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祥
編輯/漆菲
經過一番短期交惡，巴基斯坦和伊朗決定恢復外交關係——經兩國商定，兩國駐對方國家大使在1月26日前返回駐在國崗位。此外，應巴基斯坦外交部長賈利勒·阿巴斯·吉拉尼邀請，伊朗外交部長海珊·阿米爾-阿卜杜拉希揚還將於29日訪問巴基斯坦。
此前，巴基斯坦和伊朗在兩國共同邊境相互發動空襲，造成平民死亡，引發外界擔憂。此刻正值地區緊張局勢加劇之際，伊朗支持的伊拉克民兵幾乎每天都在襲擊駐伊拉克和敘利亞的美軍基地，同樣由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裝更是使用無人機、巡航導彈與彈道導彈癱瘓了紅海航路。
襲擊事件導致這兩個伊斯蘭國家之間的外交關係急劇惡化，雙方大使被召回，官方關係切斷，言辭升級。好在時隔數日，兩國迅速採取行動平息局勢，承諾「緩和局勢」並尋求睦鄰友好關係。
突襲的日子非常蹊蹺
伊朗和巴基斯坦之間的跨境衝突一度令外界震驚：雖然兩國經常互相指責允許武裝分子在對方領土活動，但政府軍的跨境行動並不常見。
1月16日，伊朗革命衛隊出人意料地向巴基斯坦西南部俾路支省發動空襲，聲稱襲擊了叛亂組織「正義軍」的兩個據點。它們位於俾路支省本傑古爾鎮90公里外的科伊薩布茲村（koh-e-sabz），距離伊朗邊境50公里。這裡人口稀少，中央政府管不到，毒品和武器走私泛濫。
2012年成立的「正義軍」（jaish ul-adl）就躲藏在這一權力真空區域。去年12月15日，它剛剛突襲了伊朗一個警察局，打死14名警察。這被視為伊朗尋求復仇的最直接原因。
「正義軍」號稱代表所有居住在伊朗錫斯坦-俾路支斯坦省、巴基斯坦俾路支省的俾路支人。但它只瞄準伊朗，自誕生那一刻起就不停襲擊伊朗革命衛隊。它與巴基斯坦「基地」組織有聯繫，支持敘利亞內戰中的遜尼派反對派和伊朗庫爾德分裂分子。伊朗一口咬定，沙特和美國是「正義軍」背後的主要支持者。
但其實，美國早就將它定性為恐怖組織。美國國家情報總監辦公室曾稱，「正義軍」是在伊朗錫斯坦-俾路支斯坦省活動的「最活躍和最有影響力」的遜尼派激進組織。
伊朗和巴基斯坦都沒透露此次軍事行動的細節，巴方只說有三四架無人機進行了襲擊，造成兩名兒童身亡、四人受傷。襲擊的日子非常蹊蹺，在此之前，兩國原本準備在波斯灣進行聯合演習。據稱巴基斯坦派去了海岸警衛隊的1艘巡邏艦和1艘拖船，事發後演習取消。
伊朗的軍事力量很奇特，由國防軍和伊斯蘭革命衛隊組成，現役人員58.7萬人，革命衛隊有21萬人，准軍事部隊有6萬人。
空襲巴基斯坦的不是伊朗空軍或陸軍航空兵，而是革命衛隊的航空航天部隊。這支部隊有戰鬥機、運輸機、直升機，有短程和中程彈道導彈，有巡航導彈，甚至還有衛星和運載火箭，當然也有無人機。參與此次攻擊的，可能是自殺式無人機，也可能是察打一體式無人機，或者兩者都有。
一個主權國家堂而皇之空襲另一個主權國家，儘管打擊了恐怖分子且附帶平民傷亡很輕，但讓巴基斯坦顏面無存。巴基斯坦指責伊朗的行徑是「公然侵犯」，是「不可接受的」，巴基斯坦第一時間召回駐德黑蘭的大使，而人在伊朗的伊朗駐巴大使也決定暫時不回伊斯蘭堡。
伊朗官媒第一時間宣稱，革命衛隊的目標是激進組織「正義軍」在巴基斯坦的基地。官方隨後撤回該報道，且沒有給出任何解釋。
伊朗國防部長穆罕默德·禮薩·阿什蒂亞尼1月17日表示，伊朗將對任何針對自身的威脅做出回應，但他沒點名任何一個國家。「我們將對來自任何地區針對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威脅做出反應。反應將會是相應的、嚴厲的和強烈的。」阿什蒂亞尼喊出空洞的警告。
此時，距離巴基斯坦大選僅剩三周時間，政客們肯定希望淡化處理此事，以減少對選情的衝擊。在此背景下，一向持強烈民族主義立場的巴基斯坦媒體表現出不同尋常的剋制。而經過撤稿風波後，伊朗媒體甚至開始討論伊巴兩國本該在波斯灣舉行的聯合演習。
