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清朝末年,「湘西的各個關隘要衝散布著二千餘座青石築起的黑色碉樓一一營盤,其中一座石頭圍子大營盤則是辰沅永靖兵備道道署所在地,名叫筸城。筸城有五大姓,繁衍出五大家族。
小說通過筸軍領袖陳青樹陳氏家族之榮辱興衰展現了清末湘西政界、軍界、商界的殘酷鬥爭一一最後的貴族們內部的相互傾軋,古老黑營盤的瓦解坍塌,演繹出一部充滿奮鬥抗爭、情愛仇殺的蠻荒傳奇。
《黑營盤》為岳立功「湘西三部曲」開篇卷,第二、三部分別為《紅城垣》、《白祭壇》。
題記
在故鄉那一片歷史廢墟上,我拾檢你家的殘磚他家的破瓦,依照我心目中的圖 騰,鑄一座未名的墓碑。若或有人在其中的 基礎或主體的某塊磚石上辨認出有自己先 人烙下的依稀印記,請不要驚訝、附會。這 未名碑不屬於任何個人,它是獻給那片蠻 荒土地百年來所戰死、情死、冤死的十萬荒 野遊魂的。
我憑弔那段充滿一百八十個問 號,且至今尚未完全找到答案的歷史。
楔子
說是數百年前這裡就有了軍隊,有了碉卡,有了營盤,並 有了小小的石頭城。住在石頭圍子里的,大半是鎮守邊地的兵 士,小部分是被官府放逐貶謫充軍的罪犯。
地方山奇水秀,日 月山水共同造就本地土著民族,使之兼備山的雄悍水的溫柔。 外來移民與本地族類聯姻,媾合,繁衍。這裡出勇士,也出美 女。
家鄉那一方風水總孕育不安分的靈魂,孩子們的頭腦里 總萌發奔赴他鄉獻身的幻想。但不知從何年何月何日起就一 直蹲在那裡的黑色營盤,似乎總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磁石般 把那些偏離既定軌跡的企圖吸回來,將羼弱的思想摔成齏粉。 許多代人的拚搏求索成了個首尾相銜的怪圈,最終也沒有人真正走出那一片可歌詠可詛咒的土地。
若追溯到較遠的古代,如今已刻在民間傳說和歌謠里的 天王三兄弟較為典型。現在在一個叫鴉溪的地方,還殘存著一 座關於他們的宏偉廟宇,裡面供有三尊巨大泥塑像。泥塑師用本地方圓千里內出處不同的紅砂、白堊、黑泥三色土給他們 賦予不同色澤。因為三兄弟都吃過皇帝賞賜的毒鴆御酒,酒量 大小決定中毒輕重和死去緩急,故臉分別呈紅、白、黑三色。
天王三兄第是地方上一最妖艷村姑在旋潭浣紗為犀牛精攝去巴肚坐胎,長大後各各五大三粗,飯量膂武藝都同步的驚 人,朝廷借重他們的武藝和蠻力殺戕異族,「三十六人殺九千, 殺到騎梁洞門前」,大獲全勝。皇上大悅,宣令入京封賞。不想為朝中文武大臣所妒,奏表皇上云:「此三人才識高超,悍勇異常.將來或有天子之分,如不先牌其制斃,則國家恐有後患之慮。」
皇上便假備酒席接得三王於後花園,扎一高台月夜大飲, 台下栽埋刀刺無數。只待他們各各大醉踉蹌跌下自斃,但三王兄弟本非凡人.陰有犀牛精護助左右,乾杯萬觥終不改色,皇上無奈之下.乃另設密計,饋贈以厚札。三王兄弟欣感得意榮 歸梓里,卻不知禮物中餞以鳩酒,入鄉時,口渴而飲。大王性急舉杯.沾酒便倒;二王以為大哥不中用,逞能地一碗全吞進 肚裡.沒一刻也死去了;三王見狀更是不服,仗其平素酒量宏 大,索性捧缸大飲,酒缸同他沉重的身軀同時重重地倒在岩板坪上。
三兄弟雖死,冤死莫白,靈魂顯應,吵鬧地方,皇上亦不能安穩坐朝,乃封三人為侯,簡稱三侯,准在鴉溪建廟,永受香火,陰陽兩管。
鄉中多瀑布小溪,卻無大河。山高水險,交通閉塞,與內地聯繫甚少。
三百年前的清代中葉,本地土著人中出了個了不起 的英雄,領頭揭竿,反抗朝廷,聲勢極大。地方廳志記及其起始 時說:「正月二十七日,天將明,東南一星大如斗,光芒閃爍,墜而復上者三,後墜林寨,不逾時,逆蠻造反之火遂發。」
這位首 領援引客家人的一句俗話作為奮鬥目標,把「不到黃河心不 死」寫在自己的旗幟上,旗幟是黑色的,綉以龍鳳圖騰。他領著 地方數萬義軍襲佔了三省六府所轄十三廳縣,其勢實是咄咄逼人。
他們在大山圈子裡曲折出擊,終於在某一天實現了他們的夙願 ,殺到了「黃河」邊。世世代代一直生老病死在山火 尖上的民族的後裔們.生平頭一回看到一條如此廣袤浩蕩的 大江,被它的排空濁浪、裂石濤聲鎮住了。
