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左右、超級斬、椅子樂團……「樂夏」里的城市樂隊地圖

文 | 袁佳琦

四年後,站在《樂隊的夏天2》的競演舞台上,五條人將會想到2016年在廣州鷺江排練室二樓的某個潮濕下午:月租一千塊錢、隔音很差的排練室隔斷,似乎來一陣風就會垮掉的鐵皮屋頂,只要隔壁那支剛成立的重型樂隊一開始排練,仁科和阿茂就只能點支煙歇著。

「我們就是隔壁那支樂隊」,見到HyperSlash超級斬的時候,樂夏剛播出第一期,五條人和超級斬正在成為熱門檢索詞,兩支樂隊以「塑料味兒」、「宅核」等新鮮名詞,衝撞了大眾關於樂隊風格的傳統認知。

大雨天這裡的天花板會漏水,房頂會塌方。一次刮大風,旁邊醫院有東西下來把房頂砸穿,全部器材泡在水裡,開門的瞬間整個房間堪稱泥石流。但「威脅到人身安全是小事情,沒有比窮更可怕的事情」,三人幾乎異口同聲。在鷺江排練室拆遷後,超級斬不得不花費更多錢去租了另外一間假隔音排練房。

2008年,左右樂隊巡演到廣州,在喜窩酒吧演出那晚,不大的檯子下面站著當時剛上大學、還不太會彈吉他的超級斬吉他手文件夾。那一夜,台上的演出刷新了他對重型音樂的認知:耳目一新的颱風,「沒見過有人能這樣彈琴」。文件夾之後不斷把這支樂隊安利給廣東工業大學的師弟師妹,包括幾年後入學的主唱酸和貝斯元帥。

這一年也是左右樂隊組建的第4年,站在廣州的演出舞台上,這裡的現場氛圍同樣令他們印象深刻,主唱朋克(張顧衛)回憶:那時的廣州樂隊都太猛了,現場玩的人也特別瘋狂,還記得有人跳水時被人從空中踹了一腳,下來臉著地,起來接著躁。

在超級斬剛成立的2016年,「草東沒有派對Livehouse演出一票難求」事件似乎扭開了台團北上的閥門,越來越多年輕人們被南方樂隊獨立流行、盯鞋自賞、城市迷幻的音樂風格吸引,有業內人士稱之為「南方浪潮」。於是2020年的樂夏,我們看到,相較於猛烈直接的重型樂隊,節目中聽起來最缺少「攻擊性」的椅子樂團成為了一把柔軟利刃,用自在慵懶又和煦的風格衝進了樂夏的TOP10。

台灣樂隊較少出現在內地綜藝舞台上,對於性格內斂的椅子樂團來說,是一個在焦慮中為樂迷製造驚喜的過程。對於樂隊文化而言,這是一次南方浪潮的主流落地。

無論是老炮兒樂隊、中生代樂隊、還是新生代樂隊,無論是台灣、廣州還是北京,無論是重型回溫還是南方浪潮來臨,從不同土壤生長起來的樂隊們,被這樣一檔具備娛樂屬性的綜藝節目捲入到一套競演體系中來,接受來自大眾、樂評人、以及各個維度的審美評判。

縣城搖滾、宅核、金屬樂、Dream pop,在鏡頭裡重逢

縣城搖滾、方言民謠,在獨特的音樂風格背後,五條人在樂夏的關鍵字似乎是:Drama。被風颳起的橘色塑料袋隨著舞台的大幕升起又落下整整三次,不變的是仁科和阿茂二人腳踩紅色塑料拖鞋,一個像畢贛電影走出的柔情黑道大哥,一個放下巨大手風琴後雙手動作永不止息。對於五條人來說,似乎反反覆復的復活淘汰中完成了傳遞自我音樂價值的使命。

對於「宅核」風格的超級斬而言,他們的關鍵字似乎是「正名」,是一次對觀眾接受度與圈層融合的挑戰。他們首次亮相便掀起陣陣波瀾,《Monopoly》的嘶吼唱腔搭配中二風十足的舞台表現力,往往讓演出現場的大眾樂迷區們格外亢奮,對於一支重型樂隊來說,超級斬獲得了預料之外的高分數。也在節目播出後,收到了兩極分化的評論。

為了讓大眾更快get到超級斬的風格,文件夾提出了「宅核」的概念。樂隊在節目里的一次次比賽里極速成長著,從第一期的亮相到改編賽,再到合作賽。主唱酸介紹,來參加節目前,一些廣州的樂隊前輩會給他們送上「為廣州爭光」的寄託,樂迷們也會覺得欣喜:這種音樂第一次被帶到這樣的大眾平台上面。

