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戛納或許從未與武俠"結緣"

《刀背藏身》預告海報

時光網特稿 獨家消息——在未來兩天內，另類武俠代表導演徐浩峰將帶著他的《刀背藏身》亮相戛納電影節，官宣定檔，這部千呼萬喚始出來的電影終於要跟觀眾見面了。

歷經《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的小眾實驗，《一代宗師》、《師父》的聲名鵲起，徐浩峰蟄伏許久的新作《刀背藏身》選擇在戛納高調回歸，顯然訴求不小。

事實上，中國武俠與戛納淵源已久。

1975年，胡金銓導演的《俠女》一舉斬獲最高技術大獎，將中國的「俠」推向世界；25年後，李安的《卧虎藏龍》在戛納迎來十幾分鐘的喝彩，周潤發與章子怡的竹林對戰，更讓人憶起《俠女》，冥冥之中迎來「思想」的傳承與輪迴；而2015年侯孝賢憑藉《刺客聶隱娘》拿下最佳導演獎，更將古老東方最美的詩意展現在世界面前。

前往戛納之際，時光網獨家專訪徐浩峰

換一個角度看，這個頂級電影節又似乎並未真正與大眾認知的武俠「結緣」。

胡金銓拿的是技術類獎，中國的人情世故並不能有效地向西方「滲透」，「A Touch of Zen」的含義他們真的懂嗎？侯孝賢自己也說，武術不過是《刺客聶隱娘》的一層外衣，因為文化拍到很深的地方，歸根結底是「關於人的存在和生活」，那才是戛納看重的。

不過44年來，戛納與中國武俠電影的故事卻有許多值得書寫。

【不能讓任何事影響《俠女》得獎】

《俠女》徐楓劇照

《俠女》主演徐楓回憶過這樣一幕：1975年，她隨導演胡金銓等人一同前往戛納，當時徐楓想讓一位女性朋友陪她同住酒店，遭到法國選片人皮埃爾·里斯安（Pierre Rissient）的強烈反對，因為他怕外界誤會徐楓是女同。儘管那時25歲的徐楓甚至都沒聽過這個詞，但皮埃爾歸根結底要確保一件事——不能讓任何事影響《俠女》得獎。

作為將中國武俠電影引入歐洲尤其是戛納的第一人、法國電影界頗具影響力的幕後推手，皮埃爾·里斯安是一個業內無法忽視的名字。

皮埃爾去世時81歲

憑藉標誌性的禿頭、豐滿的腰身、來自世界各地的T恤衫，皮埃爾幾乎是唯一一個不穿燕尾服就能自由進齣電影宮的人。多年來他一直是戛納的「星探」，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簡·坎皮恩等都得益於他的發掘。遺憾的是，這位習慣在暗處行動的「特工」已於2018年5月5日去世。

1969年，中國女導演唐書璇的影片《董夫人》希望在法國上映，美國影評人米勒找到皮埃爾尋求幫助，後來電影成功在法國藝術院線公映，反響不錯。

之後唐書璇又拍攝了第二部作品，但做後期時她不太滿意，1973年便邀請皮埃爾前往香港看片，希望他能提一些建議。而借著那次機會，皮埃爾也接觸到了不少中國導演的電影，其中就包括胡金銓的作品，進而促成了1975年《俠女》的戛納之行。

胡金銓在片場

胡金銓為徐楓整理造型

皮埃爾評價：「這是在《董夫人》之後，第一部給西方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中國作品。」

但其實當年胡金銓自費參加戛納電影節，更多是為尋求國外發行商機的不得已之舉。因拍攝《俠女》耗財耗力，歷時3年才最終完成，這導致聯邦影業老總——紡紗業巨子沙榮峰不快，與胡金銓分道揚鑣，加上電影上映後票房和口碑皆不理想，胡金銓才決定剪輯三小時的國際版送往戛納參賽，奪下「最高技術大獎」後，電影賣出歐洲版權，才得以彌補了虧損。

