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飄來還債了。
豆瓣8.3分的《刑偵日記》,今天就給你們翻牌。
這部開局就殺瘋的港劇,頗有回歸「盡皆過火,盡皆癲狂」的港劇傳統。
播出迄今,爛不爛尾不好說。
起碼有一點,是被公認的好——
你永遠可以相信惠英紅
演這類略帶點神經質的惡母,惠英紅是一絕。
哪怕在全員神經病的《刑偵日記》里,惠英紅飾演的楊碧芯,也是最有病的一人。
她是個母親,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
幻聽,幻視,感覺全世界都想整死她。
她常常能「見到」一個貴婦和小女孩。
以慈悲的姿態,俯瞰著她的不堪,慫恿她自殺。
並且,要帶上一雙兒女一起走。
所以,險些毒殺年幼兒女的她,只能遠遠地逃去異鄉治療。
17年後,她再度回國。
疾病仍未治癒,擁有多個「面孔」,隨時掙扎在正常與癲狂之間。
因此,「秒變臉」的神切換,成為楊碧芯每集必有的表演。
恍如幽靈的母親,遊走在人間與鬼蜮之間。
是楊碧芯,更是「中女」惠英紅近年來反覆被觀眾記住的一張張臉。
歇斯底里,非理性,極端化。
賢妻良母型的顧家主婦,很難輪得到她來表演。
銀幕上的她,大眼睛裡往往透著絕望,痴狂與怨毒。
圖源|《幽靈人間》
但這類不算有新鮮感的角色,她每次演繹,都能讓人嘗出不同的滋味。
更妙的是,再神憎鬼厭的人物,都能被她賦予角色尊重感。
比如《血觀音》里的棠夫人。
她是棠將軍的遺孀。
以貴婦姿態穿針引線,看似做的是古董生意,實則是政商間做暗箱操作的中間人。
棠夫人的女兒和孫女,都被她當作待價而沽的商品。
片中有幕她與女兒棠寧(吳可熙 飾)閑話家常。
話說三分,剩下七分戲,留在眉梢眼角,要人細品。
棠寧和她聊得歡,順勢湊過去。
棠夫人笑笑,摸摸頭,拍拍膝蓋,讓女兒枕了上來,繼續撫摸她的秀髮。
這是母女倆難得的溫情時刻。
接下來棠夫人卻笑著遞出了一把刀:「你還記得廖隊長嗎?」
注意細節。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逐漸收了笑,伴著話音收尾的,是一個得意的挑眉。
得到女兒輕聲肯定後,她的笑才再度慢慢溢開。
什麼意思?這一套話術她已經提前做過了演練。
前面鼓勵小動物般的示好,只是鋪墊。
為的就是放鬆女兒的戒心,掉入她用愛編製的陷阱。
而當棠寧識破了她的計謀,不願嫁給廖隊長做後媽時,兩個人距離遠了,氣氛也驟然變冷。
棠夫人推了下棠寧,說了句大概全天下父母都說過的話:
我只是為你好
她講得彷彿貼心熨肺,緊著眉,額頭上都爆出了青筋。
卻在下意識間,由並不流暢的國語,切換回了母語廣東話。
這場戲還有一句說話,也是用廣東話說的:
公主命 丫鬟身
這時棠寧已經從拒絕,變成了對母親肆無忌憚的蔑笑。
棠夫人面子上掛不住,有一瞬間掩不了的陰毒流出來。
看這愛即地獄的表情,即可一窺人物佛口蛇心的心性。
這樣的「變臉」,在《刑偵日記》里比比皆是。
就說她亮相的那場戲,與女兒葉朗晴並未相見。
可僅僅通過單向的人物觀察,就側寫出了心態的變化。
剛開始,她是滿懷期待的。
帶著花來女兒畫展,說到「媽媽」二字時,自豪溢於言表。
時隔多年初見女兒,她眼裡盈著淚。