對於椅子樂團來說,關鍵字也許是「挑戰」。一面是內斂的三人組在內地平台的適應過程,另一面是疫情讓台灣樂團登上內地舞台變得步履維艱。去年在一個音樂節上與導演組接洽後,椅子樂團今年就一直在為樂夏做準備,疫情暴發期,原本在3月的美澳巡演最終縮為美國的一場live station路演。他們在5月16日來到北京,隔離了整21天,在酒店房間連線做運動、寫歌、為新專輯做準備、為樂夏節目演出歌曲排練,直到6月節目第一次錄製。

椅子樂團的第一場演出是他們的熱門歌曲《Rollin』 on》,舞美如同教堂里的玻璃彩色花窗,三個人頭頂灑下密集的黃色光束,像他們的音樂風格一樣,是入口即溶的餐後甜點。

左右樂隊的關鍵字可能是「審視」,作為一支15年的老炮兒重型樂隊,他們對這樣一檔面向大眾市場的樂隊類綜藝顯然有更多的發言權。

作為國內為數不多的樂隊綜藝節目的常客,左右樂隊在2018年參加了《超級樂隊》《中國樂隊》兩檔樂隊節目,這是兩檔並未能引起太多市場反饋的記錄式節目。樂夏第一季播出後,不少朋友來問左右樂隊怎麼沒上樂夏,包括吉他手婁鑫磊在美國的發小,這他讓感受到,在認知範圍的層面,《樂隊的夏天》一下和之前的節目拉開了距離。

以往國內樂隊類綜藝為了突出尊重與公平,往往不按照維度評判樂隊,採用記錄式的方式呈現。而樂夏的舞台則在比賽性質下,除了常規的作品展示,突出樂隊的人物性格、用作品展現思想,能夠從各種維度來詮釋一支樂隊的魅力,並且用觀眾喜好的維度來角逐出最強樂隊,這樣的競技性自然也屢屢引發大眾議題的探討,這在第二季節目更迅速的淘汰效率下觀眾為淘汰樂隊的屢抱不平中便可見端倪。

搖滾中心、小鎮文化、南方浪潮,從一座城市開始

從八十年代的港台金曲、到九十年代通過打口帶在內地流傳的的歐美搖滾樂,再到經過各類文化與演變後誕生的新浪潮,90、00年代成立的國內搖滾樂隊都不同程度的受到這些音樂文化的影響,而搖滾樂作為一種具備一定地域屬性的文化,又在不同的城市發展出了不同的樣貌。

對於2005年成立的左右樂隊而言,成員們的樂隊啟蒙堪稱80、90年代國內搖滾樂的文化縮影。90年代,Beyond、古惑仔系列是在南方聽起來特別搖滾的音樂,左右樂隊主唱朋克、吉他鄭仕偉、婁鑫磊都受其影響。

2000年在北京上初中的朋克,從Beyond聽到《無聊軍隊》——90年代末活躍在北京五道口嚎叫俱樂部和開心樂園Livehouse的幾支朋克樂隊的總稱。聽扭曲機器、夜叉、AK這些比較猛的音樂。真正玩樂隊是在2003年,朋克在深圳組建了第一支樂隊炸裂玩偶,這支樂隊由膀胱炸裂和垂死的玩偶兩支樂隊拼在一起,受Korn影響很大。朋克還記得,那時候深圳的大學、酒吧都對樂隊比較支持,願意拿出周末下午的時間給樂隊免費使用場地。

成長於東北吉林的鼓手陳軍宏則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五六年級的時候,聽黑豹、竇唯、唐朝樂隊,一次陳軍宏看完現場就「瘋了」。1999年陳軍宏到長春學打鼓,後來組建了一支叫制度瓦解的樂隊,成為長春最早一波的重型樂隊,那時候的長春沒什麼搖滾氛圍,堪稱搖滾荒漠,弄演出要自己花錢辦,也沒多少人,有演出機會已經很難得,演出通常是在酒吧夜場結束的後半夜,或者夜場開始前的下午,台下觀眾幾十人,大部分是大學生。後來,這座工業城市在2005年前後誕生了一些知名工業金屬樂隊如薩滿樂隊。

