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陪都奇差的物質條件
1、 南開中學因為建在郊區,所以規定全體學生住校,我家住在二里路外,也必須住校。那時,車輛交通幾乎是不可能的,戰時口號:「一滴汽油一滴血」,我未聽聞任何人家裡有私家汽車。
2、戰時,規模較大的機關、學校都以吹號定起居與上下課的時間。因為遷徙時買不起大鐘,更夢不到電子鐘。每天破曉六點,天還沒有大亮,起床號吹得凄厲而且堅持。我們掙扎著從爬著臭蟲的木板床上起來,尤其在冬天真是件辛苦的事。在操場上排成隊的時候,山城的霧常常濃得看不清鄰班的臉。早操之前,經常是女中部主任王文田訓話。幾乎每個人一輩子都忘不了她說我們:「心裡長草,頭上冒煙!」
3、 初二上學期快結束時,天氣突然極冷,我們大多數人的腳跟和手指長了凍瘡。
4、 李心娥插班來的那天。導師帶她到門口。大聲說,「這是新生李心娥。」她實在很矮,排在我左手座位,我那時也是又矮又瘦。
5、李心娥是我帶回家的第一個客人,她和我一樣瘦弱,更引起我母親的關心。我們只知道她是雲南人,爸爸是軍人,調到重慶駐防,帶她來上南開,媽媽沒有來。從此,我幾乎每周末都請她一起回家。母親知道她被瘧疾折磨所以長不高,對她更加關懷,為她增加營養,和我一樣待遇。
6、在那麼艱難的環境,我們每天吃得不好,穿得不好,晚上被臭蟲咬,白天要跑警報,連有月亮的夜裡也不放過。
7、戰時,許多學生無錢買書,坦然地去「時與潮書店」一本本翻閱,吸收知識。
8、 戰時因為紙張質量不好、印刷困難,有一些真正令我感動的書,多翻幾次就出現磨痕。
二、糟糕的衛生條件
1、宿舍生活最大的困擾是臭蟲。南開中學校舍里臭蟲鬧得很厲害。我們回家時,行李都不準進屋子,得先放在院子里曬,再把被子拆去洗,若有臭蟲就丟掉,有時連書裡面也都是臭蟲。張忠謀先生的自傳也寫到南開中學的臭蟲,提到他們向校方抗議的情況。
為了對付臭蟲,每隔幾個禮拜,我們三、四個女生就抬著自己的木床床板去男生宿舍旁的蒸汽室,熏床板上的臭蟲,多少會把蟲子熏揮一些。後來發現沒用,因為臭蟲已經多到進了地板、天花板,總不能把屋子拆去燙。晚上,宿舍在考試前會晚一兩個鐘頭熄燈,我們挑燈夜戰,就會看到那盞沒燈罩、直接由電線接上的燈泡上,一串一串臭蟲沿著電線爬下來的恐怖情景,就連地板上也有數不清的臭蟲從腳旁爬過來。
我們只能一面被蟲子爬得癢抓個不停,一面睡,沒有一個人不終生難忘的。臭蟲是無可奈何的,學校也解決不了,因為那時沒有辦法消毒。抗戰時沒有「DDF」,若有,就是神奇得不得了的東西。直到我們畢業離開,才脫離臭蟲的威脅。至於蚊子、蒼蠅,更不用提了。即使如此,南開已經算是很講究的學校了,餐廳里還有紗罩。只是再怎麼講究,也擋不住困難環境里的衛生難題。回想我們的少年時期,沒有一個人不是被臭蟲咬大的。真是不容易。唉,那和日本飛機一樣可惡的臭蟲,也幾乎是鋪天蓋地似的纏住了我們。是另一場噩夢,我若開始寫牠們,只怕停不了筆。那些年全靠年輕的血肉之軀抵抗。
2、我由沙坪壩經過時,一定會買一大包花生,到爸爸小小的社長室里,坐在他連夜看稿時睡的單人床上剝花生吃(他桌上有稿子,不許我們碰)。如果他不在,我就剝出一大把最好的花生,放在一個土燒小瓦缽留給他。剝花生大約是他那時代四十歲的人,尤其是政界,絕不會主動做的。有一天,他告訴我以後再不可以坐在他床上吃東西了,因為前一晚有一隻老鼠到床上咬了他的鼻子一口。
三、死亡的恐懼
1、三十里外的重慶仍在日機惡毒的「疲勞轟炸」下,成日成夜不能解除警報。
2、我們兩個來自中國極北端和西南端的女孩,在敵人的轟炸下結成好友,那種真正患難與共的感覺,是太平歲月中長大的人無法想像的。尤其是夜間空襲時,跑了一半,在急促的緊急警報聲中,靠月光找棲身的小沙丘,牽著拉著,互相喊著名字,坐下後聽遠遠近近的炸彈,看三十里外城裡的火光,兩個十五歲女孩分擔著不可解的恐懼。解除警報時多半己是凌晨兩、三點鐘。解除警報是長長徐緩的長鳴,好似在長長地吁氣,慶幸我們還活著。數百人因為徹夜未眠,跌跌撞撞地往宿舍走,很少人有興緻抬頭看剛剛帶來死亡威脅的天空。