有欣喜,有愛戀,有隱隱的哀傷,更有思念成災、一夕落地後的激蕩。
再過片刻,楊碧芯已收斂了心緒。
看著女兒接受採訪、提及對她的思念,面上只淺淺含笑,像個再普通不過的慈母。
轉變發生在下一瞬。
女兒說她已經離世。
正常人的反應,是錯愕、難過乃至憤怒。
精神病患的第四層反應,是會在強刺激下產生情緒抽離。
比如,下意識的眼神放空,身體抽搐如扭脖。
當悲愴的母親在將將背身的那刻。
投向女兒的最後一眼,目光已如毒蛇。
好演員不光懂得抓住鏡頭前的靈光,甚至在鏡頭看不見的地方,也在調動所有情緒演戲。
你看楊碧芯的背影,步伐遲緩,微弓著背,往事的重壓讓人瞬間蒼老。
但毫無踉蹌的堅定,又預告了復仇風暴即將發生。
發現沒,同樣是演,楊碧芯是棠夫人的反面。
棠夫人是要在不愛中表演出愛;
而楊碧芯,則要在愛里詮釋與瘋狂與極端揪斗的不愛。
電視劇相比電影,情緒轉換的動作設計也來得更明顯。
能重拿,可輕放。
紅姐對複雜人物的駕馭力,得益於駕輕就熟的經驗與技巧。
更來源於生活這個最好的表演老師。
她習慣在還沒進組前,用一星期的時間,以角色的性格去生活。
當活在角色裡面時,不演,就是最好的表演。
弔詭的是,演過那麼多母親的角色,惠英紅卻從未當過母親。
甚至,61歲的她,還沒結過婚。
她的演員身份也是割裂的。
2011年的《武俠》,因緣際會地,湊齊了邵氏當年兩大武俠巨星。
男有大哥王羽,憑一己之力開張徹「武俠新世紀」高峰。
女則是惠英紅,香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憑打戲奪小金人的女明星。
命運使然,當年,惠英紅以「打女」的身份,闖蕩娛樂圈。
然而,昔年如長輩般指點後人的大俠,現在,卻變成了襯托正面角色的反派。
讓人依稀想起《三少爺的劍》里的狄龍。
從前帶刀的時候,人們叫他傅紅雪。
如今沒了刀,就是黃山上無名的樵夫。
之於大多數打星,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
自古美人如良將,不準人間見白頭。
當她既是美人又是良將時,遭遇的便是加倍的速朽。
惠英紅曾說,她的一生相當於別人的兩世,分割線是40歲的一場自殺。
第一世,她為了家人的生計奔波。
第二世,她才懂得為自己而活。
第一世的她,演出靠的是原始本能,是跟著導演「照葫蘆畫瓢」的學習與模仿。
甚至關於要演什麼樣的角色,她也沒得選。
她入邵氏出演的第一個角色,難得便有名有姓,是《射鵰英雄傳》里僅次於恬妞的女二號:穆念慈。
選擇她出演的理由,和鄭佩佩差不多。
儘管二人都沒學過功夫,但因為跳過舞,身體柔韌性好,打起架來姿態也就漂亮。
初次演出,惠英紅的表現中規中矩,片中難度較高的武打戲份(如比武招親)都是由替身完成。
但她讓導演記住的,是大膽。
面對鏡頭,毫不縮手縮腳,見不到新人的生澀。
半是出於從三歲起,在紅燈區要了十年飯的摔打磨鍊。
半是因為咬緊牙關要熬出頭的硬頸。
從賣口香糖、到舞獅、再到去夜總會跳舞,17歲的她,在社會這所大學裡,早已讀懂「逆天改命」四個字。
和懵懵懂懂「撞運」進圈的明星不同,她有著超乎同齡人的清醒規劃。
作為家裡的主要經濟來源,放棄當舞女時1500元的月薪,選擇500元月薪的演員時,她媽媽是堅決反對的。