「兩國看上去扯平了」
遭受襲擊後，巴基斯坦外長吉拉尼對外宣稱，自己接到伊朗外長阿卜杜拉希揚打來的電話。他告訴對方，這次襲擊嚴重損害了兩國關係，並可能破壞地區的和平與穩定， 「該地區任何國家都不應走這條危險的道路」。
「我對伊朗侵犯巴基斯坦的主權感到震驚。這次導彈襲擊違背了我們的友好精神和睦鄰友好原則，特別因為它破壞了我們兩國之間的歷史關係。兩國真誠對話、開展有意義合作是時代需要。」因貪腐下台的巴基斯坦前總理納瓦茲·謝里夫抓住發言良機。
巴基斯坦國防分析家賽義德·穆罕默德·阿里（syed muhammad ali）指出，巴基斯坦政府可能會採取一些措施應對襲擊，但會權衡任何一種軍事報復行動。他還給該國防空體系的失效做出辯解，稱巴基斯坦的防空系統主要部署在東部邊境，以應對來自印度的潛在威脅。
一名巴基斯坦的高級安全官員告訴美聯社，伊朗在襲擊前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巴方保留做出回應的權利，任何襲擊都將經過衡量並符合公眾的預期。
1月18日清晨4時，巴軍打擊了伊朗錫斯坦-俾路支斯坦省薩拉萬市（saravan）的7處俾路支分離主義者的基地。薩拉萬是叛亂活動密集發生地帶，距離巴基斯坦很近。該地區礦產豐富，而且極不發達。
巴軍此次行動代號是「瑪格·巴爾·薩馬查行動」（operation marg bar sarmachar），在烏爾都語里意為「叛亂分子之死」。巴軍陣勢比伊朗大多了，空軍與陸軍都有所參與，不但用上了無人機、多管火箭系統、自殺式無人機，還有戰鬥機進行防區外打擊。
「這次基於情報的行動中，多名恐怖分子被打死。這是針對恐怖分子藏身處的一系列高度協調、針對性強的精確軍事打擊。」巴基斯坦外交部表示，「今天行動的唯一目標是追求巴基斯坦自身的安全和國家利益，這是最重要的，不能妥協。」巴方還補充說，已經掌握了分裂分子「即將開展大規模恐怖活動的可靠情報」。
巴軍的打擊對象是兩大激進組織——「俾路支解放陣線」（blf）和「俾路支解放軍」（bla）。「俾路支解放陣線」是成立於1964的老牌分裂組織，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多起叛亂事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它先後遭受伊朗、巴基斯坦的重擊，基本算是一蹶不振，直到2004年重出江湖。大家更熟悉的「俾路支解放軍」成立於2000年，總部位於阿富汗，2023年曾策劃針對中國援巴工程人員的襲擊，是中國海外利益所面臨的巨大威脅。
兩伊戰爭後，這還是伊朗頭一次公開遭受外國襲擊。不過，伊朗始終保持克制。該國內政部長輕描淡寫說有9名外國人在襲擊中喪生，包括4名兒童、3名婦女與2名男子。言下之意，死者都是來自巴基斯坦與阿富汗的俾路支人，伊朗國民沒有受到牽連。
1月16日，在瑞士達沃斯舉行的世界經濟論壇上，伊朗外長阿卜杜拉希揚會晤了巴基斯坦看守總理安瓦爾·哈克·卡卡爾。
卡卡爾未對襲擊事件發表公開評論，但回國不久後主持了召開了巴國家安全委員會會議，會議決定通過對話和外交方式同伊朗相互克服「小問題」。巴外交部1月19日發表聲明說，巴伊兩國外長當天通電話，雙方一致同意緩和局勢。
阿卜杜拉希揚為本國軍事行動做辯護說：「就我們的鄰國、兄弟和朋友巴基斯坦來說，他們的國民並沒有成為伊朗無人機和導彈的目標。我們已經與巴基斯坦高級軍事、安全和政治官員討論了這些問題。我們針對的是巴基斯坦境內的伊朗恐怖分子。」
伊朗外交部的聲明也十分耐人尋味：「譴責巴基斯坦對兩國邊境的非伊朗村民進行的不公平和不可接受的無人機襲擊。同時，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堅持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和巴基斯坦兩國及兩國政府之間的睦鄰友好政策。它不允許敵人破壞德黑蘭和伊斯蘭堡的友好兄弟關係。」