胡金銓、徐楓等參加戛納電影節

徐楓透露，第一次來世界級的影展，除了受到前所未有的禮遇，在餐會上還碰到了法國影星阿蘭·德龍，她興奮地跟胡金銓說：「導演，我要跟他合影哎，我是他影迷！」不料胡金銓卻回道：「坐著！他來跟你合影還差不多！」因為胡導演覺得「你（現在）也是大明星了，幹嘛要主動跟他合影」？

【李安和《卧虎藏龍》的輪迴】

《卧虎藏龍》章子怡劇照

香港導演杜琪峯至今記得看《卧虎藏龍》時內心翻湧，尤其是楊紫瓊和章子怡那場屋頂追逐戲，讓他想起胡金銓。

《山中傳奇》海報

《山中傳奇》徐楓和吳明才在樹林中追打的戲，當年杜琪峯沒看懂，他說：「打打打，追追追，只有個鼓和人在追，什麼方向都看不清。」

但許多年後，這位導演坐在戲院里，對當下的李安、逝去的胡金銓肅然起敬：「李安導演，你真得到了那場戲的神韻。胡金銓導演當年做不到，因為沒錢。你今天有錢了，真的拍出了他當時的想法。」

香港影評人羅卡曾評價胡金銓：作為一個電影導演、天涯行腳僧，他有時走得太慢，有時走得太快，似乎都與我們的腳步若即若離。而杜琪峯則相信世間有輪迴，這種輪迴是思想，「如果你建立的東西能影響後來人，那便是輪迴。」

《卧虎藏龍》竹林戰

《俠女》竹林戰

如果說1975年的《俠女》將中國武俠電影推向了世界，那麼經過25年漫長的獨行，2000年《卧虎藏龍》的戛納展映，華語武俠電影才再次受到禮遇。

北美版預告片

玉嬌龍飛下懸崖時，全場喝彩鼓掌長達十幾分鐘，以致於完全無法聽到李玟演唱的片尾曲《月光愛人》。周潤發與章子怡的竹林對戰，更讓人憶起《俠女》。

李安特別談到：「胡金銓導演啟發了我，他影響我最深的即是所謂的『氣韻』，還有空間處理的美學、視覺感，以及角色之間的關聯和互動，本質上來說，我認為這些比武打動作更重要。」

在《卧虎藏龍》里，很多地方看起來像是在致敬胡金銓，但李安認為恰好相反：「你必須先有自己的想法，可能追本溯源後才發現：噢，原來這是來自那裡。你必須要知道這兩者的區別。」

李安在《卧虎藏龍》片場

李安想要做出一些隱喻，讓玉嬌龍這個角色代表一種性別壓抑，或是有點異想天開、有點莽撞，伴隨著移動，又要有點抽象感，於是他想到了竹子。在東方文化里，人們著迷於竹子。當然，因為《俠女》有著經典的竹林戲，所以除了致敬，更要做出自己的詮釋。

李安說：「《卧虎藏龍》和《俠女》有著不同的美學，胡金銓的竹林，關隘在陰影、竹干還有地面，他用了很多煙霧、背光源、製造跑動，間隔剪輯、蒙太奇、營造氛圍，動作攻擊時使用跳接，著重在剪接的表現。」

「我則是使用場面調度，透過幾個鏡頭來提醒觀眾，這是致敬，但一切都是真實打鬥，觀眾所見的即是我們所做的，只是把鋼絲從畫面上消除而已，並沒有靠太多數位技術的修飾。我想向前做出一些進步。」

《卧虎藏龍》劇照

在李安看來，那些在腦海里的圖像是創作者的奇想、夢想，他特別感謝胡金銓。「現在回看他的電影，可能會覺得有點冗長或是其他小問題，但是關於電影的形貌，它深深地印在我的大腦里，我確信那影響了我拍的電影，而我也將影響一些年輕影人或是創作者，形成了所謂的傳承吧。」

