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敦煌。
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州郡,距離大唐長安遠達三千多里,安史之亂期間被趁機侵佔,歸屬吐蕃已經長達三十多年。
州郡的西南方向是陽關,連接中原和西域的交通要道,每當大漠落日灑耀天地間,殘破城牆上彷彿有字影閃動。
一對祖孫在城關下歇腳,祖父講述著那場浩大的戰事,孫子盯著風沙侵蝕的隘口,依稀辨認著題詞詩句的痕迹。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爺爺,渭城在哪裡?
張家,州將世家。
作為沙洲本地的豪強子弟,老張年輕的時候就沒慫過,即便到了依法參軍的年紀,走進兵營依然還是個刺兒頭。
戈壁黃沙捶打出粗礦不羈,各種征戰活動里衝鋒在前,不打仗的時候就帶頭打架,老張的功勞和錯誤幾乎對等。
聽說,咱這調來一位新長官。
老張沒把新長官放在眼裡,長得又瘦又丑還是長短腿,據說死皮賴臉纏著高仙芝,老高甩脫不掉才給他個機會。
以貌取人會付出慘痛代價,新任長官的黑臉沒有笑容,孤兒出身也不用看誰情面,老張犯錯誤照樣被拖出去揍。
老張打完軍棍被抬回兵營,問候完長官的祖宗十八代,正在琢磨花式昵稱嘲諷時,又被抬到兵營外面暴打一頓。
記住了,我叫封常清(見秦嶺一白.封常清篇)。
人,佩服比自己強的人。
老張心裡頗為忌恨封常清,但是忌恨逐漸變成了敬服,平定達奚叛亂擊敗勃律國,封常清在軍中名望日益威隆。
這位不動如山的黑臉瘦子,臨陣指揮的才幹相當高超,執法嚴明能做到不偏不倚,連高仙芝的乾弟弟都給砍了。
我滴乖乖,差點惹錯人了。
封常清升任安西四鎮節度,更是麾下士卒眼中的偶像,老張作為封常清的鐵杆粉,不知不覺間少犯錯誤多立功。
一個人上升到偶像的層級,意味著會享受附加的光環,如果德行操守不足作表率,往往說明社會風氣出現問題。
邊關將士們拋頭顱灑熱血,在主帥的示範下勇悍精進,楊國忠在朝堂上溜須拍馬,年老昏聵的皇帝還大肆褒獎。
落差,只會在傾覆間蕩平(見秦嶺一白.唐玄宗篇)。
755年,安史之亂。
封常清主動請求募兵出戰,卻一敗再敗直到退守潼關,老張望著渾身血跡的主帥,那張黑臉上好像有絲絲慌亂。
封常清和高仙芝謀劃戰事,監軍邊令誠完全插不上嘴,這位太監想要怒刷存在感,給皇帝彙報這倆貨畏戰不前。
唐玄宗怒了,下令處死兩位將領。
老張依然守護在主帥身邊,捉摸不透臨陣殺將的意圖,封常清很平靜地寫完奏章,讓他拜託邊令誠轉交給皇帝。
一百刀斧手押送著封常清,在士卒的圍觀下走向刑場,老張在洶湧人潮中往前擠,感覺心底好像有東西裂開了。
封常清朝他擠出一絲苦笑,老張瞬間湧出了兩行淚水,這位曾經暴揍自己的長官,威震西域卻以此般方式收場。
展開《封常清謝死表聞》,言辭悲切不忍再讀第二遍,老張認認真真謄抄了一份,將原版文書拿去送給邊令誠。
臣所將之兵,皆是烏合之徒,素未訓習。
率周南市人之眾,當漁陽突騎之師。
臣欲挺身刃下,死節軍前,恐長逆胡之威,以挫王師之勢。
臣死之後,望陛下不輕此賊,無忘臣言。
仰天飲鴆,向日封章,即為尸諫之臣,死作聖朝之鬼。
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無任永辭聖代悲戀之至。
走吧,管求朝廷咋樣。
老張回家了,吐蕃也來了。
唐朝軍隊擋不住安史叛軍,只好向西域番邦借兵平叛,吐蕃和回紇趁機吃拿卡要,逃亡路上的皇帝也毫無辦法。
主賓國間的形勢開始倒掛,大唐王朝的威風一去不返,沒有維持四海臣服的力量,那就得承受輝煌過後的反噬。
河西四郡,搖搖欲墜。
吐蕃兵接連攻佔瓜州等地,沙洲逐漸淪落為一座孤城,河西節度使想要棄城投降,以便回到中原和全家人團聚。
副將和其他屬下拒絕投降,因為他們都是沙洲本地人,吐蕃破城之後的野蠻習性,不是被擄走就是被弄殘致死。
閻朝勒死準備投降的領導,接管大局抵擋吐蕃的進攻,整整長達八年的艱苦自救,多次情勢危急卻又絕處逢生。
他們期盼唐王朝施以援手,朝廷表示自己也焦頭爛額,他們望著四面圍堵的吐蕃,只能將滿心驚恐轉化為鬥志。
每得華人
其無所能者,使充所在役使,輒黔其面。
粗有文藝者,則涅其右臂,以候贊普之命。
丁壯者淪為奴婢,種田放牧。
羸老者咸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
沒軍糧了,怎麼辦?
