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條大賽(第15季)丨廖偉:郭爺爺

郭爺爺

廖偉

近些年宮廷劇看多了,滿耳朵娘娘來娘娘去的,我卻總感到格外親切——這常常讓我想起瀨川河邊的河包場,半個世紀前,滿街娘娘過上過下。當然,這些娘娘非皇宮娘娘,都是最最草根的婆婆客。從上街子到下街子,一路數來:有賣鹽巴煤油的傅娘娘,有幫人打毛線衣裳的彭娘娘,有啞巴他媽熊娘娘,有腿腳不方便的余娘娘,有做小百貨生意的郭娘娘……不知道是啥講究,當地人喊中年婦女為「娘娘」,相應的稱她們的丈夫為「爺爺」。所有娘娘里我和鄰居郭娘娘最親,由於我父母是雙職工,我兩三歲就生活在她家,直到八九歲才離開。

有郭娘娘,自然就有郭爺爺。郭娘娘說,郭爺爺小時候很「遷翻兒」(方言:調皮搗蛋),啟蒙讀私塾和我的父親是同學。我父親坐得住,功課好,每天得先生誇講。郭爺爺讀書磨皮擦癢,學堂的板凳就像長了釘子,有一天他終於忍受不住了,把書包往風車車斗里一拋,偷偷跑去重慶城,挑著擔子,走街串巷賣「打屁胡豆」(方言:炒胡豆)。幾年後,長大了的郭爺爺衣錦還鄉,娶了郭娘娘,還在河包場街上買了兩間小房子,就此安營紮寨。

年輕那會兒,郭爺爺脾氣大,肝火也旺得出奇。據說,他曾一巴掌打了郭娘娘個撲趴(方言:摔倒在地)。我懂事時,他已經是個50多歲的老頭兒,可雄風不減當年,走起路來噔噔咚咚,小鎮場頭場尾都感覺得到震動,只是再也沒見過他打人。

起先他是走南闖北到外地「建房子」。所謂「建房子」並非新修房屋,而是把那些歪斜的木架房子校正而已。一年大半時間在江津、瀘州一帶農村攬活。我就是吃了郭爺爺帶回來的龍眼,記住了瀘州,吃了米花糖記住了江津。「建房子」很辛苦,也找不到多少錢,自然無法改善一家6ロ的居住條件,他的女兒(我喊姐姐)在我家住了四五年時間,他家做的臘肉、香腸、紅豆腐都放在我家樓上,要吃的時候再開門去取。

到了1976年,郭爺爺回家過了春節就再也沒出去。 本來,郭娘娘在場子中間酒類專賣所門邊擺了個一扇門板搭成的百貨攤,賣些針啦線啦,鬆緊布、縮筋帶、扣子、鏡子什麼的。大針分錢一顆,小針分錢兩顆,最貴的也不過是幾頂8角錢一頂的黃布帽子,生意一向清淡。郭爺爺接手經營小攤後,竟大著膽子在信用社貸了500塊錢,跑到永川大足雙橋那些地方,大包小包背回各種小商品。於是,人們發現,攤子上有了大人娃兒喜歡的魚線、魚鉤;婦道人家眼紅的有機玻璃扣、尼龍襪子;幹活人愛不釋手的解放鞋、籮篼索……而這些東西在小鎮供銷社門市部和另外幾個攤攤是很難買到的。於是,趕場的農民和街上的居民喜歡圍到郭爺爺的攤前挑挑揀揀,左一聲「郭爺爺」,又一聲「郭爺爺」,直喊得他眼睛笑成一條縫。

