的督戰隊猛轟。這下子敵人終於撐不住勁,狼狽地撤退了。從此,馬家莊的敵人再也沒敢出來。12、13號子母堡的敵人嚇得也放棄了陣地,逃進了馬家莊。當夜,我74團對馬家莊發起攻擊,全殲了守敵。
戰後,各級首長高度讚揚我們8連,25師劉京海師長說:「74團8連用兩包炸藥,就剜掉了王耀武的『眼珠子』,不愧是智勇兼備的 『鋼八連』 」。
二,淮海戰役中的碾庄外圍伏擊戰
1948年11月,我華東野戰軍9縱和兄弟部隊一起,將黃伯韜的7兵團包圍於徐州以東碾庄附近的50多個村莊內。12日夜,我25師74團奉命由南向北攻擊由敵軍一個團防守的碾庄火車站。在碾庄火車站以北600多米處有一個小村鎮,叫「前板橋」,那是敵人前沿陣地,守軍兵力是一個營,由我團3營負責攻佔。
這次團里給我們8連任務又是打穿插。命令我連天黑以後,隱蔽地潛伏到前板橋與碾庄之間,切斷兩部敵軍的聯繫。張晨團長指示:「8連執行這次任務,面臨的是腹背受敵。你們要像一道閘,不管是前板橋,還是碾庄的敵人來打,或是兩面的敵人前後夾擊,都要給我死死地扼住。」孫子玉政委還交待:「現在部隊減員較多,戰鬥中要儘可能地多抓俘虜,以便經過教育補充我軍。」對此,我和指導員李福海組織全連進行了傳達學習。
大戰在即,敵我兩軍都在緊張地做著戰前準備,戰場上出現了短暫的沉寂。大約晚上十來點鐘,夜色籠罩的大地似乎格外靜謐。我帶著隊伍披著時隱時現的清冷月光出發了,一路上稀稀疏疏的冰晶雪末輕輕飄落,村落中偶而傳出一陣陣的狗吠聲。
繞過了前板橋,在大約距離碾庄火車站還有二、三百米的地方,我發現一處地形比較開闊,這是碾庄火車站到前板橋的必經之地,便決定在此設伏。我命令部隊停止前進,就地展開,各自選擇地形地物,構築簡易防禦工事。
部署完畢,我感覺有點睏了,正要打個盹,忽然聽見凍結的路面上沙沙作響,腳步聲由遠而近,我立刻警覺起來。在月光朦朧下,我循聲望去,依稀看見從碾庄方向走過來三個人。前、後兩個頭戴鋼盔,肩上挎著衝鋒槍,護著中間的一個大個子,那人頭戴大蓋帽,身穿美式短大衣,是個軍官。
我打了個手勢,我身邊的幾名戰士便悄悄地摸了上去,然後猛地撲到他們跟前,用刺刀一逼,輕聲喝令:「繳槍不殺!」隨即下了他們的槍。俘虜押到我跟前,我問他們是什麼的?哪裡去?那倆名士兵只說自己是勤務兵,護送這位副官去前板橋,至於幹什麼說是不知道。而那名副官則瞅了我兩眼,說了幾句聽不懂的南方話,便不作聲了。
我拿著從那副官身上搜出一張紙,對連里的文書說:「秀才,你來看看這是什麼?」文書伏下身子,借著手電筒光看了一會兒,對我說:「這是一道命令,要前板橋的敵軍撤回碾庄車站。」我心想:「太巧了,要不是把他仨抓住,過會兒我們3營攻擊前板橋,就要撲空了。」我把衛生員小張叫過來,吩咐說:「你幫著文書把他們三人給我看好了,等明天送到團部去。通信員,你再跟我再到各班、排的陣地去看看」。
剛轉過身走了幾步,只聽身後「哇」的一聲慘叫。我大吃一驚,回頭一看,見文書仰面朝天,雙手捂著臉,痛苦得腳直蹬,而那名敵副官卻沒命地向前板橋方向跑去。