他們在江邊的沙灘 上殺豬宰羊,祭過祖宗,酒足飯飽後,便拔營凱旋迴山。殘陽下的沙灘留著堆堆灰燼,一片狼藉。
朝延乘隙調動七省十八萬綠 營步兵日夜兼程趕來,歷史上有名的「五溪會獵」由此揭開了 血腥的序幕。這場征服反征服、同化反同化的拚斗一直持續了 整整一十二年。
那個揭竿的領頭人物當初不過是二十幾歲的 青皮後生,被俘時已過了不惑之年。
長長的棕索吊蚱蜢般將 一解人犯押往京師會審梟首。在又一次經過這條大河時,正逢 枯水季節,赤腳趟過河,其水不過齊腰深。這位首領至此方明 白:這其實根本不是黃河,而是本地一條叫沅水的大河的上游 部分,它離自己寨子的直線距離實不盈百里。
黃河是什麼樣子 他終於明白了 那是在他被木籠子關著扔在馬車上顛波了 三十五天後才明白的。
這位英雄是當地土著民族中的一員。為什麼要打到黃河 去?因為本民族的《創世紀》古歌里說那裡是他們最早的家。
很多年以前,這個據傳是最先發現了稻穀的民族,因黃河 流域的殘酷戰爭而開始了大遷徙,來到中國南方的山水盡頭 憑險而居。
為防止這個反抗性極強的民族的暴亂,官府借用當 地所出產的青石築起了黑色的碉樓。
碉樓位置在山頂上,高二 丈,周圍以青石加糯米石灰砌就;分二層,下層夯築黃土,上層 ,四壁留槍眼八個,立屋蓋瓦,日夜有守兵晾望巡守。哨樓相毗 連的馬圈、伙房、窩棚等周遭仍以青石圍子界定,稱之為營盤。 這種黑色的東西越堆越多,到清末竟已達二千餘座。哨樓之間 曾加築土牆,盤山繞水,像一個巨大的鐵箍,環垣千里,成為中 國歷史上罕見的「內地長城」。
這些星羅棋佈於各關隘要衝的 碉卡營盤,扎著數目驚人的部隊,是全湘最大且保留得最久的 一支綠營軍,是國家的一座後備大軍庫。管轄指揮這千里營盤的最高長官,清末稱辰沅永靖兵備 道。道署所在地也是座石頭圍子大營盤,名叫竿城。
竿城,憑 借了當時地理上的優勢,正如道台衙門左右轅門匾額所標榜 的,它「屏翰楚尾,疆理黔邊」,恃靠無數次對內對外的流血戰 爭建立起自己的繁華同淫威。它指揮著靠從土著民族手中沒 收的十五萬畝「屯田」贍養數萬綠營兵士,又靠他們控制管轄 了四省邊界的大小二十二廳縣廣袤遼遠的土地。
竿城一直是「父傳子接」的世襲兵役制,兵民沒有顯明界 線,加之歷史上「邊牆」的無數次修建無數次搗毀,兵民商品和 婚姻兩方面的交流結合便出現了一個奇特怪誕的現象:守卡 人和被守者若翻起古遠的族譜來,多數其實同出一宗。
除去一 些外來雜姓,本地從祖宗傳下來的是五大姓,也就是五個大家 族。這五個大家族像大樹發椏一般,又裂變為更多的支脈。這 些支脈間開始生存競爭,幾代之後,有的紅火起來,有的便消 聲匿跡而幾近湮沒了。
當歷史洞穿十九世紀的甬道依稀看見 二十世紀的門檻時,竿城出現了一次「軍政大爆炸」一清同 治年間連續出了幾個如今省軍區司令一級的顯赫人物,使竿 城歷史上幾個默默無聞的家族陡然紅極一時,他們及他們兒 孫輩中的幾個傑出人物便左右把握了地方上近半個世紀的歷 史。
這段綿長的歷史在我下面就要提到的「黑岩口事件」處可 以算作一個初步歸結。
這幾個家族裡有陳姓一脈值得一提。據說這一脈的先祖在某朝某代因戰功被封為一地土司。陳土司生前獨霸一方,權極一時,死後下以厚葬,埋了許多假墳, 據說是因陪葬極多極昂貴,故而如此。很多年後,有八 個掘墳賊挖開過所有的墳冢,卻一無所獲,於是地方上新添了 一則多少帶點臆測的故事。它活靈活現抖露了這位先祖不光 彩的隱私。
故事說陳土司在鄉里施行「初夜權」,竟連自己的親 侄女也不放過,後以「亂倫罪」被朝廷抓去,來了一次真正的五 馬分屍。
他確切的死因雖然至今仍是一道謎,但這一個顯赫的 家族從此便敗落了卻是確鑿無疑的。待傳到其第七十九代玄 孫陳青樹手裡的,僅只是一把缺口的割馬草鐮刀而已。
陳青樹就是一個後來在同治年間暴發的顯赫人物。他有 三個老婆,二兒一女。老大雲祥英年早逝。老二雲泉跟我家有 點掛角親,我叫他堂舅公。經過近五十年的磨難拚斗,這位堂 舅公同在他家後門外偏棚里出生的一個孩子,分別以一、二把 手的地位稱雄地方。
