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令》第一卷 第十七章 枷鎖示眾

趙玠臉憋的通紅，他急促地喘著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自己上任以來最重要的事情，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

卯時，他端坐在大堂上，等待諸人的點卯，沒有想到，竟然有一半的里長沒有到。書吏們膽戰心驚地站在堂上，生怕知縣的怒火發泄到他們頭上。

明代縣衙有官、吏、役三等，他和蘭在階是正官，蘭在階有他的典史衙門，點卯後就躲回自己的辦公室；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書吏實在躲不過去，只好站在堂上，一幅目不斜視的狀態。戶房中設有糧科 (房)，兵房中設有馬科，但永和縣小，這些科房都由戶房和兵房的書吏兼任，承發房由禮房的書吏兼任，鋪長司掌管鋪遞，總鋪司段虎，一般都在城外總鋪辦公，很少進這個辦公室。三班的衙役更是一個個呆若木雞。

趙玠聘請的幕僚支俊，也是陝西人氏，四十多歲，長得孔武有力，一點也不像一位落地秀才。昨晚密議的時候，支俊抱怨說：「老爺，您也太軟弱了，來到縣裡將近半年，連一次刑具都沒有動過，誰又會怕你？古人說，這些愚魯的鄉民畏威而不懷德，里甲刁鑽，胥吏姦猾，他們朋比為奸，已經是痼疾。以我之見，明日上堂，找幾個不聽話的胥吏、里甲，先枷幾個，鞭幾下，那些畏首畏尾、猶豫不定的鄉紳就會恐懼，他們會自動把賦稅交上來。」

趙玠還是很擔憂：「我一直以海忠傑公（海瑞）為楷模，終日衣粗布、食小米，從來不吃肉，轎子也在庫房裡面封存，自己在後園開闢菜園做菜，縣裡的火耗從來不曾拿過分文，如今剛剛到任，還沒有給老百姓一些恩惠，就嚴加催逼，恐怕會適得其反。」

支俊冷笑道：「老爺，忠傑公對於鄉紳富戶，可是從來不曾手軟。」

趙玠想了想，立即興奮地說：「對，對，對！沒有霹靂手段，他們還以為我是泥捏的不成。」

這天點卯的時候，趙玠就對里長們發起了脾氣，朝廷的賦稅有夏稅和秋稅，眼下小麥已經收穫多時，縣衙徵稅的公文也早就張貼的到處都是，庫房也早已經騰空，為什麼到現在完成的不到十分之一，難道非讓我發牌票拘拿嗎？

牌票就是知縣的行政命令，知縣在一張小紙上寫明要辦理的事情和期限，吩咐皂役前去完成，有時候也交給里甲，但知縣的牌票是不能輕易發出的，尤其是徵稅的時候，皂役們拿著牌票下鄉，狐假虎威、虛張聲勢，經常鬧的雞飛狗跳，所以徵收的任務，一般都是交給里甲。在萬曆朝行一條鞭法之前，徵收的任務一般是由里長、糧長、甲首來完成的，這形成了一個習慣，里長、糧長、甲首每日在縣衙應卯，接受知縣分配的錢糧、軍需、刑名、造作等公事，修改稅法後，賦稅由各地百姓直接交往縣衙，一些地方都讓里長、甲首回家種地，但更多的地方依舊維持了慣例，他們的作用依舊是在錢糧沒有及時送到縣衙時負責下鄉催討。

永和有一坊，即仙芝坊，有烏門、索駝、桑壁、南樓、罷骨、同社、永興、前乙度、後乙度九里。一共十位里長，今天點卯的只有三位，里長們紛紛大倒苦水，永和是一個地廣人稀的地方，許多村子都在山裡，看起來只有幾十里不到，但幾十里都是崎嶇難行的山路，要把糧食運出來需要好幾天時間，更糟糕的是，好多村子不過幾戶人家，里甲們跑一天的山路，只能到一個村子，前段時間下雨，一半的村子都通不了路，總鋪司還沒有把路修通，里甲們都不願意前往。

