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三屆中國音樂金鐘獎鋼琴比賽第一名孫麒麟
文 | 孫麒麟
舞台是檢驗作品演奏的最好標準。
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是鋼琴家佩萊希亞(Murray Perahia)在2012年秋天訪問美國茱莉亞學院時,當著我們所有鋼琴學生們說的話。那一年我大一,剛到紐約的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位只能在暢銷CD封面才能看到的大鋼琴家,激動得難以言表。那一天他在茱莉亞底樓的音樂廳授課,課後問答環節中有人提問,好奇像他這樣了不起的鋼琴演奏家,平日里是如何準備一首作品的。佩萊希亞扶了扶眼鏡,不假思索地回答:「舞台,上舞台!(go on stage!)」他告訴我們,在他準備錄製全套莫扎特鋼琴協奏曲的時候,每一首協奏曲都是經歷了無數次各地巡演後才開始錄製的。「我們從不會著急錄製的進度,必須先彈音樂會,再開始錄音。」他解釋道,不知道為什麼,舞台就是這麼一個神奇的地方,很多問題只會在面對著聽眾的過程中暴露,也只有經歷過舞台的洗禮,你才能對作品有更深的理解和把控。
2021年10月,我十分有幸在第十三屆中國音樂金鐘獎中獲得鋼琴組第一名。賽後面對各地媒體記者,我總被問到關於金鐘獎的備賽情況,有什麼可以分享給大家的。我腦海里頓時迴響起佩萊希亞曾告誡我們的話:多上舞台!舞台是檢驗作品演奏的最好標準。
鋼琴演奏是極其複雜,對專註力要求極高的一項腦力和體力相結合的藝術性創造活動。就像運動員需要通過一場一場熱身賽把自己的競技狀態調整至最佳水準,演奏者也需要通過一次一次上舞台的經驗,不斷檢驗出作品的不足之處。更重要的是,走上舞台那一刻,隨著自然生理的腎上腺素飆增,如何把肢體上的技術支撐和大腦的專註力融合在一起,從而避免力不從心的狀況,需要通過不斷的實操演練才能接近遊刃有餘的理想狀態。
中國音樂金鐘獎代表中國音樂最高水準,準備這樣一項高規格的比賽,我自然不敢掉以輕心,在金鐘開賽的前兩個月內,我頻繁走上舞檯面對觀眾現場演奏。備賽過程中,四川音樂學院為參賽者舉辦了多場展演活動,讓我受益匪淺,我的指導老師王雁教授也親臨我的每一場音樂會,幫助我不斷把自己的演奏狀態調整至更佳。
「上舞台」這三個字,說來簡單,實則有大講究。我暫且可以把它分為三個部分:上台前,上台中,上台後。
第一階段:上台前
上台前的階段,可能是最具決定性、最煎熬,也是最難以預料的一個磨難時期。但凡有過現場演奏經歷的人,都能感同身受。這個階段可以是一個月前、一星期前、兩天前、前一晚、上台熱身時,以及更要命的開場15分鐘前,這個階段我們做什麼、想什麼、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似乎都像魔障一樣會對接下來的演奏造成有形或無形的影響。
音樂界的大神級人物,偉大的鋼琴家霍洛維茨在隱退12年後於1965年重返舞台。他在後來的回憶錄說,當紐約卡內基音樂大廳的門打開之時,那黑色的鋼琴彷彿一具肅穆的棺材,即將主宰他的命運。連了不起的霍洛維茨都有如此感嘆,何況我們凡人呢?
從我個人角度出發,上台前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要在準備階段把該做的工作做紮實、做極致。曲目的技術要求完成得越徹底,音樂表達越全面,演奏者內心會越安全,台上也會越流暢。在練琴階段,我一般不會過多考慮在台上會如何,只是著眼於眼前,思考當下需要解決什麼問題,應以哪種最科學有效的辦法來解決該問題,並要求自己在練琴中就必須全神貫注,而不是漫無目的下意識操作,這樣一定程度上也訓練了自己在實際演奏中可以長時間專註於音樂的能力。所謂千里之行,積於跬步。任何一部艱難的作品,我們都應該把它劃分為稍小的具體目標一個一個去完成好,每一天給自己具體的指令,解決具體的問題,而不是過早擔心登台演奏,終日在焦慮忐忑中消耗自我。以一個積極良好且誠實的心態對待每日的練琴,不論最後結果如果,其準備過程都是有極大回報的。
演出越臨近,內心就越敏感,一丁點風吹草動都會掀起波瀾,這時最需要的是保持平常心。我在茱莉亞學院讀大學時,每次上專業課的前一個晚都輾轉反側睡不好覺。對於那時的我來說,上專業課就是最殘酷的檢驗,直接決定我一整個星期的情緒質量。隨著自己一點點成長起來,現在的我每當重要演出臨近,會自然地讓自己保持平靜——不是藝術表達的平靜,而是心神的寧靜。試圖放慢做事的節奏,讓每一天的生活井井有條,練練瑜伽散散步,不緊不慢地過渡自己的情緒變化。到上台當天,我更是會睡個大懶覺,吃飽喝足,稍微練練琴,就當熱個身,而不是過度消耗自己的精力。越是需要外放的表現能力,就更需要內收的功力,所以上台前只要確保了身體的打開,我會更多把關注放在養精蓄銳。
音樂廳後台是個有趣的地方,暖黃色光照在一排排明亮的鏡子上,把我們所有的脆弱、渺小和不安都展露無遺。德國哲學家尼采在《善惡的彼岸》中說過一句名言:「與惡龍纏鬥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將回以凝視。」與其與自身的焦慮糾纏不清,不如去接受它。時至今日,我都會時不時在後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而把這種熟悉的生理狀況轉化為一種寬慰,使我能夠自我調侃,「呀,要上台了,身體很興奮嘛!」我會試著引導自己去坦然接受它、感受它,從而化解它。過度的解讀「緊張」二字,帶來的是不必要的負面情緒。而可控的積極性緊張往往會增強人在舞台上的表現力,相信很多人都有此體會。
第二階段:上台
門打開,掌聲響起,走上舞台,鞠躬,坐在琴凳上,這時的你在想些什麼呢?