閻朝下令搬出府庫的官物,標價一匹絲絹換一斗麥子,全城老百姓排著隊送糧食,很多人連兌換的絹布都不要。
洶湧民意激發將士的鬥志,然而鬥志並不能決斷時局,如此東拼西湊堅持了兩年,沙洲城已經到了奔潰的邊緣。
十年抵抗,換來些許談判資本。
閻朝只有一條投降的訴求,那就是不能遷走沙洲百姓,吐蕃方面商議後表示同意,自此將河西和北庭納入版圖。
閻朝使出自己最大的能力,還是避免不了淪陷的悲慘,他在聯歡活動之後被毒殺,沙洲百姓也變成了三等公民。
唐朝和吐蕃之間或打或談,始終無法在河西穩住陣腳,沙洲在希望和絕望間徘徊,唐語方言逐漸摻雜進吐蕃味。
大漠日月依然在明暗交替,壓迫始終伴隨衰老和降臨,一代代人相傳的大唐榮耀,在凄涼的現實之中愈加熾熱。
三十多年後,老張已經做爺爺了。
故事,要靠你往下講了。
老張凝望著陽關外的殘陽,坐的時間久了起身都費勁,他伸手讓孫子扶自己起來,搖搖擺擺地朝著沙州城走去。
張議潮腦袋暈暈地追上去,爺爺說這麼多當真難消化,他嘴裡還念叨著那首唐詩,詢問渭城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渭城很美,真希望你有機會看到。
張議潮對於大唐沒有概念,但是對於吐蕃卻極其熟悉,這些視法度為無物的傢伙,半夜吃頓燒烤都能搞出大事。
身為沙洲本地的豪強子弟,他的境況比尋常百姓略好,自從聽到爺爺講述的過往,內心時不時地產生某種念頭。
張議潮鑽進家中的書房裡,在字裡行間感受大唐氣象,一片泛黃的紙張飄落在地,俯身撿起之後看到熱血悲愴。
封常清臨刑前寫下的奏章,對於皇帝的責難毫無抱怨,化作亡魂依然要指引王師,何種恩德才會讓他死而無憾?
一顆種子,就此埋進心田。
論兵講劍,蘊習武經。
州將世家的武略技藝熏陶,在張議潮的身上傳承延續,追溯研讀孫武白起的軍法,融合著跨越千年的思想智慧。
一首北庭流傳過來的唐詩,傾訴著吐蕃侵佔後的慘狀,張議潮在誦讀謄抄的時候,恍惚間覺得好像是在寫沙洲。
天下沸騰積年歲,米到千錢人失計。
附郭種得二頃田,磨折不充十一稅。
今年苗稼看更弱,枌榆產業須拋卻。
不知天下有幾人,但見波逃如雨腳。
去去如同不系舟,隨波逐水泛長流。
漂泊已經千里外,誰人不帶兩鄉愁?