桑壁里里長張祿越說越悲傷：「大人您上任半年，革除火耗，連我們的應卯銀都給革除了。現在一大家子吃喝都無法保證，還要保證縣衙的果蔬柴米的供應。我們實在是難以支撐。」

趙玠一聽更加惱火：「你們到縣衙應卯，本來就是你們應服的勞役，應卯銀和火耗一樣，都是舊時的陋習，我革除這些陋習有什麼不妥當。難道你們也想放歸農田。我看你分明就是藐視本縣的權威。」

他一怒之下，就下令給張祿帶上枷鎖示眾。張祿號哭的聲音整個衙門都能聽得見，索駝的里長薛伯壽說：「十位里長今天點卯三位，點卯的受到懲罰，不點卯的卻安然無事，這樣太不公平。」

趙玠正在氣頭上，他以為薛伯壽也是薛家的人，聽見後立即把他也趕出公堂。

蘭在階匆匆趕到，見到這樣的情形也是暗自心驚，他沒有多說，只是讓書吏和衙役們聽出大人的安排，四齣征糧。趙玠見無人多話，十分高興，以為這已經足夠震懾胥吏們，他立即發下牌票，吩咐胥吏們迅速下鄉。蘭在階臉上罩著一層寒霜，吩咐胥吏們如果你們拿著牌票下鄉敢藉機生事，騷擾鄉里，我一定讓你們不得安生。趙玠連連點頭，說道還是蘭典史想的周到。

退到二堂，蘭在階就很生氣地問：「這樣的大事怎麼能夠不跟我商量一下。除了仙芝坊，縣裡就數桑壁里錢糧最多，現在枷了桑壁里的里長，恐怕收不到一粒夏糧。」

趙玠紅著臉，乖戾地說：「收不到就接著枷。枷到收到為止。」

蘭在階嘆了口氣：「馬家的錢糧馬上就送到縣衙，這樣我們還能緩緩。」

他拿出一份公文，「只是捕狐山的山賊最近又開始鬧事。」

趙玠一聽，立即變得沮喪起來。

京城，薛宅。

向鼎驚魂未定，他很奇怪自己為什麼第一時間選擇找到薛素素，為什麼不去找袁繼咸、唐一澄、葉紹顒他們，甚至華琪芳都在他的腦子裡一閃而過。

他覺得很羞愧，第一時間，他就想到逃跑，錦衣衛的詔獄太可怕了，傳說的十八刑具洋洋致命，死者慘不忍睹，萬曆年間，臨江知府錢若賡下「詔獄」，三十七年不得赦。直到四年前，他的兒子錢敬忠中進士，向天子哀求說:我的父親在三十七年中，「氣血盡衰，膿血淋漓，四肢臃腫，瘡毒滿身，更患腳瘤，步立俱廢。耳既無聞，目既無見，手不能運，足不能行，喉中尚稍有氣，謂之未死，實與死一間耳」。天子憐憫他的孝心，才赦免錢若賡。至於錦衣衛都指揮僉事許顯純，更是一個讓人不寒而慄的人物，東林黨的那些君子，都死在他手裡，據說，有小兒夜晚啼哭，父母都會說：」許僉事來抓你了。「儘管事先已經想過很多，但是事到臨頭，他還是怕了。

薛素素的鎮定，讓他勉強平靜下來。

「顯通有沒有消息。「他問道。

「沒有，薛大人為袁繼咸說了好話，所以他會平安無事。「

向鼎笑得很難看，還是感謝了薛素素，信王府的事情剛剛平息，薛惠雲就把袁繼鹹的事情承擔下來，那麼他的事情，薛惠雲是不是也可以出面。

薛素素彷彿看出他的心思，搖搖頭說：「陛下以為薛大人沒有照看好信王，對他很是生氣，他實在不宜再出面。「

向鼎心中更是冰涼。

薛素素道：「楊起鳳大人已經去了隰州，但是他缺少幕僚，如果你不嫌棄，該換一下名字，今夜我送你出城，你去隰州尋找他，等到風頭過去，你就可以回來。「

「我兄長會不會收到牽連。「他想起大哥、大嫂，還有向蓉，心中更是不安。自己曾經一度十分沮喪，後來總算從天變後的夢境和迷茫中走出來，剛剛想著做一些事情，卻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陷入到麻煩中。想到大哥冒著風險讓自己避難，他心中湧起一陣感激，霍然起立道：」我不能一走了之。「