一年多時間,郭爺爺的攤子由一扇門板擴大成兩扇門板,還從人家手裡買了台半舊的收音機。只要是「寒天」(方言:非趕場天),聲音開得全場人都聽得見,遇到有《梁山伯與祝英台》《蘿ト園》之類的川劇預告,他更是早早泡好茶,裹好葉子煙,把一群老夥計邀來,抽兩根長凳圍著攤子坐起來,一邊喝茶一邊抽煙,冷不防還從嘴時吐出一句兩句「梁兄啊……」其他的我就聽不懂了。我常常守著郭爺爺的收音機,最愛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小喇叭節目孫敬修爺爺講的故事。空了的時候,郭爺爺就會來句開場白:「說日白就日白,日起白來了不得,三天下湖廣,四天上川北……」天南海北吹誇誇,很多時候還出題考我。「大偉,你說一個井字裡面多一點讀啥子?」他沾著茶水,在門板上寫了個「丼」。「動哈腦筋嘛,往井裡頭丟塊石頭就是dong噻,咚的一聲!」見我答不出來,他哈哈笑起來。很多年後我知道了,「丼」是個多音字,可讀jǐng,意思就是「井」。另外也讀dǎn,一為投物井中發出的聲音;二作姓。雖然字典上沒有dong的注音,但很多地方確實也有這種說法,而且一些貴州人讀bong,據說還有個地名叫格丼。一次郭爺爺又來考我:「有個人吃剛起籠的糖包子,結果把背燙到了。大偉,你說是啷個回事?」我左想右想,抓爛了腦殼找不到南北。他不緊不慢吸了口葉子煙,說出了謎底——熱包子一掰開,糖就流到手倒拐了,這人去舔手倒拐的糖,手中捏著半個包子,熱糖正好滴到背上。他的答案總是那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再後來,政策越來越寬鬆時,郭爺爺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兩扇門板不夠,又在旁邊加了一塊,專門經銷皮鞋。上世紀80年代初,皮鞋成了農村市場的寵兒。郭爺爺的皮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樣式多品種齊,就是價格熬得老。若有人說:「郭爺爺,再相因(方言:便宜)點,20塊錢一雙嘛。」他便會一把將皮鞋奪過來,一邊用帕子擦著一邊「哼」地一聲:「認不認得到貨?25塊,少一分都是你的錢!"最終還是買主屈服,一方面全場獨此一家,另一方面只要稍稍有點面熟,就算錢不夠,打個招呼說聲:「郭爺爺,本本上頭記一下。錢,下回趕場給你拿來。」提了鞋子也可走人。

郭爺爺有兩個夢想,一個是當郭老太爺,一個是修新房子。在河包場,當郭爺爺是自然屬性,當郭老太爺就不那麼容易了。河包場的「爺爺」只有兒子參軍入伍才有資格被人尊稱「老太爺」,郭爺爺左鄰彭老太爺,前鄰楊老太爺,他很是羨慕。郭爺爺本來有機會升級「老太爺」的,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郭莽,二兒子國娃兒,三兒子郭小兒。郭莽從小拜師學扁卦,小洪拳打得虎虎生風,是當個兵的料,可惜婚結得早,十九歲就抱了娃兒當了老漢;國娃兒腦殼精靈,賭點小馬股懂得用概率,總是贏。那年把徵兵的軍官哄得團團轉,體檢時卻因為肝大失去了機會;郭小兒運氣好,舅舅單位招工,不到二十歲就到城裡當工人了,這也讓郭爺爺最終沒有當上「老太爺」。也有叫郭爺爺長臉的事,他的女兒進了公社文工團,在一個講述榮昌陶器的川劇里演女主角。上演時,公社劇場外人山人海,一票難求。我至今記得她的一小段唱詞:壇壇兒真可愛,樣子才叫乖,不高也不矮,照出人影來……

幾年下來,郭爺爺真發了,打算修房子了。這時,他發現競爭也越來越激烈——短短一條街,忽然擺起了幾十個攤子,而供銷社也承包給個人經營了。郭爺爺過去一個趕場天賣百十雙皮鞋,現在只銷得掉幾雙了。他不服氣,「貨賣堆頭」,很快,聯繫好的貨一批又一批運了回來。郭娘娘看了心焦:「現今都賣不脫,你還進這麼多幹啥子嘛?」郭爺爺胸有成竹:「今年賣不脫,老子明年賣,貨又放不蝕。」

第二年,貨大部分未動。「狗日的,我肯信!」郭爺爺借了款呼啦啦又進了大堆大堆的貨……年復一年,生意更難做了,郭爺爺的存貨越堆越高,帳越欠越多,他也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消瘦了。有一天我接到他寫的信,信中向我借錢,說國庫券也可以。當時我剛參加工作,確實是兩手空空。幫不上忙,我連信都不好意思回。這也是令我抱憾終身的一件事。

新房大約在1990年修好,一樓一底共6間。郭爺爺是死在樓上的,終年70歲。1992年初,郭爺爺忽中腦溢血,在床上躺了幾十天,靠輸液維持生命,彌留之際還喃喃自語:「我肯信,我肯信……」

郭爺爺死後,陸續有人上門討債。他的幾個兒子一算,差人家兩萬多塊,而新樓房也正值兩萬多塊,因此有人打起房子的主意。看著傷心欲絕的郭娘娘,兒子們終究沒有敢說出那個「賣」字。

(作者單位:重報都市傳媒)

版面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