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德國大選︱隧道盡頭:新政府的出爐

周睿睿

自2021年9月26日德國大選日過去後,已經很久沒有新文章。請讀者們不要急於指責我犯懶。因為,歐拉夫·朔爾茨隨著完整的內閣部長名單的出現終於從准總理升級成下一任總理。但直到那以前,能做的只有在一個類似於開盲盒的心情里被動等待。

2021年12月6日,新政府里的最後一個空缺職位——衛生部長花落早因主張鐵腕抗疫而出名的公共衛生學專家、社民黨人卡爾·勞特巴赫。第一份新政府正式部長名單隨即出爐。此時距離德國大選已過去兩月有餘。在這兩月有餘中,每天都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小新聞。它們彷彿一面鏡子被打碎之後無數個飛揚在空氣里的碎片,各自從自身的角度反射了一點點真相後頹然掉落,僅留下一地難以打掃還容易割手的殘渣。

2021年12月8日,德國柏林,德國新任總理朔爾茨及內閣成員在德國聯邦議會宣誓就職,德國開啟朔爾茨時代。

大選的喧鬧在大選當日戛然而止。隨即,一頭扎進了一條幽黑的隧道。選戰的最後,所有黨下場,既做棋手,又做棋子,預告了一個無比複雜、相互制衡、排列組合和攻守之勢都變化多端的組閣嘗試過程。和公眾急切而企盼的心情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懸念就此成為了懸念:不僅所有的黨派對溝通過程諱莫如深,就連一向熱鬧的媒體也在大選後進入了異常保守的狀態。小而瑣碎的報道有之,對大形勢的聯繫和評論則少之又少。定論後的官宣有之,過程中的細節則一應缺位。9月26日的大選給全德國社會留下一道謎題,人們只被通告了結果,不被知會解題過程。

無論媒體人如何打聽,他們能獲得的只有一些模稜兩可的隻言片語。馬庫斯·朗茨是一檔久負盛名的專業政論節目主持人。在「平常時期」,乃至於選戰期間,這檔節目都一直被各政黨視為必須爭取的對象,甚至是趨之若鶩以在上面打造自己形象的平台。在一期以組閣談判為主題的節目上,嘉賓中有社民黨選戰經理人凱文·庫納特。朗茨在節目中提了不少直白的問題,從「來說說看吧,難道您就沒有和黨內負責組閣談判的人通過電話嗎,這怎麼可能呢?」到甚至已經有點慍怒的「好吧,您就是打定主意什麼都不說了」。而庫納特不惜激怒朗茨,也不願給出任何具體回答。

來自官方的守口如瓶除了讓媒體缺少寫作素材外,對具有多年經驗的媒體來說本身就是一個敏感的信號。誰也不願意在由當局有意造成的不明局勢中,因為在大事大局上胡亂揣測或者誤判形勢而丟掉自己專業的名聲。無人能確定,那些今日在報紙上被發出來的消息是煙幕彈還是真實進展的某一部分。畢竟,就在官宣勞特巴赫的前幾天,媒體(其中不乏大媒體)上還充滿了「勞特巴赫無望衛生部長」的印象,更有甚者寫出了不止一篇文章,煞有介事地分析勞特巴赫如何因社民黨內的傾軋而錯失良機。在這樣的背景下,任何深刻探討和進一步猜測都是沒有意義的(這裡也順便解釋了一下為什麼我也「安靜」很久:因為在這兩個多月間爆出的絕大多數消息在這樣的背景下都不足以支撐一篇有綜合深度又能言之有物且不嘩眾取寵的文章)。媒體的謹慎也帶來了公共討論乃至輿論監督的稀薄:沒有料,如何聊呢?

