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蘭朵《白馬銀槍》:撿拾撕毀的人性碎片「中篇小說專號」

蘇蘭朵,滿族,上世紀七十年代生,吉林松原人。畢業於吉林師範大學中文系。已出版詩集《碎·碎念》、散文集《曳航船》、長篇小說《聲色》、隨筆集《聽歌的人最無情》、小說集《尋找艾薇兒》等。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林語堂小說獎、遼寧文學獎等獎項。現供職於鞍山廣播電視台,鞍山市作協副主席,遼寧文學院簽約作家。

有些小說,我寫了近萬字還沒有一個合適的名字。而《白馬銀槍》正相反,它是一個先有名字的小說,而且這個名字還是從別人那裡搶來的。

2013年,我在魯迅文學院學習,某次飯局中,聽到同學付久江說正寫一個小說,叫《白馬銀槍》。我一下子被這個名字迷住了,接二連三地問他,小說是什麼內容?為什麼用這個名字?不用這個名字行不行?這個名字能不能轉給我?沒想到我這位遼寧老鄉最後大度地說,給你就給你!就這樣,我像得到了一顆珍珠般的種子,它觸動我構思的兩個方面——從有名字的那一刻起就開始有了——這是個戲曲題材的小說,還要有一個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

這樣的種子,每個作家的心裡都會藏著一些,但它們什麼時候發芽、最後能不能發芽,卻是不確定的。記得2007年,我在遼寧文學院學習的時候,跟同學安勇講過一個關於照片底片的真實事件,這是我在電台做節目時一個聽眾講給我聽的。當時安勇對這個故事動機非常感興趣,跟我說,能不能把這個素材讓給他。我沒有付久江那麼大方,沒答應,我要留著自己寫。但至今近10年過去了,我也沒寫。

從魯院高研班畢業後,我的創作一度陷入了瓶頸,有近兩年的時間沒寫小說。這段時間我非常焦慮,後來在微信上零零星星看到一些創意寫作的文章,覺得很受益,就按圖索驥,買了一些這方面的書。結果一下就看進去了。看了一段時間,我想實踐一下,就打開收藏構思的文檔,尋找合適的素材。最後我挑中了《白馬銀槍》。

不同的小說素材適合不同的操作手段。那些表達情緒的、片段式的小說,是不適合用創意寫作的規則操作的,而《白馬銀槍》之所以適合,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它一定是個以故事為核心建構出來的小說。確定了這一點之後,我就按照書上的指導步驟開始工作了——列情節大綱、設置懸念、安排情節點、設計人物、設計場景、確立主題……在開始動筆寫後,雖然也發現一些新問題,比如比我預計的字數多出很多,但總體的寫作還是比較順利的。

這篇小說當然有它的問題,但完成後,令我熟悉了一個新的寫作路徑。這一路徑能保證我在狀態不好的時候,也有能力寫出作品。這是此篇小說對於我的一個重要意義。

這篇小說對於我的另一個意義,是白玉堂這個人物。

有一次接受採訪,被問到在我所有的小說人物中最喜歡哪個,這個問題把我難住了。客觀地審視一下,我小說中的大部分人物弱點都很明顯,都不太討人喜歡。或者也可以說,我的大部分小說,都是在基於人物的弱點之上結構出來的,故事由此展開。要說喜歡,大概也只有《白馬銀槍》中的白玉堂了。

這是一個具備了很多古典美德的京劇武生,他人生的黃金時代是在民國末期和解放初期。他外表英武,扮相俊美,對愛情忠貞不渝,對家庭有責任感,並且以德報怨,有寬容大氣的胸懷。這是個我一廂情願塑造出來的男人形象,是我心中完美男人的化身,有點理想主義。寫的時候可能有著我覺察不到的私心。這樣的男人真的有嗎?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把他當做送給自己的禮物。

——蘇蘭朵

精彩導讀

《白馬銀槍》里通過演繹「背叛與救贖」的主題,撿拾撕毀的人性碎片,彌合創傷,救贖靈魂。小說的關節點發生在「文革」,京劇武生白勝堂為了獲得飾演主角的機會,向組織寫了一封檢舉信,出賣了自己的師父兼岳父。亂世中,人性敗陣,恩怨就此生根,但背叛者的懺悔與受害者的寬宥共同完成了靈魂的洗濯之旅,讓人在死結之外看到另外的人性出路。

