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女報鳳網記者/張秋盈
眼前的男子消瘦黝黑,方臉,卻不失熱情。他手上的竹簾正在一個裝滿水的紙槽里蕩漾,後來劉蘭才知道,那叫「盪簾抄紙」。
黃隆根是瀏陽市張坊鎮上洪村道官沖組村民,當地唯一一家尚在用竹子造紙的村民。2018年,讀大二的劉蘭為了一部學校布置的紀錄片任務來到道官沖。如今,四年過去,24歲的劉蘭成了村裡的一員,任當地古法造紙研學館的館長。
在村民眼裡,這個外來的大學生妹子「能幹」「謙虛」。像村裡自家的姑娘一樣,遇上了,也能聊上兩句。但村裡人不知道的是,這個年輕妹子有一個不宣於口的「野心」——用鄉村盤活非遺,用非遺振興鄉村。
孩子們對古法造紙也很感興趣。
千年造紙術,只剩一根「獨苗」
瀏陽市張坊鎮上洪村道官沖組竹林密布,素有生產竹紙的傳統。
竹紙製作講究。須在小滿前後進山采竹,挖塘浸泡三四月,使其產生微生物,所謂泡百日得以殺青。當地婦女甚至為進山采竹子的郎君唱山歌以道思念。
隨後,紙料還要經歷再清洗、槌散、蒸煮等環節。其斬竹漂塘、煮楻足火、盪料入簾、覆簾壓紙、透火焙乾的5大步驟,與明代宋應星《天工開物·殺青篇》中記載的古法製紙工藝相合。
與機械紙不同的是,手工紙的纖維參差不齊,用之於水墨,可洇染出中國書畫的獨特瀟洒與寫意,又因偏鹼性,千年不腐,曾得評價:「瀏陽古山貢紙,純竹質原料,環保無污染,質地細密結實,纖維長褙力大,宜書宜畫,果然老字號。」
清末史志記載,因紙張雪白,瀏陽紙在乾隆年間曾被官府納用,這裡的紙品又被稱為「貢紙」。至今,還能在長沙考試院,找到清代湖南科舉考試時用的瀏陽貢紙。
為千年不斷的湖湘文脈製紙,這個充滿書卷氣的技藝,在當地人的日常生活中續存了上千年。
即便如此,隨著傳統水墨書寫的減少和現代化製紙藝術的流水線生產之利,瀏陽貢紙沒落了。殘存的幾家曾用竹皮做花炮的包裝紙,收入微薄。2011年,非遺保護志願者李鋒尋訪至此,全村只剩下一家還在製紙。
2016年,在當地文化部門和文化志願者的推動下,長沙市圖書館舉辦了一場展覽,「紙上春秋——搶救瀏陽古山貢紙展」,楊福音等一批書畫家為瀏陽手工竹紙做大力推介。
楊福音是國家一級美術師,湖南師範學院美術系客座教授。他不滿一些市面上粗製濫造的宣紙已久。「一般的宣紙,放個三五十年就不行了,上潮、易碎,你看這紙,拉力特彆強,放個一兩百年都沒問題。」 楊福音在接受採訪時說。這位資深畫家告訴記者,來自瀏陽深山裡的手工紙竟然有驚奇的書畫展現能力。
展覽之後,一時間,瀏陽古法造紙聲名大噪,書畫家、非遺愛好者、遊客紛至沓來,造訪這個連手機信號都沒有的小村莊。
劉蘭也是造訪者之一,她跟著李鋒來到這裡,想拍攝一部非遺傳承的紀錄片,那時的她不會想到,就是這一次造訪,改變了她的選擇。
劉蘭向記者介紹道官沖造紙的歷史。
用鄉村盤活非遺
當一門古老的技藝遠離現代生活後,如何讓它存續下去?這幾乎是所有非物質文化遺產傳人遇到的共同問題:
靠媒體一時造勢?靠遊客一時熱鬧?李鋒、劉蘭以及眾多志願者們認為不然。
作為拍攝過,同時也開展過無數次非遺活動的記錄者和保護者,李鋒發現,把非遺搬到城市、街區,雖然可以吸引流量,但卻離開了非遺的原生土壤,難以給傳承人帶來實際的收益,而沒有經濟基礎,沒有市場激發的內生活力,非遺難以實現可持續發展。
一個新的計劃被提煉了出來——「非遺在地活態傳承與保護」。什麼意思呢?就是讓非遺既真正作為一項產業在當地發展,也作為一個文旅項目為鄉村吸引流量。用鄉村盤活非遺,用非遺振興鄉村。
當然,這也不算稀奇的主意,但往往大多數鄉村把非遺搞成死的景觀,怎麼樣讓它真正成為活的產業,考驗著運營項目的所有人。
這既是一份考驗,也是一個讓人激動的理想,它點燃了劉蘭的「野心」。劉蘭小時候在江西鄉村長大,喜歡靜謐、雞犬相聞的鄉村生活,後來家鄉變了,風貌與城市無異。反倒是千里之外的道官沖,像極了記憶中的家鄉。
