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虎年。虎,百獸之君,叢林之王。在民間,虎常以凶獸面貌出現,讓百姓談虎色變。但在金戈鐵馬的沙場上,虎則是威武與勇猛之象徵,瑞獸屬性遠高於其凶獸屬性,無論是一名統帥還是一支部隊,無不以被稱作猛虎為榮。早在先秦時代,虎就與軍隊牢牢綁定。戰爭史上,虎成了千年不易的軍武圖騰,不僅貫穿古今,且縱橫四海,尤其在中國人熟悉的漢末三國時代,以虎為尊的軍事文化更是無處不在。
三城護軍虎符(三國時期)
禁軍之虎:從虎侯到車下虎士
漢末三國時期的軍隊代號令人印象深刻,無論是曹魏陣營的虎豹騎,還是東吳陣營的車下虎士,無不以虎為名。當然,「虎軍」並非自漢末三國時代才出現,更確切地說,當時的崇虎文化基本繼承了漢代,例如漢朝著名的禁軍「虎賁」。
長期以來,「虎賁」成為勇士之代稱。而這個詞最早之源頭可追溯到武王伐紂時期,《尚書·牧誓》的首句即「武王戎車三百兩(輛),虎賁三百人,與商戰於牧野,作《牧誓》。」虎賁之「賁」即奔,取奔跑之意。或許某一位有才的古人看見戰場上精銳勇士作戰時的狠勁,想到老虎奔跑獵食時快、狠、准,遂有生動的「虎奔」一詞。
古時帝王以真龍自居,所謂龍飛於天、虎行於地,作為一國之君,自然希望百獸之君老虎能為自己所用,自先秦時代起,天子之寢門皆繪有虎,故而稱之為「虎門」。作為守護天子的部隊,當然要以虎為名,「虎賁」一詞也從一個比喻升格為國家正式的職位名。在《周禮·夏官·虎賁氏》中就有「虎賁氏」一職,而虎賁氏之下又有虎士,這些精銳官兵在先秦時負責君王出入護衛,擔任著禁衛軍的職責。
「虎賁氏」這個職名一度中斷,西漢開國後設置禁衛軍名為「期門郎」,這如同看門人一樣的名字就算在今天看來也平淡無味,尚武的漢朝人可能也會這麼想,所以到了西漢平帝時期就棄用了,將之正式更名為「虎賁郎」,同時設置虎賁中郎將,相當于禁軍司令,統領虎賁禁兵。虎賁中郎將以下,依次有左僕射、右僕射、左陛長、右陛長、虎賁中郎、虎賁侍將、虎賁郎中、節從虎賁。這支虎賁軍的職責就是保護皇帝的安全。
這種以虎士守衛主君的待遇並非只有帝王才能享受。東漢末年,天下大亂,橫空出世的一方軍閥曹操也對虎情有獨鍾。守護在曹操身邊的這隻猛虎,熟知三國故事的人們一定不會陌生——「虎痴」許褚。在小說《三國演義》中,許褚與馬超大戰三百回合的那場決戰寫得酣暢淋漓。這雖是小說家的杜撰,但正史中,作為曹操的護衛,許褚的確多次救主於危難之中,其勇猛比之演義有過之而無不及。
早年的許褚為一方豪帥,剛投奔曹操時就被曹操比作漢初猛將樊噲,不久就拜為都尉,擔任警衛工作。許褚身上,非常能體現曹營中以虎為尊的現象,作為禁軍統領的許褚守衛在曹操身邊如同一隻鎮宅猛虎,官渡之戰期間徐他一行人圖謀刺曹,被許褚識破,當場擊殺;後來許褚又在鄴城之戰中立功,於建安九年(204)被曹操賜爵關內侯。但當時人們並不這麼稱呼他,而是根據其兇悍勇猛的特點,給了他一個更響亮的稱呼——虎侯。