很多人懷念崩逝的唐王朝,在現實比對之下更加神往,然而朝堂忙著搞牛李黨爭,邊野軍民反倒像是硬往上貼。
張議潮完善著自身的儲備,用文才武略填充日升月落,只有先把自己夯得夠結實,才有可能抵擋住外界的變數。
這位智勇雙全的世家子弟,逐漸獲得本地名門的讚許,草莽豪傑欽慕於他的胸懷,連佛門高僧也欣賞他的見解。
一張巨大的暗網悄然成形,張議潮佔據著中心的位置,修身齊家不一定讓人走快,但必定能讓人走得更穩更遠。
一棵幼苗,在巨石之下萌芽。
日中則昃,月滿則虧。
吐蕃王朝的實力達到頂峰,同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王室之間的內鬥引發分裂,混亂無序孕育新一輪的洗牌。
張議潮迎來了最好的時機,然而作為當局者難以看透,超凡見識配合著非凡膽識,毅然扛起反抗的第一面大旗。
沙州城內,刀光劍影。
忍辱六十多年的沙洲百姓,抓起磚頭石塊砸向吐蕃兵,張議潮初戰告捷並不輕鬆,周邊州郡的吐蕃兵集結而來。
多年以前的圍城情形重演,然而雙方的戰力發生反轉,張議潮登上城樓排兵布陣,一招放火驅牛衝散吐蕃援軍。
沙洲城樓上爆發出歡呼聲,張議潮的臉上浮現出笑意,哪怕接下來的戰事更慘烈,至少看到了起義成功的希望。
一條裂縫蔓延至河西北庭,所到之處引燃了點點星火,吐蕃王庭接連收到告急信,大唐朝廷也在趁機收復失地。
一鳥飛騰,百鳥影從,四方騷然,天下大亂。
沙洲光復,向大唐皇帝報捷!
張議潮派人前往長安送信,卻找不到一條暢通的路線,敦煌位於河西走廊最西端,朝東面走全都是吐蕃的地盤。
十位送信人選擇十條路線,其中九路掉進了吐蕃碗里,有位佛門高僧北上內蒙古,被唐朝守軍當成姦細給抓了。
我是悟真,是給天子送信的。
天德軍將士看著這位和尚,不知他如何活著走到這裡,一路上除了無人區沒封鎖,兩千多里路程得有多大信念。
衣衫襤褸的悟真虛弱不堪,然而雙眸之中的精光閃現,在唐軍兵營短暫休養之後,被護送到長安朝見大唐皇帝。
唐宣宗對此做出高度評價,封賞張議潮為沙州防禦使,表示沙洲目前還是塊飛地,朝廷沒辦法提供實質性援助。
悟真捧著三品待遇的紫衣,走進京城寺廟裡繼續修行,他做完了自己能做的事情,接著又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議潮,我為你祈福吧。
信史走後,張議潮沒有閑著。
他廢除沙州城的吐蕃舊規,重新恢復唐朝之前的法令,修繕兵器的同時屯糧練兵,歸義軍的大旗插上城門樓子。
瓜州伊州等失地相繼收復,力抗回鶻和土谷渾的軍隊,張議潮和唐王朝隔著涼州,這是吐蕃在河西最後的據點。
三年征戰,光復十一座州郡。
一支二十九人的朝聖團體,再次拿著地圖向長安進發,為消除皇帝對藩鎮的顧慮,張議潮讓自己的親哥當團長。
這次東歸之路走得很輕鬆,因為河西大片地區被收復,張議潭的雙腳踩在黃土上,沉浸於八水繞城的恢弘氣象。
唐宣宗接過十一州的圖籍,指尖輕輕撫摸著每座州郡,一個個失去近百年的州名,重新回歸到大唐王朝的治下。
憲宗常有志收復河、迫地區,然忙於中原用兵,事遂未成。朕竟其遺志,足以告慰父皇在天之靈!
京城繁華,你就不要走了。
哥哥在京城,弟弟在河西。
家國大事當不得兄弟義氣,皇帝恩典的背後需要效忠,放權可以讓臣子如虎添翼,但是總得有根引線攥在手裡。
唐宣宗有個昵稱叫小太宗,對於規則的拿捏爐火純青,不同的是張議潮仰慕大唐,還有什麼比內心憧憬更忠誠?