我當時什麼也沒顧得想,一個箭步躍上前去,追!那傢伙腳穿大皮鞋,哪裡跑得過我?僅追出二、三十米,就被我一把拽住了後脖領。我氣呼呼地說:「你他娘的給我回來!」隨後,使個跘子,想把他撩倒在地。哪知他猛地翻身使了個反扣,一下子掙脫了我的手。
我一看他不老實,便一邊掏槍一邊厲聲喝問:「怎麼?你想找死!」只見他似乎害怕地退了兩步,又「忽」地跳起,飛踹過來。因我毫不防備,胸口上重重地挨了一腳,向後踉蹌幾步,跌坐在雪地上。
再看那名副官,已竄出三十餘步,就要消失在夜暗中。我只覺得一股怒火直衝頭頂,兩眼冒金星。氣得大罵:「你個畜生!我讓你跑!」一抬手就摳動了扳機。隨著「叭」的一聲槍響,那傢伙應聲栽倒。此時,我立刻意識到自己不該開槍,擔心因此暴露了我連的設伏行動。
通信員蔣永正隨後追了上來,急切地問:「連長,你怎麼啦?」我回答說:「沒事!你過去看看,那傢伙準是讓我打著了。如果他還有氣,就給我拖回來,讓衛生員給他處理一下,我要拿他問話!」我揉了揉胸口,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便起身回來查看文書傷勢。
匆匆來到文書身邊,衛生員小張對我說:「那傢伙太狠了,把咱秀才的鼻樑打折了」。我沒好氣地說:「你是幹什麼吃得?白長了大個子啊?」小張委屈地說:「俺、俺不是沒防備嘛。」那倆個俘虜兵看我怒氣沖沖,嚇得直發抖。小張對他倆說:「不用害怕,這不關你倆的事,解放軍從不虐待俘虜。」又說:「俺連長手中的駁殼槍能百步穿楊,你們那個當官的還想在這裡耍滑頭,那就是找死!」
這時,通信員回來了,氣喘吁吁地說:「那傢伙後背上中了一槍,我給他翻了個身,那血咕嘟、咕嘟地直冒,眼看著翻了白眼,斷氣不行了。」
那倆俘虜兵互相看了看,怯生生地對我說:「那個副官是團里的武術教練,仗著一身功夫,經常欺負弟兄們。今天這個下場,也是他的報應!」我聽後,有些不服氣地說:「若不是打濟南時,俺這隻胳膊負了傷,至今還沒好利索,就是空手對打,俺也不會輸給他。」
半夜時分,前板橋方向響起激烈的槍炮聲。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前板橋的敵人亂轟轟地退了過來。我見狀命令司號員吹響了衝鋒號,並立刻帶領連隊迎頭衝擊,敵人全被嚇懵了,紛紛舉手投降,我們一下子抓了七十多名俘虜。
天亮後,等到我們把俘虜帶到營里,再一點數,竟然成了一百二十多名。經詢問得知,原來有些被打散的敵人,看到我們押送的俘虜隊伍,就偷偷地加入進來了。其中有個俘虜兵說:「其實俺早就想『解放』了,今天才有了這個機會。」我聽後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這時,我才感覺到胸口發悶,吸氣時隱隱作痛,便用力一咳,一大口咸乎乎的血沫子吐了出來。仗著年青力壯,我一聲也不吭。因為心裡覺得:今天吃的這個虧,有點太窩囊!如果傳出去,俺可丟不起這個人!