「虎侯」許褚聲名遠播,其麾下的禁軍士兵皆稱「虎士」。一次馬超與曹操談判,馬超見曹操身邊人少,意圖對其不利,但唯獨忌憚許褚,便問曹操:「公有虎侯安在?」曹操手指身邊膀大腰圓的許褚,馬超果然沒敢下手。從這方面看,許褚的確起到了護主驅邪保平安的作用,擔得起「虎侯」之名。
當然,虎士並非曹操一家獨有,東吳的孫權在成為帝王之前,也早有了屬於自己的「車下虎士」。《三國志·吳書·甘寧傳》講到建安二十年(215),孫權親征攻打合肥時遇到瘟疫,軍旅皆退出疫區,「唯車下虎士千餘人,並呂蒙,蔣欽,凌統及寧從權逍遙津北」。看來「車下虎士」應該屬於君主的親軍。
為何無論是皇帝,還是一方諸侯,都喜歡將守衛自己的禁軍以「虎」指稱?這與先秦以來,貴族對於虎圖騰的崇拜息息相關。古代社會,人們對老虎的定義向來兩極分化,一方面虎患的危害讓它們成為凶獸,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認為虎極具陽剛之氣,將其視為陽獸,有驅邪鎮鬼之用。具有一定權勢地位的貴族大多是後者的推崇者,這些人生活環境與平民百姓不同,不需要面對山林猛虎的威脅,對虎患不但無法感同身受,反倒容易生出一種慕強心理,將其視為保護神般的吉獸。在漢代貴族墓葬的畫磚中,有大量虎形圖、虎俑,大概也有用猛虎為自己守衛陵墓之意。漢代帝王以「虎賁」之名授予禁軍,曹操等諸侯也樂於將自己的貼身保鏢叫「虎侯」,大抵都出於這樣的心理。
「虎步司馬」銅印(三國時期)
戰場上的虎部隊
越是亂世,掌兵者對虎圖騰就越崇拜。三國群雄中,還是以曹操最為典型,這位身處亂世的奸雄,不僅需要有虎侯、虎士貼身護衛,更需要有一支如虎豹一般迅速、敏捷、兇悍的部隊為其披荊斬棘,平定天下。於是,曹操麾下誕生了一支以虎為名的精銳——虎豹騎。
在以虎為尊的曹操帳下,這支部隊能否承擔得起虎豹之名呢?據《三國志·魏書》載,「純所督虎豹騎,皆天下驍銳,或從百人將補之」,言簡意賅地說明了這支部隊是百里挑一的精英,類似於現代意義上的特種部隊。短短三年間它就創造了一系列輝煌戰果:建安十年(205),南皮之戰陣斬袁譚;建安十二年(207),北征烏桓,擒獲蹹頓;建安十三年(208),奔襲長坂,大破劉備;建安十六年(211)平定西涼,曹操「先以輕兵挑之,戰良久,乃縱虎騎夾擊」,最終大破馬超。從這幾個戰例,也可以看出虎豹騎擅長於斬首行動、千里奔襲、突擊破陣等突襲作戰行動,也非常符合虎、豹捕食的特徵,一旦確定目標立馬兇猛異常且迅速果斷地捕殺獵物,絕無半點拖沓。
兩漢時期,朝廷授予武將的稱號中也能見到虎。在西晉之前,鷹和虎是僅有的入選將軍稱謂的動物,即鷹揚將軍和虎威將軍。漢末三國時期,虎威將軍主要見於曹魏政權與孫吳政權,曹魏陣營有于禁,東吳有呂蒙和丁奉,皆為當世名將。蜀漢陣營雖沒有授過此職,但趙雲在軍中也曾被稱為「虎威將軍」,不過這裡的「虎威」不是指職銜名稱,而是讚譽其驍勇善戰,虎膽虎威。