我在紐約讀書期間曾多次與我的好友Kate Liu(2015年華沙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第三名獲得者)探討這個問題。她的演奏總是能觸及聽眾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聽她的音樂就如同聽故事一般,娓娓道來,回味無窮。有一次,我和她一同坐在林肯中心觀眾席聽音樂會。場燈熄滅,音樂會即將開始,我轉頭問她:「如果今晚你是演奏者,這時的你在想什麼呢?」她笑了笑說,「想的都是,我的天吶,我完了!」玩笑過後,她意味深長地告訴我,會有意識地把自己放在即將演奏的作品氛圍里,與音樂所需要的氣質合二為一。之後我的多次個人音樂會,都會請她來聽我走台。每當我問她,我現在還需要注意什麼問題時,她總會說,「多想想你今晚要演奏的第一首作品的開頭,把自己放到音樂的情緒中,滲透進去。」

金鐘獎的每一輪,我都告訴自己把它當作音樂會來彈,拋開競技的雜念,融入音樂、享受音樂。當我坐在琴凳上的那一刻,我就會努力把自己裝進一個音樂氛圍的氣泡里,那時我的內心是柔軟的,渾身上下被音樂包圍。內耳里的聲音是微妙的,細膩地想像著即將觸鍵的那個聲音。在演奏過程當中,不論現場環境如何,把自己全心投入到曲目要求的角色中,是非常重要的一步。就像演員換裝一樣,我們需要時刻讓自己成為特定角色,屏蔽周遭一切,把自己沉浸在音樂的氣泡里。只有那樣,所有的情感輸出才會顯得真誠且動人。與此同時,更重要的也更難以企及的是在舞台上把主觀意念與客觀現實結合起來,從而達到一個美妙的平衡。萊昂·弗萊舍(Leon Fleisher)曾說,鋼琴演奏應該有三個人,一個人是正在做彈琴的這項活動,一個人在發聲之前想像這個聲音,第三個人把自己的耳朵放在音樂廳里,檢驗正在彈奏的聲音是不是與之前試想的一樣,如果不是,就要告訴正在彈奏的那個人做出調整。而要做到這三個人各司其職、合作得當,需要的也是一次又一次不斷在舞台上實戰的經驗。
第三階段:結束後

曲終人散,在接受掌聲和鮮花後,我們來到第三個階段。這個階段總體都比較輕鬆,鑒於最困難的環節已經結束,總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每彈完一場音樂會,我一般不會立即對剛才的演奏作出理性評估或批判,而是更多關注自己的感受,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今天在台上,肌肉感覺是很釋放的,還是比較收緊呢?內心活動很豐富,還是比較安穩?有膽量作出一些即興的發揮嗎,還是整體比較求穩?……這種感覺只有在第一時間回憶才真實,所以往往我在一下台走向化妝間的時候,便會儘力捕捉自己剛才舞台上的狀態,記錄「本我」在面對舞台時的情況。如果我走下舞台異常興奮,比如成功地在台上做了很多台下練琴從來不敢嘗試的東西(這是現場演奏最奇妙的時刻),或者把我所有想表達的東西都完整呈現了出來,那我會極力去擁抱這一種像勝利一般的快樂——以便於我在未來的演奏中持續效仿這種狀態。我相信在舞台上成功的案例比不理想的更值得珍惜,因為我們能做到一次,就能試圖做到第二次。以此類推,以這種正向的鼓勵機制肯定自己,會促使個人的演奏狀態越發神勇。
差不多到三天之後,我會再靜坐下來,評估實際演奏所反映出來的優點或問題。這時,如果有實況錄像是最好的。當然,聽自己的錄音總是難熬的,我曾經很長時間都完全無法聽自己的演奏,經歷了很久的內心掙扎,如今我才能一邊聽自己的錄音,一邊以第三者的角度來客觀評價。這個步驟之所以有必要,是因為在舞台上的我們時不時會自我欺騙,借著聚光燈的作用,極力包裝自己。比如,在台上自己聽到的聲音跟反饋到觀眾席的聲音會有出入;因個人內心狀況搖擺,對時間的長短會產生誤差判斷;或者在面臨大型曲目時,我們受到本體的局限,難以在演奏當中真正做到對作品的結構有良好的把握,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所以,每當我從演奏者的身份中完全抽離出來,以旁觀者的身份評估自己的演奏時,結果時常令我大吃一驚。而這種迷惑越大,我就對自己的演奏了解更深刻一些,對舞台的解讀更全面一些,最後對作品的把握更篤定一些。
舞台是檢驗作品演奏的最好標準。說來是一句朗朗上口的格言,實則是鋪滿荊棘的險峰。而不論過程多麼艱難險阻,每當我在音樂廳里,透過指尖流淌的音符與觀眾進行對話時,那種滿足和美妙,足以支撐我在未來更加篤定地一次又一次走上舞台。畢竟,做音樂演奏者都需要一顆強大的心臟,這顆大心臟裡面有對克服困難持之以恆的決心、對藝術永不滿足的野心、對天地萬物充滿期待的好奇心和對真善美嚮往的愛心。願我們都熱愛舞台,熱愛音樂,熱愛這一份只有在音樂廳才能被喚起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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