3、那年重慶被炸得最凶的一次大火後,我們選了一隊童子軍代表走路進城去共赴國難。走了大半程,只見士兵從未熄的火中抬出無數焦黑的屍體由軍隊運出城外,指揮者間帶隊老師:「這些娃兒(四川話)來做什麼?趕快帶他們回去!」
我們站在路邊拚命哭,一面唱:「我們,我們是中華民族的少年兵,年紀雖小,志氣高……」據說回校後,老師被記了大過。但是那一具具焦黑的屍體,綿延十里,是我半生的噩夢。
4、高一那年轟炸得最厲害,傷亡慘重。
5、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日寇飛機夜襲重慶市,校場口大隧道發生窒息慘案,市民死傷約三萬餘人。報導指出,日機投彈炸大隧道各面出口,阻斷逃生之路,救難人員在大火中打通兩、三個出口,隧道內市民多已在窒息之前自己撕裂衣服,前胸皮肉均裂,臉上刻滿掙扎痛苦,生還者甚少。
6、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日機開始對重慶進行日夜不停的「疲勞轟炸」。幾乎每日一百多架飛機炸四川各地,有些小城半毀,其目的在摧毀中國人的抗戰心防。至十二日,一周之間,日以繼夜,無六小時之間隔。重慶市內飲水與燈光皆斷,人民斷炊。無家可眠,但在這種凌虐下,抗戰意志卻更為堅強。此日,八十六架又來狂襲,在蔣委員長駐紮的曾家岩三度投彈皆末命中。同月三十日,襲黃山軍事會議會場,死傷衛士數人,國民政府大禮堂被炸毀。
整個八月,在與南京、漢口並稱為三大火爐的重慶,仲夏烈日如焚,圍繞著重慶市民的又是炸彈與救不完的燃燒彈大火,重慶城內沒有一條完整的街,市民如活在煉獄,飽嘗煎熬。
有一日,日機炸沙坪壩,要摧毀文化中心精神堡壘;我家屋頂被震落一半,鄰家農夫被炸死,他的母親坐在田坎上哭了三天三夜。我與洪蟬、洪娟勇敢地回到末塌的飯廳,看到木製的飯盆中白飯尚溫,竟然吃了一碗她們才回學校。當天晚上,下起滂沱大雨,我們全家半坐半躺,擠在尚有一半屋頂的屋內。那陣子媽媽又在生病,必須躺在自己床上,全床鋪了一塊大油布遮雨,爸爸坐在床頭,一手撐著一把大油傘遮著他和媽媽的頭,就這樣等著天亮……。
那就是我最早的青春歲月的場景。死亡可以日夜由天而降,但倖存者的生命力卻愈磨愈強,即使只有十七、八歲,也磨出強烈的不服輸精神,也要發出怒吼。
四、內心的失望
1、戰爭打到第六年,只剩下貴州、四川、西康、青海、新疆和雲南仍未落入敵手,每天的戰報都是在失陷、克敵的拉鋸狀態膠著。
2、有一夜,我由夢中驚醒,突然睡不著,就到宿舍靠走廊的窗口站著,忽然聽見不遠處音樂教室傳來練唱的歌聲:「月兒高掛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這個靜靜的深夜裡,記起了我的故鄉……那氣氛非常悲傷,我聽了一直哭。半個世紀過去了,那歌聲帶來的悲涼。家國之痛,個人前途之茫然,在我年輕的心上烙下永不磨滅的刻痕。
五、抗戰時期四川武大的條件
1、每天吃完了宿舍的一缽菜和湯的晚飯後,一起到白塔街轉陝西街到縣街「探險」,找一點可以吃飽的零食。
2、石子鋪的路長年滑溜溜的,街的轉角處就是水西門,從清晨到日落,無數的人從大渡河挑水上來,扁擔兩端的木桶搖到各家水池大約潑了三份之一在石子路上。
3、宿舍屋內電燈極為昏暗,白天又無日光,反而是在九點熄燈之後,有功課要做的人點起各人自己的小油燈(最原始的那種有座半凹的瓷碗,倒一些桐油,放二、三莖燈志草用火柴點燃)。考試之前,奢侈一下,點小小的蠟燭。
4、冬天冷時,唯一的房門也不能開,空氣污濁。八個人也都得那麼過一周七天,只有盼望暑假回家吃飽一點,睡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