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隱娘》主創戛納專訪 侯孝賢：唐朝故事我想至少再拍三部

受訪期間，侯孝賢導演對於獲獎與否顯得很是淡定，同時他也表示，唐朝的故事能至少再拍三部。舒淇稱讚侯孝賢「他一走出去那個風範就在那了，與生俱來的俠客、俠士。而且是俠士的首領。」

時光網戛納訊當地時間5月23日，第68屆戛納電影節參賽影片《刺客聶隱娘》主創接受了時光網記者專訪，受訪的主創包括有：導演侯孝賢、主演舒淇、張震和周韻。他們就影片的拍攝、上映檔期、表演心得等諸多問題進行了解答。此時距離本屆戛納大獎揭曉還有不到24小時的時間，侯孝賢導演對於獲獎與否顯得很是淡定，同時他也表示，唐朝的故事能至少再拍三部。

Mtime：為什麼選擇紅色、黑色、金色來表現唐朝？預算有多少花在了內景上？

侯孝賢：其實（為了展現）唐朝的絲製品，我們的美術（部門）去印度買了手工的絲製品回來，衣服和紗帳都是。還有一些是從韓國買的，從大陸的蘇杭那邊也買了一些。因為唐朝（的特色）就是絲嘛，絲製品。那種絲製品在光線下顏色非常漂亮。

Mtime：為什麼用了紅色、金色、黑色？

影片的布景色調很考究

侯孝賢：通常金色是中國傳統的皇權象徵，地方政府不敢用，但是藩鎮時期，每個都比它（朝廷）大，每個都不怕朝廷，藩鎮割據嘛那時候，尤其是河朔三鎮更是囂張，它們一時間，我看過資料，後來接手的是，田季安之後接手的是田興，他就不敢用這些了。紅色我感覺只有絲製品可以表現得最好。金色、紅色、黑色也是我喜歡的顏色。然後美術部門就是朝這個方向（製作），顏色的使用做得非常不錯。

Mtime：那在內景上是不是花了很多錢？

我整個片子跑湖北、內蒙古，拍了一年多。花了九千萬人民幣。

Mtime：關於攝影的問題，這次還是李屏賓的攝影。用了膠片還是數字拍攝？傾向哪種介質？

侯孝賢：這部電影是用膠片拍的，拍了五十多萬尺。然後我第一次用數位，因為用數位剪接，掃描的時候是4K，剪接的時候是1K，因為1K才剪得動，4K是剪不動的。我對數位是受不了，因為過程繁複，然後又條件不佳，所以最後調了半天，調光的系統也是，有兩個系統，之前用了一個調來調去，後來換一個才把顏色的深度調處來。其實不容易，弄了好久。

我真是痛恨數位，以前印成膠片，剪接很快，剪完了聲音做好做成聲帶，就沖印了，又漂亮又透。現在又耽誤時間又慢，那個過程多得不得了，花的錢是以前用膠片的不知道多少倍。這還沒完，這才是開始，因為它會升級，不是一次性的，器材也一直改，弄到把錢用光為止。永遠是這樣的。像你們的攝影機現在是很好，但也不一定。但有自己喜歡的一個攝影師就ok了，所以其實無所謂，（重點）還是在個人的眼光和習慣、素養。

Mtime：這部戲從開拍到殺青用了多久，各位演員的檔期有沒有因此調整？

《刺客聶隱娘》片段

侯孝賢：這些都是拍戲過程中需要調節的，像她們倆打，都受過傷，需要休息啊。休息完再練，練完再打，都需要時間。因為她們倆都不是真正的打星嘛。許芳宜是比較快，因為她是舞蹈演員，太厲害了，我準備以後找她當武術指導。她的動作又漂亮，然後她對人的肢體非常了解，就會注意到她們的可能性有多大，有沒有可能做到。只要有心就會去研究，我拍這次就是這種感覺。雖然刀什麼的都是道具，是假的，但演員還是有受傷。

侯孝賢：「我想再拍三部，我喜歡唐朝的華麗」

Mtime：請問幾位演員，侯導看起來儒雅，但其實有狠勁，不知道各位演員有沒有體會。以前舒淇說過最怕的就是侯導。

舒淇曾多次主演過侯孝賢的電影

舒淇：謠言（笑），是他怕我。侯導本身他，白羊座嘛，之前走紅毯的時候，他走在前面，我們都像他的保鏢。他一走出去那個風範就在那了，與生俱來的俠客、俠士。而且是俠士的首領。

