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伴隨著作家衛慧發布的視頻,與「文青」「靈修」相關的話題開始被人們廣泛討論。而王菲、趙薇等文藝工作者,作為較早參與「靈修」的「前輩」,一時也紛紛躺槍。他們供養活佛,參與放生,結交「特異功能大師」王林,跟著李一道長修鍊辟穀術,這一系列行為也被斥之為「愚昧」。現在活躍於網路上的這代人,從小接觸的教育即是「相信科學,反對迷信」,在經歷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氣功熱」的鬧劇之後,人們更是談「靈修」而色變,靈性、修行等許多科學解釋不了的現象,紛紛被歸為「迷信」,站到了「科學」的對立面。
「靈修」當然不是今人的發明創造。傳說明朝大儒王陽明在平定寧王朱宸濠叛亂時,曾在軍中鍊氣,夜半長嘯,三軍皆驚。全能型文藝青年王陽明通過內修鍊氣的方式,可以發出巨大的聲響,這種特異功能便不是現代科學能夠解釋的;至於王陽明之後的儒者,亦多採取類似的靈修方式,泰州學派更是教導學員們「七日閉關」,進行靜坐修鍊。
比王陽明晚一些的著名文藝青年金聖嘆,也是靈修愛好者。與大儒們喜好的閉關靜坐不同,擅長文藝創作與文學批評的金聖嘆更追求直接的「通靈」。金聖嘆私設乩壇,親自擔任乩手,通靈降筆,在沙盤上寫下種種「神諭」。傳說金聖嘆自少年起即修習此術,當了大半輩子靈媒,在這一方面造詣頗深,扶乩出的詩詞語句文采斐然,江南文人一時趨之若鶩,共同藉助乩筆與沙盤,追尋通靈之術,爭相成為「乩友」。據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中的考證,江南文壇領袖錢謙益也曾邀請金聖嘆到自己家中設壇起乩。

扶乩
或許人們會說,古人不懂科學,沉迷於靜坐、鍊氣、通靈、扶乩之種種,實屬此情有可原。然而,及至近代西方科學大範圍傳入之後,知識分子們依舊未改變他們在靈性世界的探索,最著名者如民國超級文藝青年李叔同,中年時跑到寺院中閉關,嘗試「斷食」法,最長時曾斷食十七日,感到「昏波不染,成就慧業」,之後剃度,出家為僧。按照當下網民們的看法,弘一大師李叔同的人生軌跡也應該與衛慧為同一模板,都是往日的「新新人類」,搖身一變成為「精神導師」了。然而如果由此對李叔同冷嘲熱諷,則未免顯得有些無知。近代文人多喜探求靈性世界,本文茲舉幾例,我們可從中看出老一輩「文青」們對靈修的多樣性追求。
清末民國的蘇北文人印水心(1883—1968),生於鹽城,就讀於京師大學堂,是較早接觸西方先進科技與知識的一批人,畢業後留校任教。宣統元年他來到上海,先後任商務印書館、中國圖書公司校理和《神州日報》、《民權報》、《新聞報》主筆及廣學會編輯,兼東吳、滬江大學、江蘇師範學院講師,歷屆中央高等考試典委會委員。他學貫中西,熟悉西方理論,曾翻譯《大英議院考》《中國革命之政治觀》等二十餘種外文書;又校勘出版過一百二十餘種書籍,其中著名的有為譚嗣同編纂的《譚瀏陽集》,康有為對其極為讚賞。

居中者為印水心

印水心所編寫的教材
印水心極力推崇西方的先進科學及新觀念,民國之後,他反對以四書五經為主的私塾教育,為新式學校親自編著地理與歷史教材,介紹新知。但與此同時,印水心也一直醉心於靈修事業。印氏自號「那羅延窟弘道老人」,這或許是嚮往《華嚴經》中描述的「菩薩聚居」的那羅延窟,抑或是心慕明代高僧憨山德清在那羅延窟結廬隱修坐禪的經歷,印水心也曾結廬靜修,誦經念佛。
彼時蘇北與上海之間來往密切,印水心也時常返鄉。印氏的同鄉好友是名噪一時的同善社的重要人物,該社主要傳授一種靜坐方法,稱為「坐功」,需要每日早晚「守竅運氣」,據說長期習練可以祛病延年,在民國初年風靡海內外,印氏亦在好友的介紹下入社修習。此外,印水心也如金聖嘆一樣,對扶乩通靈保持高度興趣。彼時印水心已到上海參加出版工作,在出版業同行友人俞復的介紹下,至盛德壇參與扶乩。這盛德壇的創辦者也並非等閑之輩,該壇在民國六年由中華書局的創辦者陸費逵和印刷廠廠長俞復創辦,參與者皆為當時滬上的知識分子與文人墨客,「文青」們組建「靈學會」,每周聚在一起,請神降筆扶乩,並藉此探討神秘學、靈修等諸方面問題,成果撰寫成文,公開發表在會刊《靈學叢志》上。彼時靈學會的文藝青年們也遭到諸多批判,《新青年》的作者們如魯迅、陳大齊等人,皆對靈學會口誅筆伐;佛教高僧印光法師更是將靈學會斥之為「胡說八道……疑誤眾生」的迷信異端。