「如果能讓村民既能擁有更好的生活,同時也不破壞村裡優質的文化遺產和美好的鄉風鄉貌,那該多好。」劉蘭說,道官沖在某種程度上具備這樣「夢裡水鄉」的潛質,瀏陽貢紙本身有不錯的市場需求,可用作書畫、古籍修復、包裝紙等等,而手工技藝的過程和村裡原生態的山水資源又是一種旅遊資源,將兩者結合起來,或許能打造一個又「古老」又「創新」的富裕鄉村。
2018年10月,道官沖全體村民、村集體和湖南滄海田非遺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合股,註冊成立瀏陽市道官沖鄉村旅遊開發有限公司,著手打造非遺生態村。「村民以土地和閑置的房屋入股,在公司永久持有20%的股份,同時村集體也擁有29%的股份,最大化地調動了村民的積極性。」上洪村黨總支書記唐育根說。
湖南大學新聞學專業的劉蘭畢業後也一猛子扎進了這個「第二家鄉」。
古法造紙
用非遺振興鄉村
過去,道官沖閉塞、窮困。一年只種一季晚稻,人均收入在千元左右。要打造有活力的非遺生態村,必須先做好基礎設施。
「一開始,我們做環境測繪、設計等幾個人駐紮進來,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都是今天在這個人家裡搭一餐,明天在那個村民家裡搭一餐。」劉蘭說。
靠著耐心和決心,三年多的時間,村內終於修成環形道路,並把原來3米寬的鄉村道路拓寬至6米;又修建了公共衛生間、停車場;原本不通信號的山區,也實現了網路處處達;對於自然山水,做到有針對性的保護,靠人力用石頭鋪出一條通往山上瀑布的游步道;與村民簽訂合作協議,通過租賃、流轉等方式,把閑置民居改造成了研學館。
2020年10月,「紙上春秋——道官沖古法造紙研學館」開館。同年6月畢業的劉蘭正式成為館長,月收入四千元左右,負責館內展覽的策劃、運營、接待講解,包括日常的水電支出,她也要操心。
對古法造紙,劉蘭原本了解不多。為了策劃研學館的內容,她找到了國內所有有關造紙的專著、論文,觀看有關的紀錄片,又遍訪村裡曾經傳承造紙的老師傅採訪,挨家挨戶收集有關當地貢紙的藏品。
生於1967年的黃隆國是早期響應項目的村民之一,聽聞劉蘭要找藏品,他在土房子的二樓翻箱倒櫃,找到了父親的樟木箱,裡面裝滿了記載當地造紙生產記錄的收據——他的父親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曾任村裡會計。
村民梁義,早年間做古玩收藏,聽說老家要開研學館,也回到了家裡,免費贈送出了自己收來的一個藏物——1931年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瀏陽第三區委員會慶祝全區工農兵第四次代表大會告青年群眾書,一張瀏陽紙作品。
開館當天,正逢國慶中秋假日,5000多名遊客湧入這個非遺生長之地,與手藝人交流,體驗非遺項目,吃當地飯菜。飯菜是黃隆國出品,他把鎮上的貨車賣了,回到老家開了一家「六食堂」農家樂。不遠處的民宿暑期入住率也達到了百分之百。
「團隊給這個項目制定了一個5年計劃。」劉蘭說,這個計劃包括繼續做好基礎設施;建立更多的非遺文化場館;擴充村裡的接待量;讓手藝人精進造紙工藝,使其能夠媲美從前貢紙時期的水平,提高附加值等等。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劉蘭還暗暗給自己布置了一個任務,業餘時間,找每一個村民深聊,了解他們的經歷和對於家鄉發展的訴求。同時記錄下道官沖文化振興鄉村的過程,用5年時間觀察,推出一個非遺振興鄉村的紀錄片。
從她愛上這個古老的藝術起,到選擇留在異地鄉村,這個95後的女孩顯然充滿了青春的理想主義,儘管這個理想書寫在了略顯靜謐偏僻的鄉村,但卻更加轟轟烈烈,更加當「燃」不讓。
編輯: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