三,上海戰役市區攻堅戰
1949年渡江作戰以來,我們27軍236團8連始終作為先遣隊一路向南乘勝猛追,沿途戰鬥打得勢如破竹,十分順手。我們經常整連整營的俘虜敵人,戰士們手中的武器大都換上了美式的衝鋒槍、卡賓槍,士氣十分高漲,我作為連長也連續獲得表彰嘉獎。
5月16日我們意外地接到了停止追擊的命令,奉命進駐上海西郊青浦地區的佘山村進行整訓,整頓主要是學習政策和紀律,訓練則主要演練水網作戰和巷戰。這一切都是為解放大上海做準備。
當時正值黃梅季節,我們在連綿不斷的陰雨中風餐露宿,終日渾身濕透。為了在泥濘中行動方便,大家乾脆脫掉了鞋子,一個個捲起褲腿,赤著腳摸爬滾打。眼看著許多戰士的傷口因泥水浸泡,感染化膿,我的心裡既心疼又懊惱,不住地詛咒這「發了霉」的鬼天氣。
23日晚上,我們終於等來了出擊的命令。我立刻帶領著早已憋足了勁的8連戰士借著夜幕的掩護,從敵人設防陣地的間隙中穿過,直撲上海市區。天亮時分,我連就趕到了北新涇鎮,並迅速發起衝擊。
首次衝鋒我們便突破了敵人的防線,我們沒有與守敵做逐街逐房的爭奪,而是以勇猛穿插,迂迴包圍戰術,打得守敵不知所措。僅用了半個小時,我們便打垮了敵人一個保安團,不僅抓了30多名俘虜,更加令我喜出望外的是截住了敵人12條給養船,繳獲了一大批的白面和豬肉。如今有了這麼多好吃的,我一心想著與窮苦百姓共享,立即決定把補充給養後剩下的糧食和豬肉全部分給當地群眾。看著我連戰士們興高采烈地給老百姓分糧分肉,我的心裡著實樂開了花。
25日晚,團長命我連從西藏路北上「搶渡」蘇州河,去消滅北岸負隅頑抗之敵。同時還嚴令我們在戰鬥中不準打炮,也不準放炸藥,一定要注意保護城市建築和市民的安全,違者嚴辦!
夜裡1點多鐘,我們在上海地下黨組織派來的嚮導指引下,從小弄堂中迅速穿行,七拐八拐,插到了西藏路。沒有想到這條寬闊的大馬路上此時竟然燈火通明,兩側高樓林立,但不見行人和車輛。
為了防止敵人冷槍,我讓隊伍沿牆根拉開距離,各班交替警戒,互相掩護著向北行進,到達河邊才發現蘇州河與我們想像中的河流大不一樣。幽黑的河面在稀疏燈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寬度雖然不過五十來米,但河水較深,兩岸是垂直的石築堤岸,高出水面一米多,根本無法徒涉。對岸儘是高樓大廈,數不清的窗口裡不時打來一串串機槍子彈。樓下還有數輛裝甲車,一邊「轟隆、轟隆」地巡弋,一邊「呯、呯、呯」地噴吐著火舌。據說這些敵人是守衛上海的所謂「王牌」――湯恩伯新組建的青年軍。
我同指導員李福海一商量,認為只能找座橋樑衝過去。雖然對岸敵人火力極強,而且地形易守難攻,但我們還是信心十足。因為我們27軍在歷次攻堅戰鬥中所向披靡,靠的就是有一大批擅長夜戰,敢打肉搏的勇士。我8連通過攻萊陽、下濰縣、克濟南、打碾庄,早已把我們部隊的看家本領――夜襲攻堅戰術運用得十分嫻熟了。
我們隱蔽地接近了一座寬闊的大橋,嚮導說這是「泥城橋」。我把連隊帶進附近碼頭的倉庫中,進行了短暫的休息,準備在天亮以前衝過橋去。我觀察好了地形地物後,命令把我連的兩挺「加拿大」輕機槍架在倉庫的二樓上,負責掩護。機槍班長黃雲飛,雖是個「解放戰士」,但作戰十分勇敢,戰鬥經驗豐富,特別是他眼力好、出手快,長、短點射控制得當,往往用一挺機槍就能壓住對方的好幾個火力點,深得我的信任。他一邊調整著機槍的位置,一邊對我說:「連長,你放心。對岸敵人的幾個火力點,俺都瞅准了,待會兒你一下命令,俺立馬叫它們都啞巴了。」