幾代人反覆排演的舞台形象趙雲正是作者眼中人性的價值標杆。文本中,這種理想的人格被安放在老一輩京劇人白玉堂身上。他「外表英武,扮相俊美,對愛情忠貞不渝,對家庭有責任感,並且以德報怨,有寬容大氣的胸懷」。隔著歲月的煙塵,這位老人猶如一棵經歷過疾風的樹屹立於生命的高原,成為一種精神指引。在敘事上,小說以一副京劇行頭為牽引,徐徐展開對塵封往事的追尋之旅。作者悠遊的筆觸向著歷史縱深處回溯,透露出一種沉靜之美。小說風格古典而雅緻,人與人之間的情分、京劇藝術家對藝術的堅守令人動容。

——張路,摘自《長江文藝》

白馬銀槍(精彩預覽)

文丨蘇蘭朵

呂彤是在香港國際機場候機大廳的吸煙室里看到它的。瀏覽古董收藏網頁已經成了他多年的職業習慣,即便參加了五天的春拍會,累得一合眼就能睡著,他也能機械地點開手機瞟上兩眼。它的照片在一個翡翠掛件頁面的右下角一閃而過,呂彤的心一震,立刻睡意全無。

他迫不及待地進入了它的頁面。照片僅有三張。一張是全套行頭展示,一張是靠旗的特寫,一張是馬鞭和剷頭銀槍。但是足夠了。從他有記憶開始,母親每年都把它從樟木大箱里拿出來晾曬,他對它的每一處細節都是熟稔的。賣家的聯繫方式是個微信號,呂彤迅速加了它,之後就焦急地等待確認。在他走過登機口的瞬間,手機終於響了一下,顯示名叫老佟,所在地區為瀋陽。呂彤長出了一口氣。

「貨我要了,明日見貨交易。」找到座位後,呂彤迅速發了一條信息。等了一會兒,對方發過來一個OK的手勢。他這才在空姐的催促下關了手機,扣好安全帶。望了一眼窗外,雨後初晴,心情一下子跟著好起來。他打算一到北京,就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

下了飛機後,呂彤打電話讓秘書訂了第二天去瀋陽的高鐵車票,然後到公司看了看,又見了兩個約好的古董商,忙活到晚上九點多,才回到家。他給自己泡了一壺熟普洱,然後倒在沙發里,想像著母親坐在旁邊,一邊用鉗子夾開指甲蓋大小的榛子,把榛仁推到他面前,一邊盯著戲曲頻道里的生旦凈末丑,偶爾跟著哼唱幾句……他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聽筒里傳出了預想的效果,宋銀珍停頓了片刻,聲音遲疑地問,你可……看準了?不會錯的,媽。然後,他就聽到了母親在又一陣沉默之後,輕輕地抽泣了一聲。聽得出,母親想剋制自己的情緒,但是沒有成功。

為了確保不出差錯,第二天,呂彤選擇了乘坐地鐵去北京站。他打算到瀋陽取了貨後,就立即回鞍山老家。他知道,母親的心情比他還焦急。

北京站廣場依舊人山人海,與十多年前剛來北京時沒什麼兩樣。然而物是人非,當年那個頂著時髦髮型,滿眼新奇地站在這裡的髮廊大工,已經變成了梳著低調平頭、身材發福的中年商人。呂彤的目光從北京站的中式飛檐掠過,心中充滿複雜的情緒。那年,女兒出生,他為了湊夠買一套新房子的錢,將母親家傳的一套京劇白靠行頭偷偷賣掉,令她傷心不已,大病了一場。就是在醫院陪護母親的那半個月里,他決定辭掉髮廊的工作,跟一位讓他理了三年頭髮的做古董生意的客人來到北京。他清楚地記得,這套民國年間的手綉武生行頭,當年賣了兩萬塊錢,如今,網上標價二十八萬。

在候車室尋到個位置坐下,他拿出手機查看,此前在進站的途中,它一直在不停地震動。回復了幾條生意上的信息之後,他驀然發現,下面還有一條老佟的信息:非常抱歉,貨已出手,不必來了。怎麼可能呢?!呂彤急了,發了條語音過去:不是都講好了嗎?我這就要上火車了。對方似乎一直在等他,馬上回了一條:有人出了三十萬,貨剛剛拿走。對不住了兄弟!太不講究了!呂彤想罵娘,但是忍住了。已經開始檢票了,他不甘心地問,能提供一下買主的信息嗎?對方猶豫了片刻,回復道,買主是從北京來的客人。

按照林小姐在簡訊中留的地址,呂彤沒費什麼周折,就在紫竹院公園裡找到了這個叫「京毓堂」的地方。

面前是一處安靜的青磚四合院,四周竹林掩映。朱漆大門的左側掛著一塊木牌,用行楷寫著:京毓堂京劇藝術博物館。呂彤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他預感到,即將面對的可能是最難對付的一種藏家——把個人愛好當成事業的收藏者。