【《無極》《十面埋伏》製造轟動】

《卧虎藏龍》之後的幾年間，中國武俠電影在戛納用另外一種方式製造著「轟動」。

《十面埋伏》海報

2004年，張藝謀和張偉平攜《十面埋伏》前往戛納展映，據說在接受外媒採訪時，竟有六位記者提出相同的疑問：「這麼精美的影片，為什麼參展不參賽？張，你可以拿金棕櫚。」

這樣的問題，有記者也在赴戛納前問過張偉平，他十分官方地回復了一段話：「參展的目的是讓全世界的觀眾認識、了解和喜愛我們中國的電影，這比拿什麼大獎都重要。」張藝謀則說得更形象：「我們來是為中國電影（市場）『燒炕』的。」

《十面埋伏》也有竹林戰致敬橋段

與戛納傳來「雷鳴般的掌聲達30分鐘」不同，國內媒體對《十面埋伏》的評價卻褒貶不一。但最終，「索尼經典」以1億多元人民幣、超《英雄》3倍的價格，買斷了《十面埋伏》的北美髮行權，也掀起了中國電影戛納賣片的新浪潮。

《無極》劇照

2005年，徐克的《七劍》失約特別展映單元，但陳凱歌的准武俠大片《無極》卻用11分鐘片花和前所未有的豪華狂歡搶盡風頭。

包下千年古堡Chateaula Napoule舉辦派對門票一張1200歐、拿下Carlton酒店最昂貴的廣告位與好萊塢大片分庭抗禮、全球百家媒體圍堵在古堡前10小時一度驚動法國警察……連戛納的出租司機一聽有人要去古堡，都會用僵硬的英文說：那邊有中國人辦的巨大Party。

「要麼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極致，對《無極》來說就是要突破中國電影曾經的所有極致。」製片人陳紅說。

隨後發生的事不必贅述，「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足以讓人記起那個魔幻的時刻。某種程度上，《無極》更像是中國古裝動作大片盛極而衰的寓言，但戛納的「生意」卻成為不容忽視的一環。

《東邪西毒：終極版》海報

《東邪西毒：終極版》劇照

2008年，王家衛將重新修復剪輯的《東邪西毒：終極版》放在戛納經典單元展映，因為當年這部電影並沒有在歐洲及美國發行上映，所以是首次正式面對西方觀眾。

正如《時代》所評：「1980年代至1990年代中期，徐克、吳宇森在復興犯罪電影，而年輕的王家衛則在變革朦朧愛情電影。當時香港擁有全世界最耀眼的明星，張國榮、張曼玉、梁朝偉、張學友……但現在，這個黃金時代變了。」

《武俠》海報

時隔三年，又一部《武俠》來到戛納，亮相午夜展映單元。陳可辛找到一個新的角度，讓實在的功夫進入人體，針灸也好，點穴也罷，他試圖去解讀在人體里發生了什麼。「我嘗試重新定義武俠，把此片定義為微觀武俠、科學武俠、醫學武俠。」

市場反饋並不如意，陳可辛幾乎遭遇北上以來最慘烈滑鐵盧，雖然《武俠》後來還被《時代》列為2012年度十佳之一，但痛定思痛的陳可辛自此關上了武俠世界的大門，他說：「一本雜誌的認可不能改變《武俠》失敗的事實。」

【侯孝賢的刺客不能殺人】

什麼才是能夠配得起戛納殿堂的武俠片？

2015年，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入圍戛納主競賽，最後只拿到最佳導演獎，有媒體質疑是否因為故事太難懂而錯失金棕櫚，評委會主席科恩兄弟沒有正面回應。

侯孝賢卻替評委說起了話，表示沒拿到金棕櫚跟東西方文化差異沒有關係，因為「文化拍到很深的地方，都是關於人的存在和生活，在世界任何角落拍的電影，只要是關於人的，無論是哪裡的，都能看懂。」