我看到庫房中堆放著許多寫有洋碼子的木箱,覺得好奇,便讓戰士用刺刀撬開了一箱,發現裡面竟是些嶄新的雨衣。這些草綠色雨衣摸上去又光滑,又柔軟,還非常輕便可體。對於近期整天在陰雨中行軍打仗的戰士們,這真是難得的好東西。於是我當即決定從中拿出6件,讓那些身上帶傷和有病的戰士穿上。通信員蔣永正在一旁提醒我:「連長,這會不會犯錯誤?」我瞪了他一眼,喝道:「這是軍用物資,你不懂,少廢話!」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嚷嚷聲,我正要責問,只見我們營教導員王洪帶著一個長著滿臉鬍子的大個子走上樓來。走近才看清這個大個子是個外國人,但會說中國話。他大聲嚷著:「我們完蛋,你們也完蛋!」說著拉我走到窗前,指著庫房北鄰幾十米高的巨大圓形物體,生硬地說:「這個大鐵塔,裡面裝的全是瓦斯(煤氣),子彈打上去,就會發生大爆炸,比黃色炸藥還要厲害!」
教導員對我說:「他是這個煤氣公司的工程師,說的可能有道理。」這時,我也感到問題嚴重,只好決定把隊伍撤下來,再去尋找別的攻擊點。我們沿河向西走,到了烏鎮路,又發現一座橋。這時天色已亮,可以清晰看到河對岸是一大排烏黑的二、三層樓。其中右前方一座四層鋼筋水泥建築比較突出,上面有四個醒目的大字――「四行倉庫」!敵人在裡面設置的火力點極多,射出的子彈打在橋面上火星四濺。
由於攻擊時間被延誤,我們失去了夜幕的掩護。敵軍憑藉北岸的高樓,居高臨下用輕重機槍織成了稠密的火力網。看來突襲是打不成了,只能強攻!為了彌補我掩護火力的不足,我讓連里槍法好的老戰士換上射擊精度較高的「三八式」步槍,專門狙殺敵人的機槍手。又把二班調上來,這是由10多名手持清一色的湯姆式衝鋒槍精幹戰士組成的敢死隊。我讓他們在有限的火力掩護下展開強攻,為全連殺開一條血路。
我連敢死隊員匍匐上橋後,由於完全暴露在幾乎毫無掩蔽的橋面,被敵人火力壓得抬不頭,並不斷出現傷亡。眼看著我敢死隊的攻擊受挫,鮮血染紅了橋面,我心急如焚,「炮啊,炮啊,此時如果有直瞄火炮支援,我們立馬就能殺過對岸,但上級偏偏不准我們用炮打,唉!……」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對岸左側手榴彈爆炸聲驟起,煙霧升騰。我從望遠鏡中看去,發現與我並肩作戰的7連在遲浩田指導員率領下,已從左翼突破。我知道,率先突破敵人防線的戰友此時最容易遭遇敵軍瘋狂反撲,情況緊急。事不宜遲!我立刻縱身躍起,把駁殼槍一舉,高呼著:「跟我上!」不顧一切地帶領全連戰士貓著腰衝上了大橋。
橋面上彈如雨下,而我們一個個前仆後繼,像一股旋風頑強地撲向北岸。當我率先衝過對岸橋頭,就勢滾到一處牆角隱蔽時,聽到橋上有人重重地跌倒,並叫了一聲:「連長……」我回首望去,只見從膠東就一直跟我身邊的衛生員(小張)身中數彈,倒在血泊中。小張是個大高個,身強力壯,多次冒著槍林彈雨從火線上把負傷的戰友背下來,挽救過許多戰友的生命,屢立戰功,深受同志們愛戴,沒想到他卻犧牲在這全國勝利解放的前夜。
戰士們都被激怒了!誰也顧不得危險,只要見到有射孔的窗口,就撲上前去,把一枚枚手榴彈塞進去,緊跟著搗開沙袋、磚頭等掩蔽物,奮勇爭先地跳窗、破門而入,端著衝鋒槍猛掃。我指揮一、二排迅速向兩翼展開,三排向縱深發展,擴大突破口;我率機槍班扼守橋頭,防止敵人反撲。在我連戰士的輪番衝擊下,敵人再也頂不住了,一一被我逐出樓房,狼狽地四處逃竄。