我的堂舅公小時候也是個充滿奔赴異鄉獻身幻想的孩 子,奇怪的是長大後卻多次放棄了出山的大好機會。這戲劇直 演到近本世紀中葉。那時他已年近古稀,高而瘦削,樣子很精 神,眼中有藍、黃、金黃幾種色圈,愛穿一件粗呢子衣,人稱「老 師長」,頗具儒將風度。
是時,他手下的心腹二把手俞英奇接到 省主席來電,決定赴任省府委員職。於是,在一個青石塊砌成 的畚箕形渡口邊,在四根機槍二十四根快慢槍下,一輛載著 「湘省未來」的中型卡車被搗毀,十五名文武官員同時斃命 這就是當地歷史上有名的「黑岩口事件」。
關於俞英奇臨行前後的情況,關於他的死因,在其後頗長 的一段時間一直是個謎。
後來,在清理我的這位堂舅公的遺物 時發現,他的一本叫《溪野沉夢》的未刊稿里有較為詳盡的記 述 實際上,是他一手策划了那場流血;後來,又由他親自 主持盛大的葬禮。
聽老班人說,那次葬禮之後,人們發現他的 頭髮全白了.衰弱蒼老得失去了人形。他從此閉門不出,刻意 著述,記敘他的故土,他的父輩,他的朋友和敵人,用反思的筆 觸追溯中國南方某省西部地區發生的那場巨大歷史悲劇的始 末。
我有幸詳閱了這部未刊稿,驚異地發現那半個世紀的充 滿了奮鬥失敗、情愛仇殺的古典傳奇,竟衍譯著現代藝術色彩 原理。
經驗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對一個綠色方塊注視一會兒,然 後把眼睛閉起來,我們就會看到一種作為視覺殘象的紅色方塊。如果我們觀察一個在黑底上的白方塊,然後把眼睛望向別 處,這時作為視覺殘象將出現的是一個黑色方塊。
著名的《色 彩藝術》一書的作者約翰內斯伊頓指出:黑色和白色混合產 生一種中性灰色,紅色和綠色同樣是一對互補色,它們混合後 加上白色也能產生中性灰色。人的眼睛和大腦都需要這種中 性灰色,缺少了它就會變得不安靜,而在這種互補關係建立 時,才會滿足或趨於平衡。這樣的配色總是和諧的。
該書是悲劇,基調是中灰色的,它漸次以家庭悲劇、地方 悲劇、人生悲劇為階梯級進,為三部曲式。然其間的人事總充 滿世間種種互為對立的概念:文明野蠻,善良殘暴,勤勞懶惰, 強悍猥瑣,人性獸性。設色謀篇亦是大紅大綠、高調低調、冷性暖性的強烈反差和對比。
有一位從那個地方走出來到大都市 棲身的學者,在對養育他的那方故土進行反思時,說過這樣一 段話:「你把一切都推向兩個極致,這就是那方的人,那方的 事,那方的風水。」是的,你們就那樣去理解我的父老鄉親和故土吧!推向極致,而最終一切都將是合情合理也是和諧的。
面對這樣一部沉甸甸的作品,作為我 這個靠那方風水養育長大的後來人能作些什麼呢?所能作的大概也只 是為了減少那些古老文字艱澀難懂帶來的隔膜,摻和我的血 我的淚,作一番力所能及的翻譯和詮釋罷了。
第一章
竿城一個水手駕船到下河地方去,在青浪灘翻船出了海 事,光腳光手爬上坎,只撿得條命。一路討乞往回趕,日落時在 麻陽高村歇腳。心想此去竿城已是不遠,可這副樣子如何進得 屋?高村是竿城的進出口水碼頭,離城五六十里,櫓歌起落,桅 如旗懸。恰巧那天落霞處泊著一排油漆描金的官船,他想起本 地水田鄉張老爺跟部隊打太平天國,吆喝喧天攻進南京城,搶 得皇帝老子的金簫玉白菜,都收在棺材裡偷運轉來的事,決心 來一次冒險。
用竹纜串連拴定的六、七隻官船上,每個篷艙里都堆著若 干包袱箱籠,天色已黑,卻無人把守看管一一兵弁隨從們大都 上了岸,去高村那條狹窄然而很富風情和誘惑力的小街上散 心去了。這自然是個千載難逢,可以一顯身手的大好時機。鑽 進一隻蓬船,瞄準其中的一個箱子,費了很久的功夫方把那銅 制牛尾鎖撬開,裡頭卻溜出一大迭線裝書來,金銀寶貝看來不 在此處。他忙在夜色的掩護下爬進毗鄰的另一隻船。那裡照 樣擺著許多包裹和箱籠。經驗使然,他拎起一隻箱來,手感沉 重;又搖了搖,聽到其間有金銀錁子摩擦碰撞聲。為減少撬鎖 延擱而帶來的風險,他索性抱了那箱子,輕手輕腳盤下船去。
箱子一上肩便扯起飛腳來,一身老汗好歹把它盤到林子里一 個極隱蔽處。且不忙收穫那一派耀眼的金黃,先卷了一皮葉子 煙.平息一下那沸騰的血。終於按捺不住,他要採擷滿把的收 獲了!