和組閣談判的含混不清一同到來的還有新冠疫情第四波。選後的德國,一面是晦澀而瑣碎的組閣排列組合,一面是伴隨著氣溫下降和變種傳播出現的疫情反彈。2021年,德國度過了一個非常涼爽、幾乎是寒冷的夏天。疫情的第四波潛伏在因大選而亢奮的德國社會裡,在大選後露頭,並很快用激增的感染人數報復了人們對它的忽視和麻木。

選後的德國由此變成了兩個世界:一個世界是那個彙集了各黨頂尖談判人手和政治家的政治小圈子,他們將要通過談話決定德國的未來,但是他們關著門,沒人知道他們談什麼、想怎麼談、拿什麼談。另一個世界則是交織著極度焦躁與麻木的廣大德國社會。後一個世界是吵吵嚷嚷的,前一個世界裡只有語不傳外耳的低聲呢喃。

電視里開始放著舊瓶裝新酒的紀錄片:內容還是德國最常出現的圍繞著第三帝國前後歷史的記述,講述的角度則是一個未被處理好的危機怎樣把德國乃至世界驅入深淵。一切都在暗暗地訴說著這個社會惶惑而又不敢或者無法宣之於口的心情。

9月26日大選,正式計票結果過了一兩天才統計出來。選戰里的緊張局勢持續到了選後:社民黨以兩個百分點的優勢堪堪勝出,聯盟黨創下史低記錄,綠黨低於15%,自民黨與其票數也相差不大。

在更進一步探討未來之前,應該先分析一下結果。尤其是那些已經成為在野黨的黨派,也不應該忽略。正如我之前的總結預測,本次選舉,所有國會內的黨都既是棋手又是棋子,因此即使是在野黨,也並非對組閣談判乃至於新政府缺少影響——它們只不過是退居幕後罷了。

比如,左黨在國會的位置可謂是一波三折:第二票剛剛開完的時候,左黨獲得的是4.8%,未到5%的門檻,眼看就要被擠出國會,被隨後開出的第一票挽救(公認更重要的是第二票,因為第一票選的是具體選區的議員,而第二票則基本決定了國會席次的分配,通常人們所說的「大選結果」指的是第二票統計結果)。與未到門檻的第二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左黨候選人在三個選區大獲全勝,故此保住了作為「直升議員」進入國會的39人。因此,對於左黨在第二票獲得的慘敗只有一種合理解釋:這是他們代以埃斯肯為代表的社民黨左翼受懲罰——選民們沒忘記她在朔爾茨的票剛剛開始飛升兩三周後就急著與左黨的代表會面。左黨所獲的票數是選民們在對「紅紅綠」組合說不,而「紅紅綠帶來全左派經濟恐怖專政」又是聯盟黨自選戰後期以來一直放出的風聲。

根據德國的《基本法》,大選日後,默克爾領銜的聯邦政府內閣仍然在職,一直到一個月後的10月26日新一屆聯邦議會首次召開全會為止。而即便到10月26日之後,只要新一屆政府沒有完成組閣、宣誓就職,默克爾就得繼續擔任看守總理。

而最終的事情走向也果然就是這樣。默克爾領著看守內閣擔任看守總理的時間長到不能再長。

當地時間2021年11月24日,朔爾茨(左二)出席新聞發布會,宣布三黨達成組閣協議。左一為自民黨主席林德納,左三、左四為綠黨雙主席貝爾伯克和哈貝克。

大選過後一周左右,一張自拍照在各大媒體流傳:綠黨的總理候選人巴爾博克及聯合黨魁哈貝克,連同自民黨總理候選人林德納和秘書長福爾克·維辛四人一起出現在一張自拍里。推特配文:「搖滾樂隊歸來,看起來不錯哦!」兩黨領導人火速會面,配以社交媒體自帶的親民屬性的官宣方式。鼎沸的輿論如同烙鐵浸入冷水,嗤嗤幾縷煙後歸於安靜。

對德國所面臨的巨大懸念而言,過於安靜了。而這份安靜竟就此持續了下去。和接觸性組閣談判開始之迅速截然相反的是組閣事實上的艱難。

這是因為,兩黨領導人的聯合自拍,與其說是彼此認同,不如說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安撫選民。選戰結束前夕,形勢已經明朗:勝者只可能在社民黨和聯盟黨內產生,但不會有壓倒性多數。因此,新政府的去向,某種程度上取決於綠黨和自民黨加起來如何選擇。然而,兩黨於理念上的「不對付」人所共知。好在,剛剛獲得給四月間官宣候選人時的民意調查打了個對摺的選舉結果的綠黨需要向選民證明自己還有能力、可堪一戰,而多年沉寂、在上一屆政府談判中又因「牙買加聯盟」談崩而失去執政權的自民黨則不願讓選民看到好不容易得來的執政機會又被自己弄砸了。所以,他們必須達成一致,起碼必須努力達成一致。