此前有分析人士認為，雙方將尋求化解對抗，如今雙方的表態似乎驗證了這種預測。英國智庫國際戰略研究所的勒維克斯（antoine levesques）表示，新情況是，兩國看上去似乎扯平了。
伊朗的動機仍不清晰
「巴基斯坦的領土完整和公民的福祉至關重要。巴基斯坦為和平與安全採取了適當的外交和軍事步驟。我們尋求兩個鄰國之間的和平，但保留自衛的權利。全國向參加瑪格·巴爾·薩馬查行動的英勇武裝部隊致敬。巴基斯坦辛達巴德（意為萬歲）！」謝里夫在1月18日歡呼雀躍地表示。
謝里夫的發言代表了巴基斯坦人的普遍情緒——仇報了，國家面子爭回了。國際社會的意見幾乎一樣，都是呼籲兩國保持冷靜，沒必要讓衝突升級。
最值得關注的意見，是兩國共同的鄰居阿富汗。1月19日，阿富汗塔利班政權發表官方聲明，表示對最近的事態發展感到非常擔憂，呼籲巴基斯坦和伊朗保持克制，避免暴力。
唯一跳出來大罵巴基斯坦的是阿富汗境內的「俾路支解放軍」。「巴基斯坦將不得不為此付出代價。」該組織揚言要為慘死的人民復仇。
目前來看，這場風波算是過去了。從結果來說，伊朗和巴基斯坦打擊了彼此境內的三股俾路支分裂主義武裝勢力。
巴基斯坦主要由5個行政區域組成：旁遮普省、信德省、開伯克省、俾路支省、伊斯蘭堡首都特區。俾路支省位於巴基斯坦西南部，北接阿富汗，西挨伊朗，南臨阿拉伯海。它是巴基斯坦面積最大的省份，陸地面積佔全國的44%。但它位於伊朗高原的最東南部，地形崎嶇加上水資源匱乏，因此是巴基斯坦人口最少的省份。
俾路支這個古老民族起源於裏海中部地區，在薩珊王朝晚期東遷。它今日總人口達到1000萬人，其中約690萬人在巴基斯坦，約200萬人在伊朗，阿曼和阿富汗各有約50萬人。在巴基斯坦2.2億（2020年）人口中，旁遮普族佔56%，普什圖族佔16%，信德族佔13%，俾路支人佔4%。
巴基斯坦和伊朗境內的俾路支人，都不服各自的中央政府。住在伊斯蘭堡的國際新聞評論員扎伊格姆·汗 (zaigham khan) 直言：「邊境兩側的人們認為自己被剝奪了基本必需品，面臨歧視，並要求從自己的資源中獲得更大份額。」不過，巴基斯坦俾路支人主流意見並不是謀求獨立，而是爭取更多權利。
伊朗和巴基斯坦的關係總體是穩定的。雙方在經濟上合作，並在許多共同關心的領域建立聯盟，比如打擊沿著邊界的毒品貿易，以及俾路支省的叛亂活動。根據皮尤研究中心進行的民意調查，巴基斯坦是少數對伊朗看法積極的國家之一。在邊境上，雙方的衝突很少，即便發生了，也都會淡化處理。
這一次伊朗主動打破平靜，背後邏輯是什麼？美國和平研究所（usip）南亞項目高級專家阿斯凡迪亞·米爾（asfandyar mir）指出，伊朗瞄準巴基斯坦的原因有兩種可能性。「第一種，伊朗可能希望尋求擴大當前的地區衝突，並決定將巴基斯坦拉入其中，這一邏輯若成立，將會看到伊朗在巴基斯坦採取更多行動。第二種，伊朗可能試圖迫使包括巴基斯坦在內的地區國家重新考慮其與美國先前存在的聯盟關係，並且不再提供可能使美國能夠對抗伊朗或其在該地區代理人的進一步幫助。」
此次襲擊前夕，伊朗對伊拉克北部庫爾德自治區首府埃爾比勒發動導彈擊襲，聲稱目標是以色列情報機構摩薩德在當地的情報中心。同一時間，伊朗還向敘利亞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發動導彈攻擊，聲稱要打擊當地「伊斯蘭國」（is）目標，報復該組織1月初在伊朗東南部克爾曼市造成的恐怖襲擊。
米爾承認最終難下定論，但他認為，伊朗這一步棋下得太不理性了。「伊朗的算計仍然難以知曉。巴基斯坦和其他國家會想知道，是什麼促使伊朗對一個軍事強大的鄰國採取如此激進的步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