加檢校吏部尚書兼金吾大將軍,封南陽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
張議潮正式獲得朝廷授命,同時扛起收復河西的重擔,招納吐蕃降兵和漢家士卒,兵鋒直指最後一處重鎮涼州。
他任命侄子張淮深為主帥,帶領七千名漢蕃將士東征,這支歸義軍整整血戰三年,克複涼州之後收回河湟故地。
絲路駝鈴悠揚的河西走廊,時隔百餘年重歸大唐臂膀,張議潮榮升西北最高長官,修復著安史之亂以來的瘡孔。
大漠日月依然在明暗輪轉,精心治理滋生出商賈繁榮,飽經戰亂的老人摟著小孩,告訴他們張議潮的豐功偉業。
河西淪落百餘年,路阻蕭關雁信稀。
賴得將軍開歸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一棵巨木,撐起河西天地。
很多人懷念唐王朝的盛世,然而誰也開不動歷史倒車,唐懿宗繼位之後吃喝玩樂,渺茫的復興希望被徹底斷送。
張議潮的內心裡滿懷憧憬,案頭只有沒完沒了的公務,他還沒有機會去長安看看,長安也沒有給他實質性援助。
宣懿德微,不暇疆理,惟名存有司而已。
党項、回鶻、吐渾、吐蕃,時刻對河西走廊虎視眈眈,這些馬背部落的機動性強,一通大肆劫掠之後掉頭就跑。
張議潮帶兵追到吐渾境內,砍死三位宰相俘虜三百人,驅趕著兩千多頭駝馬牛羊,一路高唱著大陣樂凱旋而歸。
北上千餘里打到伊州城西,揍得回鶻部落光著腳跑路,清點戰利品獲得駝馬萬匹,對方還舔著臉派人請求和談。
張議潮收編回鶻部落首領,帶著他去單挑吐蕃的宰相,成功斬殺尚恐熱傳首京師,吐蕃王朝自此逐漸走向消亡。
朝朝秣馬,日日練兵,以備凶頑,不曾暫暇。
張議潮,好像累了。
這位年過六旬的河西名將,有些懷疑自己的內心憧憬,聽過無數關於唐朝的氣象,然而實際上並沒有多少溫暖。
沒有比憧憬更美好的事物,因為想像修飾出美輪美奐,以前是吐蕃壓迫下的信念,如今這份信念彷彿黯然失色。
從頭至尾,他們都在自力更生。
唐懿宗虔誠迎接佛骨舍利,斥巨資廣建寺廟供養僧侶,河西百姓在戈壁荒漠種瓜,一畝地收成不夠貴胄茶水費。
現實和夢想相比顯得冰冷,熱烈歡慶之後會趨於平淡,重歸大唐的信念日漸消散,還能拿什麼凝聚軍民的鬥志?
信念可以激發出無盡潛力,全力施展有機會走上巔峰,然而巔峰過後勢必會回落,如果沒有創新信念就會崩逝。
張議潮掌管著大片的區域,見證過唐朝和吐蕃的滑落,自己年事已高且精力衰退,歸義軍也需要新興將領接手。
故事,要靠你們往下講了。
哥哥病逝京城,弟弟決定入京。
張議潮將職位讓給張淮深,他正是大哥張議潭的兒子,自己帶著家人前往長安城,願意做朝廷攥緊河西的引線。
前方是畢生憧憬的唐王朝,後方是半生征戰的沙州城,憑藉百折不撓的見識膽略,張議潮終於從現實走進夢想。
這條路,他走了一輩子。
望著馬車窗外的茫茫戈壁,張議潮看到個熟悉的身影,時而捧著文書在測算計量,時而化作戰將拔刀衝鋒陷陣。
那個身影彷彿是看不到他,不斷地變幻身形處理事務,張議潮凝視著當年的自己,滿目欣慰地徐徐放下了車簾。
沙洲距離長安城三千多里,六十九歲的老人行走緩慢,或許是知道再也回不來了,總想多看看老家的山川河流。
河西百姓聽說張議潮走了,在莫高窟描繪統軍出行圖,數幅氣勢威嚴的壯觀場景,表述著他們發自內心的敬重。
參天古木,落葉飄零。
授右神武統軍,賜給田地,加官司徒。
張議潮搬進宣陽坊的宅院,左鄰右舍的門牌如雷貫耳,楊國忠和高仙芝是斜對門,只不過已經換了好幾茬主人。
站在朱雀大街的中軸線上,盡攬大唐皇城的巍峨氣象,眯起昏花老眼仔細打量著,彷彿是和曾經的憧憬作對比。
一輪明月高懸在夜空之中,樓台亭閣被摺疊在陰影里,張議潮想起陽關外的空曠,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天地盡頭。
走吧,去看看渭城。
一白:你終究是來了。
張議潮:你怎麼會在這?
一白:當然是等你啊。
張議潮:你不再往下寫寫嗎?
一白:寫啥,再矯情矯情嗎?
張議潮:渲染氣氛啊。
一白:你不是見過長安了嗎?
張議潮:那你也沒怎麼寫。
一白:看不如聽,聽不如想。
張議潮:其實我也沒認真看。
一白:嗯,你是在見己。
張議潮:渭城還是很美的。
一白:你比老張看到的還要美。
張議潮:來杯土蜂蜜水會更美。
一白:你在後世沒什麼名氣。
張議潮: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一白:因為你真的很牛掰。
張議潮:努力,見己。
死於長安,終年七十四,獲贈太保。
五年後,黃巢起義。
八年後,歸義軍內亂。
三十年後,朱溫滅掉唐朝。
六十年後,西夏滅歸義軍。
枯榮輪轉,盛極而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