雖然相關人等因為身處囚徒困境極少透露,但細心的觀察者還是可以把組閣過程的艱難粗略分成兩段:第一段以聯盟黨的去留為中心,第二段圍繞著社民黨、綠黨和自民黨在「只剩下彼此」後的爭鬥展開。

儘管聯盟黨大選失利,但聯盟黨並不是一開始就出局的。因為,理論上來說,得票的第一未必就是總理。在1969、1976和1980年組建的政府里,總理分別是維利·勃蘭特赫爾穆特·施密特(後兩個年份里,施密特連任了),他們在當年的大選中就票數本身而言不敵對手,但因為獲得了其它黨的支持,因此組閣成功,成為了偉大的總理。

很顯然,時任聯盟黨黨魁的阿明·拉舍特不願放棄,無論是出於榮譽感還是出於對自身的考量。我在之前的文章里寫過,拉舍特為了全力以赴大選,放棄了選區也就是第一票的提名,孤注一擲在第二票上。一旦大選失利,甚至有可能失去進入國會做一名普通國會議員的資格。而他大選不僅失利了,還失利得很慘。不僅如此,聯盟黨甚至連總理候選人拉舍特的家鄉及他曾任州長的北威州都丟掉了:基民盟在此地得票率為26%,社民黨為29.1%。無論對聯盟黨,還是對拉舍特,這都是奇恥大辱。種種件件,拉舍特唯有帶領聯盟黨衝擊組閣才有保住黨魁乃至政治生涯的希望。一旦放棄,他就很可能因為在黨內不再有「存在的意義」而必須面臨政治上的退休。因此,選後第一階段,無論是對黨內的動員,還是對黨外的喊話,拉舍特都一直試圖鼓動起人們對於「牙買加聯盟」(黑黃綠)的支持。

拉舍特的嘗試很快被攪局。在創下23%的歷史新低之後,聯盟黨的各路人馬一時粉墨登場。雖然輸掉了選舉,但此時並不是沒有組閣的希望,誰都希望自己就是那個希望。可是「牙買加」的呼聲終究越來越式微,這背後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聯盟黨內沒有那麼多拉舍特的支持者,這很好理解。第二個原因是聯盟黨內很快出現了各立山頭的情況:施潘恩、多布林特、梅爾茨、羅特根,紛紛提出了對黨魁的訴求與渴望。在山頭林立的背後不僅有基民盟和基社盟的裂痕,更有人選和政治綱領的雙重缺位。

於是,在10月間的某一個星期以內發生了兩件事:「交通燈」組閣談判開始了首次正式意向性接觸,聯盟黨黨魁拉舍特萌生退意、宣布要全面改選黨的領導層。兩件事情前後腳發生,相隔不過幾天。

聯盟黨黨內諸多山頭雖然一時並起,但其中的任何一座山頭都於短時間內不足以成為力壓眾人的大山。內鬥很快消耗了聯盟黨人本就所剩無幾的鬥志。時任國防部長的安妮格蕾特·克蘭普-卡倫鮑爾和經濟部長皮特·阿特邁爾於同一日宣布不再競選下一任基民盟領導層,宣告了默克爾親信的淡出以及隨之而來的黨內人事的洗牌。無暇他顧的聯盟黨最終接受了走向在野黨的結果。

社民黨、綠黨和自民黨的接觸就在這樣的背景演變下變得越來越「真情實意」。首先出牌的綠黨放出風聲:擬支持羅貝特·哈貝克為副總理。哈貝克和總理候選人安娜列娜·巴爾博克為綠黨雙黨魁。不支持總理候選人、而支持哈貝克為副總理,既說明了綠黨對這樣的局面早有打算,又對另兩個組閣談判對象是試探。在沒有獲得反對後,綠黨的膽子大了一些。

但是,綠黨很清楚自己不能「要價太多」。否則,首先不是社民黨,而是自民黨會不支持。比如,綠黨和自民黨爭奪財政部長之位很久。財政部長是准總理朔爾茨在默克爾政府里干出成績的位置,也事關稅務,茲事體大。自民黨態度強硬,最終拿下了。