侯孝賢：沒有啦，我是一個人啦。你知道嗎，金馬獎的聞天翔看完，我剛剛到（戛納），他就傳簡訊給我，說，你拍的就是你嘛！一個人，沒有同類，這不就是你嘛。打岔了，對不起。

張震：侯導拍戲，下次有機會的話大家來現場探班，就可以感受到全場鴉雀無聲，一點聲音都沒有，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就知道他的氣場有多強大了。一方面是大家都很尊重侯導演，一方面也是大家聽說過侯導演以前拍戲時發生的事，我們在拍《最好的時光》的時候有一天侯導手包紮起來了，然後大家都不敢問導演手怎麼了，後來聽別人講導演在家想這個戲的問題想到不是太開心，就往門上捶了一下，手就受傷了…所以這裡就知道導演的性格是怎麼樣的了，在拍戲的時候大家就比較（注意）。導演想給一個空間給演員發揮，所以他自己在那邊鎮著，可以感覺到導演對電影的執著和要求。那同樣大家在現場的氛圍就會變得非常凝聚，專註於自己應該要做的事。

舒淇：導演很多時候都是在對自己發脾氣，他之前拍《海上花》的時候也是很生氣然後就拿腳去踹，然後就骨折包石膏…

侯孝賢：有嗎哪有那麼嚴重！

舒淇：有啊那時候。記者說的。感覺他好像骨子裡特別暴烈。

侯孝賢：沒有，那是急。

舒淇：可是在現場的時候沒有對任何工作人員發過脾氣，或者是任何嚴厲的要求。哪怕是這個麥克風擺錯了，他不會說，這誰擺的，他會自己調，這是因為他什麼都知道。一個全面的導演就是太了解自己要的是什麼了，侯導性子比較急，他想等我給你講完我自己都弄好了，所以很多事情他會自己去做，他自己工作的方法反而帶領了身邊的人隨時隨地都在一個狀態里。

所以我們在現場就會發現大家都在工作，但其實是很開心的。但這開心裡也有一點點痛苦，比如大家看到唐朝的那些布景，到最後一天最後一刻我們在拍的時候，每一幅牆上的畫都是美術學院的學生畫出來的，他們一直在畫。從白天到晚上。我們的美術部門大概好幾個月每天都在畫。每一幅屏風都是手工畫出來的，特別特別漂亮。

侯孝賢：然後都被紗遮掉了。

這部戲在內地送審了嗎？過了嗎？不會再有什麼修改了吧。

侯孝賢：早就送審了，過了。基本不會改了，除非我看過以後感覺有什麼（不對）再調整，但調整也有限。

Mtime：目前有沒有確定上映檔期？

《刺客聶隱娘》何時在內地公映，也是外界比較關心的問題

侯孝賢：我通常不管，因為那是他們發行的事。但我會要求他們告訴我知道，我好準備，因為不是說發行就發行，是有個步驟的，我怕他們不清楚。所以如果他們通知了發行的時間，我就會告訴他們需要準備什麼。

Mtime：在片子里用長鏡頭塑造武俠的世界，那接下來如果繼續拍武俠片會不會考慮用港式的快速短鏡頭的間接。

侯孝賢：別人都拍那麼多了我還拍了幹嘛…而且短鏡頭對我來講更難拍，因為短的意思就是事先要剪接，以為拍出來接起來就是那個樣，不一定。所以我拍長鏡頭是習慣了，從以前到現在都是拍長鏡頭。但打戲不可能那麼長，周韻和舒淇打能打多長，所以還是要切割的。基本上我不喜歡完全就是結構好的畫圖的（故事板），一格一格的我沒興趣，我感覺現場的可能性其實是很大的，看你如何調整到那種狀態，跟演員之間。

Mtime：目前有沒有下一部的拍攝計劃？

侯孝賢：有啊，因為我想拍三部，最少拍三部。我喜歡唐朝是因為它華麗嘛，裡面的生活細節其實太多了，看過唐人小說或者筆記小說。我看了很多新唐書、舊唐書，資治通鑒什麼的全看了，有個依據就不會漫天想，就會有個範圍，這個範圍就可以深入。有些人想太多就什麼都想不透，結果都是泛泛。

侯孝賢的電影在台灣始終獨樹一幟

Mtime：現在這個階段還會在乎觀眾的多少嗎？到現在還有人說「侯孝賢害了台灣電影」…

侯孝賢：我害了台灣電影？沒有一部台灣電影像我啊。他們都往賣座上走。當導演有個最大的壓力，「下一部片」。有沒有錢拍。每個年輕導演、從事這一行的都是這樣。那我是因為經歷了太長時間，錢已經從別的地方（來），不在台灣或者大陸市場，我可以從歐洲、日本，從很多地方來談，像這次就是這樣。大陸還是最大的市場，假使能從大陸要到一半的投資是最好。