她讓家人點頭的理由是:「我現在是500元,做下做下就有可能是五萬元。」
那個時候,之於惠英紅,演戲最重要的目標,就是賺錢,就是要一步一步望到天。
所以在邵氏幾個月做到主角後,她第一時間返回昔日讓她舞獅的夜總會「探班」。
為的是,「讓他們看看我有多威風。」
所以《長輩》拿獎幾天後,她就忙著跟老闆講要加人工。
薪水由年薪變到部頭,就足夠激勵她繼續搏命。
邵氏與她同期的女星,是鍾楚紅和張曼玉。
提起她們,惠英紅不是不羨慕的。
從一開始,她就不願意做辛苦的打女。
但大片場時代,拍板權落在老闆手裡,明星也只是打工的螺絲釘。
一朝成名,便給你定了型。
惠英紅沒讀過什麼書,身後又有數張口要養,退無可退。
命運,提前給她上了鎖。
就像穆念慈一樣,自幼跑江湖謀生的少女,要背負起和男性一樣賺錢養家的殼。
她英氣里淡淡的愁苦,是過早就被迫長大,嘗不到孩童的天真。
造化弄人,惠英紅的「打女」身份,是被塑造出來的,是被代表權威的男性所構建出來的。
甚至,連定義她的男性,本身也並不認同她的女性價值。
惠英紅加入「劉家班」前,劉家良曾揚言女性並不適合做武打演員:
女演員就算打得好,觀眾亦不會接受,他們只覺得她在做戲。
武打片失去逼真感,還有什麼氣氛?
何況,大部分女演員拿起刀槍來,總是姐手姐腳不象樣,還是用男的利落。
來源|《香港影畫》
惠英紅「打」出來後,他們則叫她「仔紅」,並不把她當女人看待。
她在片場拍戲,工作人員會對她講粗口,有些男演員甚至當著她面換褲子。
讓她常常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是女孩子。
那個時候的惠英紅,會讓飄想起她演過的一個角色——《戲說乾隆2》里的邱罔市。
《戲說乾隆》系列裡最纏綿的一幕戲,是屬於邱罔市的。
磨坊里,她和鄭少秋飾演的乾隆相擁。
長發如瀑,腰肢柔若柳絲。
她被壓在石磨上,伴著二人的熱吻,豆子霹靂吧啦滾落一地。
可這屬於女人的似水柔情,只出現在乾隆的夢境里。
她的名字「罔市」,是東南地區沿海人家的通稱。
意為生個女孩,就「隨便養活」,和「招娣」同義。
在重男輕女的湄洲,窮苦人家出身的罔市,從小就女扮男裝,夾在男孩子當中練功。
後來便拜了媽祖,做了乩童,發願終生不嫁。
女性身份,也是罔市的困惑乃至恐懼之源。
以致當乾隆點破她是女人時,她當即失態。
大吼著「我是男人」,跑至柱子旁害怕得發抖。
最終,罔市的選擇,是跪別乾隆帝,終身侍奉媽祖。
惠英紅的選擇,則是徵詢黃霑的意見後,為《花花公子》雜誌中文版拍攝裸體寫真。
通過展現自己的身體,她想要告訴公眾的,只是「我也是一個很有女人味的女人。」
圖源|《今夜不設防》
只是,事與願違。
重文輕武的影視圈內,依然把惠英紅定義為,「會打」不等於「會演」的打女。
當花前面加上「霸王」的定語時,她便不再被視為需要珍重對待的嬌花。
圖源|《92霸王花與霸王花》
當屬於打女們的天地,被喜劇片和荷爾蒙更重的男性警匪片佔據後,找不到用武之地的霸王花,也只能慢慢凋落了。
小人物的宿命,大多便是隨著大江湖而浮沉。
和惠英紅同時代的那些霸王花,如今大部分在影視圈內,已查無此人。
為何偏偏是惠英紅,可以從谷底再翻覆過來,行上另一個高峰。
甚至,迎來比早年更豐茂的事業之春?