這時,我見橋南又有兄弟連隊即將趕到,便集合隊伍繼續向東北穿插。我們邊打邊走,推進了500多米,發現一處高牆圍著的大院,只見掛著 「上海市地方法院」牌子的大鐵門緊閉,門上的小窗口裡探出一挺大口徑機槍,瘋狂地向外掃射。院內有座灰色的8層高樓,樓上的敵人利用各個窗口不斷地打著冷槍。我推測這可能是敵人的重要的機關,便決心消滅裡面的敵人。戰士想翻牆進去,可剛一爬上牆頭,就被敵火擊中,接二連三地從牆上摔落下來。轉眼間,我們又傷亡了幾名戰士。
怎麼辦?我心一橫,豁出去了!我沖著8班長大喊:「小馬,還愣著幹什麼?快放炸藥!」8班長馬恆慎雖然對爆破非常在行,但卻不能保證周圍建築的安全,便對我說:「連長,俺不是怕死,實在是上級嚴令禁止在市區放炸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駁殼槍往腰間一插,上前把身背炸藥包的戰士拽過來,一邊解下炸藥包,一邊說:「難道同志們的生命還抵不過這個破房子?你們不敢放,俺自己放,老子今天豁出去了!」8班長連忙又從我手中搶過炸藥包,說:「那還是俺去吧。」他迅速在大鐵門下安放好炸藥包,拉著了火。隨著「轟」的一聲巨響,鐵門粉碎,抵在門後的一輛裝甲車,被掀翻出去十多米。硝煙還未散開,我就帶著戰士乘勢而入,迅速佔領了大樓底層。
因為這是市區內唯一的大爆炸,樓上的敵人完全被嚇壞了,大聲叫喊著「別放炸藥,千萬別再放炸藥,我們要起義」。指導員說:「不能算他們起義,頂多也只能算投誠。」我不耐煩地大吼:「什麼起義不起義,俺說了也不算,先繳槍再說,不然俺還要放炸藥!」敵人只好紛紛把槍扔下樓來。我們在這棟大樓里俘虜了敵人一個營,共計400多人,其中有一名上校旅長、二名少校副官。
此後,槍聲漸漸平息下來,蘇州河北岸的敵人全部放棄了抵抗。在總結這次戰鬥時,上級為我們8連記了一等功。團首長評價我有三條優點:一是作戰勇猛,二是吃苦耐勞,三是愛護戰士。但認為我未經請示,就擅自分糧食,拿雨衣,特別是竟然違抗軍令,放了一包炸藥,錯誤也很嚴重。因此,決定對我「將功折罪」,不獎也不罰,便把原來打算為我申報戰鬥英雄的資格取消了。對此,我也沒在乎,心裡想:「今後只要還讓俺帶突擊隊,有大仗、硬仗打就行!」但只有一件事,讓我當時總也想不通:「為啥不讓給窮人分糧食?那俺來參加革命幹什麼!」 (整理/流水行雲 )
傅喜峰,1926年8月生,山東省昌邑縣柳疃鎮東傅村人。194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 1 943年參加革命工作,任區武工隊隊長。解放戰爭時期歷任山東軍區五師十四團八連班長、二十五師七十四團排長、八連副連 長、連長;參加過膠東保衛戰、萊蕪、孟良崮、周村、濰縣、濟南、 淮海、渡江、上海諸戰役。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1950年11 月參加抗美援朝,任中國人民志願軍七十九師二三六團三營 副營長、營長;參加過第二、五次戰役和金城地區防禦作戰。 1 955年入軍事學院學習,1959年畢業回七十九師編寫戰例。同年調任南京軍區司令部科研處參謀。1965年調六十軍一七九師,歷任五三七團團長,副師長。1969年調南京軍區司令部,歷任訓練部部長,空五軍參謀長,空軍司令部副參謀 長。1983年12月離職休養。 抗日戰爭時期,膠東軍區西海軍分區授予「戰鬥英雄模範」稱號。1968年授予南京軍區學雷鋒標兵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