裡面並不大。過了影壁牆,只一進長方形小院。兩個工人正蹲在地上鋪草坪,院子里堆著幾隻樟木箱,顯得有點凌亂。林小姐迎了出來,是個四十齣頭的短髮女人。她把呂彤領進了東廂房的一間會客室。

等了大概有十多分鐘,一位穿著藏藍唐裝夾襖、拄著拐杖的白髮老者出現在門口。呂彤打量著這位老人,中等身材,很瘦,雖然拄著拐杖,背卻挺得筆直,從五官上看,年輕時應該有著鼻直口方的英俊容貌,只是現在面色晦暗。他熱情地伸出手和呂彤握了握,很有力道。林小姐跟呂彤介紹,這位就是博物館的主人白先生。

呂彤說明了來意,白先生馬上搖了搖頭,我是不會賣的。那麼,能讓我見見貨,飽飽眼福嗎?呂彤不想這麼放棄,懇切地望著白先生。衣服正在保養,現在只能看看馬鞭和槍。呂彤很失望,只好說,那也好。

白先生把呂彤帶到正房。顯然這是正在布置中的博物館展廳。一進門,呂彤就看到了插在架子上的銀槍,馬鞭則懸掛在後面的牆上。他幾步走到近前,將目光停留在剷頭上。銀漆已脫落,剷頭有幾處凹痕,最長的一條從兩條弧邊的相交處斜垂下來,有兩厘米左右。是了。呂彤伸出手撫摸了一下,這是他七歲時趁母親不注意,拿在手裡掄耍時,留下的撞痕。

一般來說,行頭和武器不放在一個箱子里,服裝是服裝,道具是道具。可這套行頭很特別,箱子里專門隔出個格子放槍和馬鞭。白先生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從這桿槍的剷頭大小來看,他的主人應該更擅長演趙雲。

果然是行家!呂彤轉回身望著他,實不相瞞,這套行頭是我家的祖傳之物。

白先生定定地望著他,你這話……當真?

我大老遠過來,沒必要騙您。呂彤接著說,這東西原本是我外公用過的,後來傳給了我母親。對我們一家來說,它的意義非同一般。所以,懇請您把它讓給我。

白先生的目光變得異樣起來,呂先生今年有……四十七?

虛歲四十七,我是1968年出生的。

噢。他似乎有點失望。你外公……他是唱武生的?

正是,我外公年輕的時候師從北京錦蘅班的張樹森張老闆,張老闆專攻長靠武生,拿手的劇目正如白先生所猜測的,以趙雲的戲居多,像《長坂坡》《磐河戰》……

冒昧問一下。白先生打斷了他,你的外公可是張先生的大弟子白玉堂?

您知道我外公?呂彤驚喜異常。

你媽媽……叫宋……銀珍?

是啊!呂彤激動地看著白先生,他意識到,行頭拿回來有希望了。我得怎麼稱呼您呢?

我……白先生沒有回答呂彤的問題,而是說,這樣吧,我寫一封信給你母親。東西,我想當面還給她。你先稍坐片刻。說完,用拐杖支撐起身體,有些蹣跚地離開了展室。

等了很久,白先生才回來。他對呂彤說,你把信交給你母親,她一看就都明白了。東西我一定會還給她,只是希望能藉此機會和她見上一面。

好,我一定帶到!呂彤的心中湧起新的謎團,卻比來的時候輕鬆了許多。

臨出門前,白先生又試探地問了一句,呂先生,你……可有個哥哥?呂彤搖搖頭,沒有,我是獨生子。

信封用膠水封著,還沒幹透,拿在手裡,涼涼軟軟的。呂彤看著上面「銀珍啟」三個字,想馬上拆開看看。他覺得裡面一定裝著個他從不知曉的秘密。林小姐在電話里講,白先生身體不大好,加上從美國回到祖國大陸後,對北京的氣候一直不適應,睡眠很差,所以會面時間不宜過長。聽她的意思,白先生此前應該生活在美國,要不幹嗎事事兒地用「祖國大陸」這個詞呢?那麼,一個美國人和母親能有什麼瓜葛?從記事起,除了父親和呂彤自己,母親常掛在嘴邊的男人,就只有外公了。

他實在等不及徵求母親的意見,折了一根細細的竹枝,將信封小心地挑開,以便需要重新粘上時看不出破綻。托著信封,他繼續走了一會兒,在竹林深處的一條長椅上坐下,抽出了信紙。

銀珍:

這些年,你還好吧?