從「小紅」到被封神的「大紅」,沒人不喜歡這樣勵志的傳奇。
他們喜歡把這叫做苦盡甘來,喜歡把她視為演員自我修養的典範。
而在飄看來,紅姐如今之所以為紅姐,恰恰在於她接納了自己的不傳奇。
在死過一次後,她還是害怕掉下來的恐懼。
她還是會有濃重的不安全感。
坐車永遠坐在司機後面。
《怪你過分美麗》里,她出演的影后阮荔華,與她形成奇妙的映照。
息影多年,阮荔華復出伊始,是從容且自信的。
她認為憑藉自己的名氣,回歸肯定會造成轟動性的話題。
所以,她一度堅持非大女一不演。
可人走茶涼的現實,卻狠狠打了她的臉。
最殘忍的一幕戲,發生在飯桌上。
因為破產著急還債,她不得不和大老闆談代言。
然而,這個粉絲卻當面戳破了肥皂泡:儘管你是我的女神,你的商業價值也不值代言費。
她強忍著眼淚、勉強微笑的神態,何嘗不是惠英紅自己的人生?
復出後,學會了打電話求人,去爭取小角色。
被刪過戲,被白過眼,甚至因為演得太好,被對手罵,嫌她搶風頭……
但與此同時。
她接受了自己會老,不再認為「老等於無用,等於犯法」。
她也接受了自己會不紅,自己不可能一直是眾星捧月的焦點。
過山車般的高低起伏,讓2010年憑藉《心魔》拿下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成為她最快樂的一天。
在去年《人物》的採訪里,描述起這段經歷,惠英紅坦誠了她的「醜陋面」。
《人物》:可以描述一下你曾經度過的最快樂的一天嗎?
惠英紅:就是2010年,拿了第29屆金像獎最佳女主角,吐了一口氣吧,因為過程很難受,心裡想著,讓那些看不起你的人,看看今天的我,臉上掛著那種微笑。
我妹妹說,「你看你的臉,那種笑是在說,嗯,你看,說我不行?」
她告訴我,你這個笑容太邪惡了,你忘了你要感恩,你忘了,別人那樣對你,你不要學他們,那樣你和當時的他們有什麼分別。你這幾天樣子都變了。
相由心生,我就馬上知道,我要調整了。
來源|《人物》
這樣的惠英紅,並非大眾印象里,那個完美熟女的投射——
風來,我自巋然不動。
恰恰相反,她是在俗世里摸爬滾打幾回的,俗女。
會恐懼,會難過,會不甘,會心生怨懟。
哪怕得過再多的獎,哪怕工作能給予她足夠重要的存在價值與生活保障。
她,依然希望擁有一段愛情。
她說,結婚生仔,「可以令我感覺正常。」
在江湖闖蕩40餘年,惠英紅自承「表裡不一」,和棠夫人有相似的一面。
所以她能理解棠夫人的惡。
《血觀音》演到中段,她遇上媽媽過世。
處理完葬禮回組後,她迎來了殺女的重頭戲。
那場戲她主動提出了修改。
原因是,棠夫人始終是個母親,不是沒人性的野獸。
是為了自身利益,才要堅持走下去。
於是棠夫人最後,從《心經》改念了《往生咒》,眼裡滑落兩行淚水。
惠英紅小時候,常常會有人來家裡勒索掏錢,把她爸媽罵到哭。
那時她不過十歲。
氣不過,叫妹妹去買毒藥,大聲講給他們聽。
他們害怕,走了,再也沒來家。
歇斯底里,保護了家。
可媽媽卻覺得她很「歹毒」,至死未改。
半個世紀後,惠英紅回憶起來,臉上掛著有些僵硬的微笑。
在灣仔,每天都有人死,壞人不是天生的壞人,但為了過好點,就可能變成歹毒或愚蠢的人。
來源|《今周刊》
那個始終被媽媽否定的野孩子,如今再也不是寂寂無名、可任人欺負的路人甲。
可她老虎般威風凜凜的皮相下。
卻依舊有隻會瑟縮,渴望溫暖的小貓。
可站在高處四望,身邊只余呼呼風聲,別無他人。
一路走來使她成為如今,風箏般的女性。
漂泊,隨風,傲然,自由。
而風箏的憧憬在於,可飛翔,亦可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