那這些所有的可能性基本還是導演拍片的壓力，因為這個片子有收入，後面就有。所以其實當導演是很辛苦的，壓力也很大。其實拍數位、簡單的（電影）的話，有時候真的想創作，就把所有的成本壓到最低，拍現代片。不請明星，普通演員照樣也可以演得很好。就這樣去磨練吧，等到有資源了就可以調整，層次再往上拉，可以找好的演員，有用的明星，而且拍得很厲害了之後所有的明星都要來，沒錢他都來。就像《布達佩斯大飯店》的維斯·安德森，誰都想演他的片子，哪怕只有一場。其實就是這樣，大家都很清楚。

Mtime：那你會在乎市場上有多少觀眾，給投資方回收的問題嗎。

侯孝賢：這個我盡量吧。這個是沒辦法控制的。如果真的要考慮這個，可能要換一個人，就不要找我（導），這樣才有機會，不然的話不太可能。

Mtime：這次使用兩個演員分別飾演兩個角色是出於什麼考慮？會不會令觀眾產生疑惑。

侯孝賢：還好吧，她們挺厲害的，我用的其實也不多，因為我不指望大家能理解。因為要理解需要說很久，不然的話就要有個前傳什麼的，本來前傳是有一個綏陽的圍城時期，也是唐朝，在故事的二三十年前，就是我們現在拍的這個時間。圍城圍到所有食物都吃光了，就開始吃小孩、吃父母。她們（兩個公主）的師父是被救出來的小孩，變成道姑，收養了她們雙胞胎嘉誠和嘉信。不過其實也不是雙胞胎，她是收養了姐姐。其實只有一個公主，嘉誠公主是史實，她是降嫁到魏博嫁給田季安的父親，其實就是和番的意思，有時候魏博太強了，王室只好用這種方式。

所以其實你說要把這個故事整個弄清楚，不是這個意思。假如拍每部電影要把事情全部弄清楚，那要拍到什麼時候。但這故事是一個源頭，想事情的時候有這個源頭，就會有個造型出來，雖然不知道故事以前是如何，但這個造型會呈現出內容，內容不見得觀眾明白，但演員（的表演）就會不一樣了。每個事情都要說清楚，那幾小時也說不完。

Mtime：：舒淇小姐，請問你怎麼理解聶隱娘對愛情的想法？

侯孝賢：我替她回答，聶就是三個耳朵嘛，我最早設計是她在樹上聽的。一直躲在樹上聽，聽，聽，然後唰地一下跳下來。但舒淇站在樹上就傻在那兒，跳下來就慘叫一聲，我們一開始拍了很多…後來我只好改了，不然怎麼辦呢…

舒淇：哪有，也拍到一條ok的啊。

侯孝賢：可以一條ok不夠啊，好幾場都是這樣，還有站在屋裡樑上的。哎你的問題是什麼…古時候哪有那麼複雜的愛情？以前都是婚定的，都是門當戶對，一定要有提親的。

Mtime：張震先生，拍每一部戲都會練就技能，在這部電影里有做怎樣刻苦的準備？

張震：我覺得拍侯導演的戲是一直在上課，喜歡站在侯導身邊偷偷聽他講話，導演電影拍得很好，對演員也都很好，但我覺得他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對我的生活是個心靈導師的角色，從他身上我可以學到很多。包括電影、做人、生活，都是很有建設性的，讓人感覺很舒服，這是喜歡和侯導工作的原因。

其實這本身就是在練一身功夫了。當然這個戲裡，我和謝欣怡有練舞，她練了很長時間，我是很後期才加入的，到最後拍攝前一個月我才知道有這場戲，她是一年前就知道了，我是一個月前…所以可以練的時間非常短，練舞的同時我還要練打鼓，也是在那一個月里。因為大家可能不是很清楚侯導拍戲的方式，一場戲不知道他要拍多長時間，所以相對來說那一個月我的壓力就很大，因為我不知道打鼓是要打一分鐘還是十分鐘，所以在那一個月內盡量熟練是最重要的，在拍的時候就會比較放心。

Mtime：周韻小姐，請問你說到接下來也要拍《俠影》，兩部片有些共通的東西，但姜文和侯孝賢是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所以這部《聶隱娘》會給另外一部帶來怎樣的建議和影響？