侯孝賢獲得戛納最佳導演獎

侯孝賢自己也承認：「我拍的《刺客聶隱娘》基本上就是一個刺客不能殺人，自己終於了解自己的一個過程。」雖然看起來是一部武俠片，根本上還是跟他以前的電影一樣——是對家庭、社會關係和人的成長背景的關照，只是使用了武術這方面的能力而已。

《刺客聶隱娘》海報

在侯孝賢看來，電影除了畫面之外還有一個「氣」，也就是這個戲的狀態，它的能量的延續。「有時候你看電影，一直被帶著，看過來，看過去，很緊張，但是內容之間的那種韻味就不見得有了。」

台灣版的《號外》雜誌曾刊登過侯孝賢與胡金銓的對談，配了一張照片，專欄作家邁克描述：「只見兩人坐在水榭小亭內，胡在講，侯在聽，亭邊湖水漾出千百種感想。」這樣一種境界，放在兩人的影片里，契合、妥帖。

舒淇劇照

侯孝賢曾對自己的作者風格開玩笑：「錄影帶時期人們去租電影，店家指著我那一排，這些都是很好睡的哦。如果以後要開發電影衍生產品，我的電影就只能送充氣頸枕，我還可以在上面簽名的。」

在過度的文藝比過度的商業更令人不適的年代，侯孝賢覺得：「找到自己的意思越來越難，因為眼界越來越高了。但是不難，拍電影就不會那麼有意思。」

【戛納和中國武俠沒有緣分】

《俠女》海報

對於中國武俠片之於戛納，近年來獨樹一幟的導演徐浩峰認為，嚴格來講，兩者沒有緣分。

戛納是全球頂級的藝術電影節，去到戛納的電影並不僅僅滿足於觀眾一般性的需求，而武俠片、武打片的大眾性太強，並且多數不提供「想法」。

「就等於說，你拍得再好，提供的也僅僅是一門手藝，並不是在思想上具備創新性的東西。而如果你提供的是手藝，就應該到評論手藝的電影節去，因為會有不同的評判標準。」

當年胡金銓的《俠女》提供了拍攝武打片的全新樣式，他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營造電影的東方美學和韻味，所以從呈現上是具有歷史意義的。

「但當時在戛納，中國的人情世故並不能有效地向西方『滲透』，因為對方對這些不是很敏感，也沒辦法完全接受，所以最後胡金銓拿的不是編劇獎，也不是導演獎，而是技術獎。」

王家衛執導、徐浩峰編劇的《一代宗師》

事實上，武俠片、武打片已經過了大規模生產的年代，其成功和失敗都更似個案。這有點像人們讀村上春樹、川端康成，但並不會帶來一大批同類型的小說。

無論中外觀眾，靠視覺奇觀已經不能滿足觀影需求。且在「武術」資源早已全球共享的當下，中國人怎麼發展自己的武俠片、武打片？還有什麼是中國人獨有的？這恐怕是電影創作者面臨的嚴峻課題。

《刀背藏身》許晴

《刀背藏身》陳觀泰

「我們的武打片最大的問題是缺少人文，這是武打片沒落的原因。」所以徐浩峰總結，自己的電影都是在借逝去的武林講中國獨特的人情世故、道德規矩，無論《一代宗師》、《師父》還是即將上映的《刀背藏身》，始終縈繞著一股「中國風」。

在《師父》之前，徐浩峰拍的《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都是小眾電影，而在《師父》轉投大眾電影之後，他則開始做一些大眾共識之外的實驗。

在日常生活里，人們並不靠思想活著，而是靠勢利和因果關係。如果在大眾電影中提供思考力和一個具有刺激感的樣本，即便是商業片，也並不只滿足於動物般的慾望，才是人們常說的「新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