同為重工業城市的山東淄博是吉他婁鑫磊的故鄉。婁鑫磊回憶,那時候淄博樂隊大多玩重金屬,甚至五區三縣都分為不同音樂風格,有玩極端死亡金屬的、有玩鞭撻金屬的。也走出了不少音樂人如謝天笑,且「盛產」貝斯手,包括鮑家街43號貝斯手王磊、龍神道主唱貝斯國囝、逃跑計劃貝斯手小剛、舌頭樂隊貝斯小飛等前輩。

2001、2002年的時候,婁鑫磊所在的縣城,小學到初中拿吉他的小孩,上手就是《循環的太陽》《昨天晚上我怎麼死了》。一個指彈的老師教,一地小孩坐著小馬扎齊奏謝天笑,場面尤為壯觀。

婁鑫磊從小喜歡Rock star,Guitar hero,初中一年級,Beyond1993年演唱會上,黃貫中走彈《真的愛你》的吉他solo給婁鑫磊帶來衝擊,後來在朋友的一張音樂合輯里,婁鑫磊接觸到Metallica、ACDC、Guns N' Roses、Cinderella等老炮兒樂隊,他開始意識到,這種音樂是百花齊放的。

同樣深受Metallica感染的是左右樂隊的另一位吉他鄭仕偉,充滿金屬質感的失真音色讓鄭仕偉大開眼界, 「怎麼音樂還可以這樣弄」。2003年,鄭仕偉在深圳認識了朋克,兩個人動身去北京玩樂隊。

00年代初,廣州、香港的樂隊氛圍特別燥,也誕生了一批代表性的重型樂隊如荔枝王、Co2、吹波糖、六道母、殺蟲水。而「近鄰」深圳卻是搖滾沙漠,大部分樂隊玩copy,流行,搖滾樂只佔了很小的比例。

2001年在廣州成立的核隊殺蟲水的鼓手技安,如今在樂夏舞台上幫超級斬打鼓。事實上,在超級斬成立初期,廣州的音樂前輩們提供給新人樂隊很多幫助,包括借排練室、邀請他們一起演出等等。超級斬也在一場一場的演出中積累樂迷,密集的時候,樂隊差不多一周能有一場演出。

在大學多、氛圍濃郁、接觸新鮮文化快速猛烈的廣州市,這樣的氛圍為新人樂隊提供了不小的幫助,據廣州日系搖滾樂隊RhodoNite主唱王舜禾介紹,廣州青年音樂聯盟會組織很多演出,而且都是大規模的Livehouse和音樂節,這些機會給了和自己一樣的年輕人們很大的幫助。

玩樂隊的音樂人們大多活躍在兩個場所:排練房和巡演現場。每一座擁有音樂文化積澱的城市都有著相應文化地標,對於核都廣州來說,這個地標是排練房。鷺江排練房由鷺江商貿中心二樓大排檔改造而成,七八個隔間,對面是城中村,附近是廣州美術學院、中山大學,樓下是商貿城,水果店和超級斬最喜歡的涵江美食大排檔。這裡走為許多廣州樂隊如五條人、超級斬、梅卡德爾留下了難忘回憶。在鷺江排練房之前,一個更為歷史積澱的地標是舊band村。

而在巡演城市喜好度排名的層面上,在娛樂獨角獸對數支樂隊的訪問中,大部分樂手們都表示巡演最喜歡的城市之一是廣州,某些大眾認知中的冷門城市似乎具有天然吸引力,比如投票排行第二名南寧。

誕生了海龜先生樂隊的南寧藝術學院的後門曾是Livehouse、唱片店等音樂文化場的所聚集地,知名藝術文化聚集地。

2018年,超級斬帶著自己的作品開啟了首次省外巡演,在搖滾之都西安,開場前已售票數還停留在個位數,而到了南寧,幾乎是暴漲的感覺,「現場的觀眾好像都知道我們的作品要怎麼玩,大家很容易就接受了我們的音樂。」主唱酸介紹道,互動性很強,無論是應援類、舞蹈類還是pogo,樂迷們都很沉浸在這個氛圍里,超級斬對南寧HOPE LIVE的感覺特別好。

這幾年一直把重心放在外地演出上的左右樂隊同樣有這樣的感受,第一個浮現在婁鑫磊腦中的城市是南寧。除了美味的海鮮之外,當地樂迷的眼神似乎就能夠告訴你:他們與你心靈相通。左右樂隊經紀人嗡嗡也表示,選擇巡演城市的時候,會有一個心照不宣。做樂隊選城市巡演就是要選這些地方的,比如西安、成都、武漢、重慶。