周韻是首次和侯孝賢導演合作

周韻：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演《俠影》，我完全不干涉姜文前期的導演工作，最多就是幫他挑挑演員啦，已經幫他挑了侯孝賢…（笑）

侯孝賢：我太老了，都70了，不行。

周韻：我覺得他們倆完全兩種風格，完全沒有可比性。這幾天接受採訪的時候我也聽導演說他拍電影的方式，我覺得大家特別幸運，侯導是在給大家上課，高級的電影課。原來我對使用長鏡頭和中景的導演很少接觸，通過這部電影我是近距離接觸了這樣一位導演。

Mtime：：這部電影中感覺演員是您的棋子，在您的光環下感覺他們被淹沒了。

侯孝賢：你這說法是另外一種角度了。你所謂的表演是什麼？你們就是好萊塢看多了。所有的表情和動作都要非常清楚。那為什麼只有這一種呢？不能有另外一種？它雖然有點遠，有點模糊，但帶給你思考的意義會更多，讓你想更多，不然打完就完了。那種（片子）隔一陣你再看就會感覺很難看。

通常都是這樣。所以其實電影要怎麼拍，完全看個人的個性，我那時候剛開始念電影學校，當完兵，那時候還叫國立一專。因為我小時候太喜歡看電影。進了學校後，我去圖書館，有一本書叫《電影導演》，我打開先看序，序講了很多到最後，說，「這本全部弄懂了你還是不能當導演」。我就說，那我看它幹嘛，我就把書還了。到了大二，有一位日本留學回來的老師，他講了比較實際的東西，有image line啊，有方向啊，之類的。

但我後來發現這些根本就不是一件事，完全不需要，鏡頭裡一看自己就非常清楚了，不會弄錯。所以我為什麼是這樣（拍），是因為我的經歷和個性，也不是說很堅毅，只是我想做什麼自己會想辦法做到，跟我以前年輕時喜歡賭博一樣。我賭博很厲害的，非常厲害，但是還是輸光光。

Mtime：想問電影中音樂的使用問題，貫穿始終的鼓點以及最後那首曲的來源。

侯孝賢：我們的音樂基本上是林強做的。我從《南國再見，南國》之後都是他做的音樂，《南國》我找他來演戲嘛，其實那是演的第三部，第一部是《戲夢》，第二部是《好男好女》，他是個音樂人，又很靦腆，但他在舞台上的爆發力是很嚇人的，我是看到他唱歌，那時候他第一張專輯，我被震到了，就找他，沒想到他是個非常靦腆的人。雙子座，很靦腆，跟我兒子一樣。然後我找他來演，發現他是個創作者，要投入很難，他眼光太複雜，沒辦法很專註變成一個角色。看細節就知道了，比如吃面，《戲夢人生》在大陸拍，那時候很早，在一個空房子，在福州，一個山區的鄉下，過生日台灣習俗是吃麵線，那個房子的蒼蠅不知道有多少啊，都是一大群，四面八方都有，於是他吃面的時候筷子一定要擺在碗上，沒有人這樣，這個規矩是錯的，通常都有個筷架。

侯孝賢在《戲夢人生》時期就來過大陸取景拍攝

我就知道他沒辦法演戲，沒辦法投入。第一次我ok，《戲夢認識》就這樣。第二次《好男好女》，好一些，但還是不行。但《南國》他完全變了一個人，三次之後終於，你們看過之後就知道，把他所有的（能力）都激發出來了。拍完三個片子之後我就放他走了，只拍一部受傷的是我不是他。到了《南國》，他完全投入了之後，我就讓他做音樂。一個月全部的音樂就弄好了，《南國》的音樂在歐洲他們都非常喜歡。

從那時候開始我很多片都找他做音樂，這部也是，他一看就了解了。這片子的最後一曲，我的副導演，姚弘毅，通常我們會找一些音樂來試試看，他就找了那一曲。那一曲在整個歐洲紅了有五六年了，其實是很紅的。是非洲的一個家族的打擊樂，一個父親有四十幾個小孩，整個都是他的成員，他和法國另外一個樂團合作，我一聽就喜歡上了。而且又很便宜。前面本來有一段音樂我想用另一首，是德國的，真是太貴了，一分鐘好幾萬歐元。這個又便宜又好。

Mtime：現在大家感覺大陸的電影環境很浮躁，台灣導演相對能堅持自己，這是為什麼？

侯孝賢：其實每個地方都一樣，導演面對的壓力是一樣的，不賣座就沒有下一部了。大陸的票房很大，市場大，拍了一部成功了就能接著拍好幾部，導演也多。都一樣，這完全是個人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