三黨組閣談判的艱難來源於彼此間的不斷試探。誰都想叫價高一點,但誰都怕叫價太高讓另外的人離席。縱覽內閣人選,三方都為組閣做出了不小的妥協。

首先是社民黨。「小內閣」中,只有內政部長是本黨同志。財權在自民黨現任黨魁林德納手裡。綠黨的哈貝克更是身兼數任,除了沒有被拒絕的副總理以外,還把經濟和環保合為一部。就連在選舉里犯下重大錯誤、沒有執政經驗的巴爾博克也拿到了外交部長一職。反而把在疫情中最最吃力不討好的衛生部長留給了自己。

但這並不意味著綠黨就能高枕無憂。他們必須為了組閣的成功對自民黨讓步頗多。小內閣里的風光是他們對選民不得不兌現的承諾。在即將到來的政府里,稅務將在工業轉型、安撫疫情後社會中發揮重要作用,甚至綠黨自身得以立足的環保也取決於稅務。但是稅務恰恰屬於和其政治立場相去甚遠的自民黨的管轄範疇。除此之外,綠黨在「小內閣」以外,也再沒有獲得其他重要位置了。

從自民黨的角度看,多年後重新參與執政固然是一次勝利。但自民黨也是這一屆內閣里唯一的右翼黨派了。除此之外,由於選舉結果在三黨之中最弱,對應的國會議員名額也就相應最少。開始執政後的摩擦可想而知。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糾結,組閣談判協議沿用了大選前各黨競選綱領的風格:長,卻在必要的地方模糊處理。這份長達180頁的組閣談判協議或有意或無意地採用了一個呼應歷史的標題:「敢於更多進步」——1969年,在同樣是社民黨人維利·勃蘭特的帶領下,社民黨和自民黨結成了聯邦德國史上首個兼具社會和自由主義傾向的聯盟,組閣協議題為「敢於更多民主」。

同樣的兼具社會和自由主義,同樣的「史上首次」,「敢於更多進步」的副標題是「自由、公正和可持續發展之聯盟」。似乎是為了安撫選民對於這幾個從傾向上「吃不到一桌去」的黨所結成的聯盟的疑慮,副標題採用了明明白白讓每個黨都在其中獲得自己的表達的方式:自由之於自民黨,公正之於社民黨,可持續發展之於綠黨。

和它的兩個對手相比,領銜本屆政府的社民黨可以說是行動最緩慢了。直到12月6日在維利·勃蘭特大樓官宣勞特巴赫,朔爾茨對自己或黨內的計劃一直瞞得密不透風。但是,對於組閣談判,一向「刺兒頭」的左翼雙黨魁還是各自表示了認可。不過,兩位黨魁的表態卻有微妙的不同。已然放棄連任黨魁的瓦爾特-博爾揚斯相對直白:社民黨意氣風發,滿血歸來了,再次成為德國的領導力量,得啟動聯盟黨阻止很久以至失靈的剎車機制,聯盟黨如今已是反對黨,該好好想想自己的事兒。相較之下,對保留黨魁一職有明確訴求、原本與朔爾茨有更多不合但對新政府部長職位志在必得的艾斯肯則在不說那麼滿的同時說了一些外交辭令式的套話:「我們用交通燈來書寫歷史。這樣的進步可沒那麼容易做到,得有勇氣。」

12月的第一個周末,社民黨已經就組閣談判協議作出了投票。緊跟著,自民黨和綠黨也分別在接下來的兩天以高票通過了組閣協議。不約而同的高票通過表達了三黨對於漫長而煎熬的組閣談判的心有戚戚以及對獲得執政入場券的熱烈希冀。新政府終於要上任了。

當地時間12月8日,朔爾茨在德國總統府接受德國總統施泰因邁爾委任。

很顯然,即將上任的總理朔爾茨志在長遠。本屆政府還沒上任,他已經想到了下一屆。他對社民黨人說,與自民黨和綠黨的合作為的是「友好合作,也為了讓我們再次被選上」。在社民黨特別黨代會上,他也——正如組閣談判協議所做的暗示那樣——提起了1969年的維利·勃蘭特,那是社民黨人的第一任聯邦總理:「像(維利·勃蘭特)這樣的突破,我們可以再來一次」。

對於那條幽暗的隧道和在其中發生的一切,事到如今,也只能說一句「俱往矣」。德國終於來到了這條隧道盡頭,此後的征途可以公開了。

責任編輯:朱凡

校對:張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