說蜀漢無「虎」,也許有人會問「五虎上將」不是虎嗎?遺憾的是,這個家喻戶曉稱謂並不見於正史。不過在漢末三國時期,將作戰勇猛的將領稱為「虎將」「虎臣」倒是十分常見。「虎將」之典最早出自新莽時期,王莽「拜將軍九人,皆以虎為號」,曰「九虎」,到了漢末三國時期已成為勇將通稱,關羽和張飛就被周瑜稱之為「虎熊之將」。至於「虎臣」,源頭更早,在《詩經·魯頌·泮水》中就有「矯矯虎臣,在泮獻馘」之句,後來虎臣與虎將之意基本能畫等號,陳壽在《三國志》中將程普、黃蓋、韓當、蔣欽、周泰等12人合為一卷作傳,贊曰「凡此諸將,皆江表之虎臣」。可見對漢末三國時期的將臣而言,以虎喻之絕對是一種讚譽。
曹操墓中發現的圭形石牌
以搏虎為榮耀的時代
從漢代至三國時期,還流行著另一種虎文化——搏虎。先秦經典《孟子》中就有「馮婦搏虎」的典故。在漢代尚武精神影響下的校獵活動興起後,獵殺百獸之王老虎必然會成為一名武將的光榮戰績而載入史冊。
在《三國志》中,曹真、曹丕、夏侯稱、孫禮、孫權這幾位將領都有搏虎的事迹。他們搏虎手段各有不同。曹丕是帶著軍隊一頓群毆獵殺了老虎,孫禮則是下馬拔劍要和老虎決鬥卻沒有交上手,這兩位可以忽略不計。值得一提的是曹真和夏侯稱,曹真在狩獵時「為虎所逐,顧射虎,應聲而倒」;夏侯稱與父親夏侯淵一起行獵于田間,「見奔虎,驅馬逐之,禁之不可,一箭而倒」,這種遠程射虎,往往需要一箭命中要害,從文獻記載中腦補畫面,兩位武將馬上射虎也是英姿颯爽。
正史中搏虎過程最精彩的三國英雄當屬孫權。建安二十三年(218)十月,孫權騎馬經過庱亭一地時遇虎,他本想來個酷炫射虎,沒想到老虎敏捷度實在太高,直接撲上來咬傷了他的馬,危急時刻,孫權將雙戟投擲而去,竟精準命中,近侍張世趁機以一柄長戈猛擊老虎,最後成功將其擒獲。數百年後蘇東坡還在詞中稱讚「親射虎,看孫郎」。可能是有了這次輝煌的搏虎戰績,孫權對於「虎」字情有獨鍾,大女兒孫魯班,表字大虎;小女兒孫魯育,表字小虎。不承想後來吳宮的政治鬥爭中,二虎自相殘殺,小虎最終死於大虎之手。
以漢末三國史為骨創作的小說《三國演義》中,沒有收錄正史中的曹真、孫權、夏侯稱等人的射虎故事,反倒虛構了一段典韋逐虎過澗的情節,主要作用也是為了襯托典韋之勇猛。
相比孫權、曹真,反而是擁有虎侯、虎軍的魏王曹操沒有任何搏虎、射虎之記錄。但在高陵曹操墓出土的50多塊石牌中,人們卻發現了「魏武王常所用挌虎大戟」等7塊引人注目的兵器石牌。這7塊石牌除了都有「魏武王常所用」的銘文和各種兵器名之外,都用了同一個形容詞——挌虎。「挌」同格,有打鬥、擊殺之意。但如果曹操真的使用這些兵器擊殺過老虎,史籍中絕不可能一字不提,再參照《魏書》《太平御覽》等文獻中出現的「挌虎車」等名稱,可知石牌上的「挌虎」二字應為漢末至魏晉時期的流行詞,至於為什麼是「挌虎」,最可能的情況就是當時搏虎文化盛行,出現了帶有威懾、威武含義的引申義,而且多用於武器、戰車等與軍事相關的器物。
從虎軍、虎士、虎侯、虎將、虎臣到射虎、搏虎、挌虎,漢末三國時代的虎文化無處不在。的確,越是亂世,老虎這種陽剛猛獸就越受群雄的青睞,若天下為鹿,逐鹿中原的軍閥們又何嘗不是一群獵食的猛虎?
特約撰稿 周渝
校對 盛媛媛
來源:紫牛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