《靈學叢志》
參禪、念佛、扶乩、靜坐,文藝青年印水心的靈修經歷不可謂不豐富,不過若與後面這位民國聞人相比,則顯得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王一亭(1867—1938),湖州吳興人,生於上海周浦,是清末民國時期海上著名的書畫家,早年曾任商務買辦,入同盟會,資助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為上海商界名人。拋開他實業家、社會活動家、海派藝術家等種種頭銜,王一亭還熱心於慈善事業,可稱得上是「民國慈善第一人」,至於其慈善活動,則和他的個人靈修生活息息相關。

王一亭畫作
首先需要聲明的是,王一亭並非不了解現代科學,他早年曾任日清公司總代理,後涉足電器行業,這在當時絕對可算作是高科技產業。愛因斯坦夫婦來華時,王一亭曾在家中設宴款待,席間與愛因斯坦相談甚歡。

愛因斯坦與王一亭在其住宅梓園中合影。前排中間為愛因斯坦,右二為王一亭,右一為于右任。
王一亭是廣為人知的佛教大居士,他曾擔任中國佛教會執行委員兼常務委員,連續多年被推選為上海世界佛教居士林林長,曾設立佛學圖書館等,創辦上海佛學書局。王一亭在佛門中的法名為「覺器」,然而這一法名卻並非其皈依某位高僧時所得,而是來自於一次扶乩經歷。民國高僧太虛大師在為王一亭立傳時寫道:「上海有組設中國濟生會者,以所謂濟公活佛主壇扶乩,頗施醫藥及推行賑災等慈善事業,長者(王一亭)亦於壇皈依濟佛,法號覺器,由是稱佛弟子。而濟生會推長者為會長,每年籌賑南北災難,恆集資數十萬數百萬元。而長者遂為上海乃至全國慈善家之巨擘。滬上之各善堂與諸慈濟事業,鮮有不藉長者以為之號召者」。

王一亭與太虛大師合影,前排中者為太虛大師,太虛左手後方為王一亭。
王一亭皈依的「濟佛」即指濟公,在佛教眾多佛菩薩中,濟公深受靈修愛好者們的喜愛。根據王見川先生考證,濟生會脫胎於清末杭州地區的扶乩組織,這類組織在上海成立「覺雲軒」,扶乩時乩手通靈請濟公降筆,此為濟生會之前身。王一亭及濟生會的種種慈善賑濟活動,皆與濟公扶乩息息相關,每次組織救災捐款時,都由濟公降諭指示賑濟任務和各個會員的捐款額度,即為神諭,會員們莫敢不從,於是紛紛積極踴躍地投身到捐款救災當中,賑濟效率由此大為提高。日本關東大地震時,王一亭由此緊急募得白米六千擔、麵粉二千多包以及藥品、木炭等生活急需品,急速運往日本,竟成為最早抵達的外國救援船,日本人稱其為「王菩薩」。由此,扶乩一類的靈修活動成為了濟生會慈善賑濟的「精神指導」,濟生會在各地的分會中也均設立了乩壇。
在佛教居士身份之外,王一亭同時也曾修鍊道教全真龍門派功夫,彼時湖州金蓋山為江南地區的全真道重鎮,有內丹大師閔一得傳下來的一套「方便法門」。王一亭雖為佛教居士,卻也曾於金蓋山入道,成為龍門派第十五代弟子,並按照龍門派「道德通玄靜,真常守太清,一陽來複本」的字輩順序,取法名「本真」。今日的文藝青年們,若論藝術水平,怕是與王一亭相去甚遠,即便單論靈性世界,恐怕也遠遠比不上王一亭這類亦佛亦道,兼能請神降筆的超級靈修愛好者。

王一亭在金蓋山嗣龍門宗壇的留影
相比於靈學會在社會上屢遭知識分子和傳統佛教界抨擊,王一亭和濟生會的口碑則好得多。進步青年們未曾對濟生會大加撻伐,國民政府也對王一亭頗為倚重,高僧們紛紛為其樹碑立傳,除卻前文中太虛大師為王一亭所寫的傳記之外,印光法師也曾為濟生會撰寫紀念碑碑文,祝願傳統佛教界可以和濟生會在賑濟和推廣素食方面「同心戮力」。此二組織皆尚通靈扶乩之術,卻遭遇不一樣的待遇,恐怕正是由於靈學會整日以談論鬼神為業,而濟生會則專註於救濟蒼生的區別所致。由此可見當時的社會也並不是完全排斥各類超自然現象,慈善畢竟是惠及大眾之事,而如何靈修僅僅是個人選擇,既沒必要整日拿出來高談闊論,大眾也不會視之為洪水猛獸。今日的「文青」們,若能明白這一點,或許也能少遭一些爭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