我一直在找你,想當面向你表達我的歉疚。希望你無論如何能答應見我一面。等候你的迴音。

勝堂

2014.4.9

居然這麼短!他寫了那麼久?這幾行字,只有「歉疚」一詞引人遐想。還有,就是這名字,勝堂,白勝堂?他和外公有什麼關係嗎?師徒?父子?這兩樣都從沒聽外公和母親提起過。

只有母親能解開這些疑團。他把信放回去,舔了舔信封上已經變乾的膠水,重新封好。

兩點鐘以後,他估摸著母親已經睡好了午覺,撥通了她的手機。

鈴聲響了很久,才傳來母親的聲音。背景很嘈雜,京胡聲、鼓聲響成一團,應該是在汪家峪村的家裡。

媽,您沒睡午覺啊?

哪有時間睡啊?正排練呢。兒子,你是不是下火車了?

這邊出了點岔頭,暫時回不去。

行頭有問題?不是我們家那件吧?我就說嘛,哪能那麼巧!這都十多年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呂彤想進一步跟她解釋,聽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喊聲:「宋導,過來看一下。」宋銀珍「哎」了一聲,對兒子說,我排練完再說吧。掛了電話。

宋銀珍對京劇執拗的迷戀一度讓呂彤嫉妒。少年時代,他曾因了這份嫉妒,答應母親去戲校學戲。然而那段過程並不美好。戲校雖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新成立的,師資卻非常強悍。宋銀珍把呂彤交給一位在瀋陽市京劇團退休的師叔輩的老武生,一副任打任罵死了也不用對方負責的態度,呂彤的恐怖學員生活就此開始了。老武生十分嚴厲,每次授課必提及白玉堂,然後就重點修理呂彤,一邊修理一邊告誡他,必須要學出個樣子給其他學員看,不能丟了外公的臉。呂彤每天備感壓力,度日如年。然後他發現,即便學了戲,也依然無法把母親對京劇的愛全部奪回來,反而令她對自己更加挑剔,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外公就是母親心裡的標尺,反覆拿出來衡量他,怎麼努力都得不到母親的一絲誇獎。叛逆於是在他心裡悄然滋生。他開始逃學。母子之間的矛盾就這樣爆發了。

呂世貴原本是不管的,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了,對宋銀珍說,他外公畢竟練的是童子功,小彤這撥孩子,自小就散漫慣了,連書都沒正經念幾天,你逼他有什麼用呢?就因為這樣,才更得下苦功夫練,要不將來怎麼辦?可以學點別的手藝嘛,不一定非得唱戲。宋銀珍馬上惱了,你別跟著瞎摻和,白家的孩子,不唱戲幹什麼?呂世貴把手裡的鎚子往地上一扔,他正在修理一條凳子腿。宋銀珍我告訴你,我是他爹!然後他轉向呂彤,不願意學就不學,幹什麼不能吃碗飯?呂彤從沒見父親對母親這麼強硬過。從小到大,一家人都是圍著宋銀珍轉。父親就像個沒長嘴巴的人,總是用行動默默附和著宋銀珍的所有意願。在呂彤的意識里,父親就像母親的影子,令他可以完全忽略,他全部的行為都只需要取悅或者防備母親。但這一次,父親出乎意料地站到了他的一邊。最終,他放棄了戲校的學業,在社會上閑逛了四五年。一直到十七歲那年的春天,看著迎春從枝條上鼓出花苞,他終於厭倦了沒有人生目標的日子,決定和一個哥們兒一起去廣州學習美髮。呂世貴毫不猶豫地拿出了自己攢下的一千塊錢,背著宋銀珍把他送上了火車。他在卧鋪車廂里遲遲不肯下車,殷切地叮囑兒子,這回長點志氣,學成一門手藝,好自食其力。這幾年,他承受著宋銀珍的埋怨,心急如焚。