對於2010年就相識于吉他社的椅子樂團來說,為了「給自己留個紀念」,他們在2016年大學畢業發行了第一張專輯《Cheers! Land》,併入圍金音創作獎「最佳新人(團)獎」、「最佳民謠專輯」和「最佳民謠專輯獎」,2018年,椅子樂團與音樂製作人黃榮毅合作,打造了第二張專輯《Lovely Sunday樂芙莉聖代》,黃榮毅後來成為他們的經紀人。

1976、伍佰&chinablue、五月天,台灣的樂隊文化不斷在時間軸上往前遞進,據詠靖介紹,台灣的重型文化基本集中在台中,最主流的樂隊文化集中在台北,但整體上沒有什麼明顯的分別。去年,椅子樂團內地巡演了15座城市,據詠靖介紹,來到內地,椅子樂團的聽眾反而比在台灣還要熱情。仲穎也表示,不同的城市氛圍有不小的差距,比如在成都,台下的樂迷們熱情到「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而上海和台北的現場氛圍比較相似,大家會去專心的聽音樂。

網感、爭議、代言,從主流市場「路過」

去年接受採訪時,節目製作人牟頔曾向娛樂獨角獸分享過節目第一季策划過程中的一組數據:全中國數得上名字的樂隊約有2000支;能檢索到音樂、視頻等網路資料的約有1000多支;而進入到《樂隊的夏天》節目庫內的約有不到300支;再進一步篩選完畢後便剩下第一季的31支樂隊。

相較於去年第一季節目,節目有了品質與聲量,第二季自然吸引來了更多優秀的樂隊。但對於音樂市場而言,相較於提供給樂隊們一個不錯的曝光平台,更重要的意義是帶來行業議題,引發大眾討論。

在這背後,一方面是樂夏的影響力和樂隊屬性的多元吸引到更多非圈層受眾的關注,形成主流圈層與樂隊圈層的雙向反哺,另一方面,節目讓更多優秀的樂隊開始被看到,並推動他們樂隊在主流市場「路過」。

從《日常的鏡頭》到《建議是看開點》,都是明星vlog的常用bgm,在椅子樂團來到樂夏之前,不少聽眾只聽過他們的音樂,放在當代互聯網語境里,椅子樂團是歌紅人不紅的典型。來到節目之後,不少聽眾會覺得恍然,原來自己一直聽的音樂作品是來自一支名為椅子的樂隊。

在上期節目播出後,椅子樂團與合作嘉賓劉維演出了《Tonight we'll be fine》,為椅子樂團製造了「距離熱搜最近的一次」機會。樂評人丁太升發博直指劉維為「綜藝混子」,隨後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

事實上,樂夏的平台的確為行業提供了不少關於大眾市場與獨立音樂的辯題素材,尤其是圍繞樂評人層面,關於大眾審美與專業審美的交鋒,比如兩支以曾參加選秀節目並具備一定知名度的主唱為核心的樂團白日夢症候群、遺忘俱樂部引發的激烈討論。

節目仍在繼續,今晚的改編賽中,Top10樂隊兩兩合作,椅子樂團將與達達樂隊帶來改編版《追光者》,超級斬將與HAYA樂團帶來《千年等一回》。已經離開舞台的左右樂隊則按照原定軌跡踏上了巡演之旅,堅定著用「一個足球隊」人數的編製,把音樂現場還原度達到高水準的決心。

能夠感覺到節目想要在大眾圈層引發更多討論度,於是《愛情買賣》《追光者》《少年》等互聯網熱歌陸續出現在節目的改編舞台上。

樂夏撕開了大眾圈層與樂隊文化的豁口,也改變了一些樂隊的生長軌跡。無論在兩年前的中國大陸還是在如今的台灣,會消費樂隊文化的始終局限在樂迷圈層,並沒有出現一個契機來「破圈」。節目播出後,樂隊們也迎來了不小的改變。頻頻登陸各類直播間的五條人,被選中成為節目贊助商代言人的超級斬,終於不再是「歌紅人不紅」的椅子樂團,以及顛覆了大眾眼中金屬硬漢標籤的左右樂隊。

這樣的節目正在成為主流審美與獨立音樂的交流方式。無論是倒逼樂隊「練習生般」加速點燃創作慾望,還是接受「花式合作」新的挑戰,抑或屢屢出現的樂評人爭議,往往都會成為行業「議題」,樂夏不僅催化了國內音樂聽眾在樂隊類型音樂的審美引導,也撬開了與大眾市場的討論切口。

樂隊前浪激發後浪,後浪引領新的風向,製造更加嶄新的浪潮,總有新的浪花正在翻滾而來,更年輕的音樂人們不斷掀起更加嶄新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