薛素素看著向鼎，淡淡地說：「你的事情，不是謀大逆，只不過是一起尋常的鬥毆，如果是許顯純來主持這件事情，那麼你的家人凶多吉少，即便你沒有罪狀，他也會貪圖向家的財富給你捏造罪狀。但是從目前來看，處理你這起案件的是駱養性大人，他對待士人一直非常尊敬，在錦衣衛中，算得上十分正直，你的家人不會有事情的。「

向鼎閉上眼，痛苦地揉揉太陽穴，頭疼的厲害，他突然憤怒起來，揮舞著拳頭暴躁地說：「陸萬齡那個混蛋不是我打的。「

薛素素笑了：「我知道不是你，恐怕你連國子監的大門都沒有進去過，不過，進了錦衣衛的詔獄，你打人沒有重要嗎？如果你逃走，他的誣告可以算是成功，不過這件事情最終也就被定為鬥毆，如果你不逃，那麼很有可能錦衣衛會發現一個新的謀逆者，你的兄長才算危險。「

向鼎猶豫不決，想到錦衣衛的可怕，他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他在薛宅忐忑不安地等著，他想到小火，自己本來想幫助他，結果自己卻陷入了很大的麻煩中，此事他的心情，要比小火在被守城士兵驅趕時糟糕的多。

薛素素會在下午的時候侍弄自己的花園，花園裡很多奇花異草，讓幫忙抬水的向鼎目不暇接，他突然看到十多株奇怪的植物，驚奇地大叫起來：「這是番柿。「

薛素素愣了一下，她正在給一盆蘭花澆水。「不錯，這是李燦然大人從福建帶過來的。京中很多富貴人家都喜歡種番柿，它的花卻太過紅艷，王象晉大人所撰《群芳譜》云：『葉如艾，花似榴，一枝結五實或三四實，一數二三十實。縛做架，最堪觀。』可惜我卻不怎麼喜歡。「

向鼎有些出神，似乎並沒有聽見薛素素說什麼。記憶中，這種番柿又名西紅柿，正是在這個時代進入中國，不過人們把它當成花卉，竟然收入了《群芳譜》，與百花爭艷，卻不知它最大的作用其實就是食用。

他突然笑起來，扔下手中的水桶，跑到近前很無禮地摘了一顆，用清水洗洗，放在口中就吃，這一天沒怎麼吃飯，也確實是餓了。

「又安你做什麼？「薛素素驚呼。向鼎沒有注意到，薛素素的稱呼已經發生了變化，也許是覺得向鼎的仕途到了盡頭，給楊起鳳做幕賓，就需要隱姓埋名，今後恐怕再也沒有出頭之日。

向鼎蹲在地中貪婪地吃完，很不雅地擦下嘴，這才說道：「今天的收穫很大，這種番薯真的不錯，可以作為水果，可以作為蔬菜，依我看，姑娘花園中所有的作物加起來，都沒有它的價值大。「

「你怎麼知道的。「薛素素狐疑地說，她取下一顆番薯放在手中，實在不知道向鼎是不是再說瘋話。

向鼎沒有回答，心中卻豁然開朗：「我確實知道一些所有人都不知道的。「

他突然起身，抬頭看看天空，晚霞滿天，夕陽無限。

「我想好了。「他告訴驚愕的薛素素，」今天還有時間，我去找駱養性大人。如果這是命，我也沒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