呂彤沒能學成戲,一直是宋銀珍的人生遺憾。她以另一種方式彌補著對家學的延續,幾乎到了偏執的程度。

宋銀珍年輕時沒有工作,對於一個她這個年紀還念過初中的女人,無疑很可惜。宋銀珍解釋說,她年輕時的願望就是相夫教子,像她的母親一樣過一輩子。但事實與她所說的正相反。呂彤上了幼兒園後,她就到人民劇場當了臨時工,掃地、賣票、檢票,什麼都干。但據呂彤觀察,最讓她享受的是免費看戲。開始只是看,後來就發展到對戲評頭論足,也不管人家愛不愛聽。有一次在演出之前,她跑到後台,拉住一個武生演員,告訴他穿錯了行頭。京劇行里有「寧穿破,不穿錯」之說,弄得對方很尷尬。但正是這一次,宋銀珍引起了市京劇團馮導演的注意。兩個人一聊,馮導演才知道,原來這個劇場清潔工竟然是武生名角白玉堂的女兒。他是瀋陽人,父親是京劇票友,從小就帶著他看白玉堂的戲。白玉堂的女兒淪落到如此境遇令他感慨不已,頓生憐憫。於是就邀請宋銀珍業餘時間到劇團幫他做指導,以便名正言順地在經濟上貼補一下她。其實那一個月幾塊錢,都是從馮導演自己的工資里出的。這樣一來二去,宋銀珍最後得以到了京劇團工作。「文革」結束以後,在馮導演的奔走下,宋銀珍總算有了工作編製,成了一名京劇導演。在導戲的過程中,她漸漸展現出自己的偏好,尤其喜歡和擅長導武生戲。在京劇團工作了二十多年,相繼有三個武生演員因為主演了她導的戲而獲獎,並且評上了一級演員。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京劇團的境況開始慘淡,看戲的人越來越少,最後終於經營不下去,在1997年正式解散。宋銀珍失業了,當時的詞叫「下崗」。

但是閑了沒幾年,宋銀珍就被一群京劇票友自發成立的一個民間劇社請去當了藝術指導。她高興地接受了這份義務工作,並且投入了巨大熱情,一干就是十多年。當然,她最上心的,還是武生戲。這幾年,劇社得到了一位做鋼材生意的老闆的資助,越做越紅火,還受邀去台灣參加了一個藝術節的演出。宋銀珍的生活也因此豐富忙碌起來,呂彤幾次三番要接她和父親去北京生活,都被她拒絕了。去年,呂世貴因心梗突然離世後,劇社的活動更是成了宋銀珍全部的精神寄託。呂彤沒辦法,就在千山腳下的汪家峪村給母親買了一座農家小院,以盡孝心,希望這裡新鮮的空氣能有益於她的健康。而這裡馬上就成了劇社的主要活動場所。

令呂彤困惑的是,宋銀珍自己並沒有學過戲。既然那麼喜歡,外公為什麼不教她?女武生也不是沒有。宋銀珍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總是含糊其詞,有時候說是外婆不願意她學,有時候又說,傳男不傳女。但在呂彤的記憶里,又從沒聽說外公有徒弟。等等,現在,一個叫白勝堂的人出現了……直覺告訴呂彤,他與母親和外公一定關係非同一般。呂彤還確定不了白勝堂的出現能給出多少答案,但肯定有助於他更多地了解母親。雖然他對母親的性格早就習慣了,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相信,他所了解的母親,只是母親想讓他了解的那一部分,是浮在海面上的那部分冰山。就像他的女兒所了解到的呂彤一樣,是個雖然不愛回家卻充滿責任感的父親。而他的另一部分面貌,則展現在他前赴後繼出現的眾多情人面前。

晚上八點多,宋銀珍打來電話。

當白勝堂的名字從呂彤嘴裡說出後,他聽到電話那邊一陣沉默。他等待著,並且想通過母親呼吸的變化捕捉到些什麼,但是,母親像消失了一樣,一聲不吭。媽,他終於忍不住,您要是同意……我就回去接您。

這個人……我不認識。聽筒里終於傳來宋銀珍的聲音。這聲音異常清晰,被一種刻意的平靜籠罩著。東西是我們家的,必須拿回來。

這就是宋銀珍對這封信的全部反應。呂彤放下電話,感到既吃驚又失望,事情可能比他想像的要複雜得多。他了解母親。從性格上講,宋銀珍是個開朗大方的人,與父親截然相反。呂彤一直覺得,他們的性別調過來才合適。但他仍然能感覺到,母親並不是一個透明的人,她的心中似乎裝著很多事情。這些事情在他出生之前就存在,因而年輕時代的母親,在美麗之外,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呂彤直到成年之後才琢磨出,這味道里包含著成熟、隱忍,還有一點點掩飾不住的凄涼。上小學那會兒,父親工作很忙,總是值夜班,晚上溫習功課,母親在旁邊陪伴呂彤,常常就陷入自己的思緒里,呂彤一叫她,她就慌亂地轉過頭來,展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那種笑容,呂彤永遠都忘不了,像一個慈愛的面具,因為戴得過於倉促,根本來不及遮擋住痛楚的內心。

他覺得,有必要去白先生那裡再了解一些情況。

……

——摘自中篇小說《白馬銀槍》,作者蘇蘭朵,原刊《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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