牛尾鎖用石頭捶,咔嚓嚓鎖脫了,箱絆子也斷了。箱蓋打開,一塊泥鰍樣滑溜的綢布下還有一個小箱;小箱搬出來 又是一陣砸,這下連箱蓋子也砸破了;嘩啦啦的聲響,撲簌簌 滾進草叢的聲響。他抖抖的摸索著拾起那沉甸甸的東西來,然而,他收穫的卻是一串詫異和失望 裡面裝的竟全 是石頭一一本地河邊沙灘上屢見不鮮的磯子岩。
他自艾自怨,想起幾年前另一個偷兒倒楣的事:點了翰林的熊鳳凰轉來省 親,也是大船小挑的運。那個偷兒拿了根又長又尖的鐵釺子行 竊,滿船上箱箱籠籠各處亂戳,卻連個銅騷氣都沒聞。人家熊 鳳凰是讀書人,「孔夫子搬家儘是書」。
可我今日碰到的是哪路 神仙?未必碰到個岩匠?
他不死心,決定要看個究竟。
日頭下了山,他爬上一棵高高密密的大青樹,不久就看見 了那些從官船上下來的人。
這是一支十分奇怪的行旅。數十 兵弁,三頂大橋,許多抬盒挑箱,甚是氣魄。天落起毛毛細雨 來,兵弁們都戴著聳笠。有趣的是那為首的一頂四人大轎竟然 掀掉了轎頂子,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官兒正襟危坐轎上紋絲不 動。更有趣的是轎子前還橫著一根鐵鏈條兒,轎行間「叮叮噹 當」地響,像是補鍋匠進了山。兵弁簇擁著轎子越走越近,幾乎 打他胯襠腳下穿過。這時他越發看清了那官員很是熟悉的面 孔。這面孔連繫著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他大吃一驚,目瞪口 呆,幾乎失手從大青樹上薄到轎子上來,
這支奇怪的行旅慢騰騰地行進在高村通往竿城的官路上。
這是光緒十九年,即1893年暮春時節的故事。
日子像枯躁無味的經書又翻開了一頁,竿城也按亘古不 變的例規慢吞吞醒來。
但這一天似乎有些異樣。那個駐守在南華山炮樓,專事放 更炮的老守兵,被捏在手裡的燃香燒醒,打著呵欠準備燃放 「醒炮"給城裡官尹平民通報時辰時,無意間朝矗立在旁邊的 黑塔瞥了一眼,發現黑塔頂端的八個跑馬風鈴全不見了。
這一 發現使他惶惑了許久。在山凹口,他神秘地,小心翼翼地,把這 信息傳遞給阿貴。
「災星,災星啊!」阿貴眯著眼望了望背景已開始變得明亮的黑塔尖尖的頂 子,臉色發白。
是時,南華山頭炮樓里的「醒炮」轟隆隆響了三記,山下的 幾十座寺廟裡便此起彼落響起了撞鐘聲、木魚聲、誦經聲。天 色其實還有些黑,但竿城的正街上,虹橋上,邊街上,家家鋪板 的開啟聲,騾馬轉圈推磨打漿聲,油香下鍋的「嗤嗤」聲,都陸 續響起來,無數的影子也都匆匆從北門城洞下到沱河邊的紅 岩井去挑水洗衣刷馬桶。
紅岩井因水質好,在地方上頗有名氣。這井在北門城外,旁有數人合抱的桂樹,若待秋日,臨風搖曳如滿天星斗,暗香可送到城垣的每一處角隅。
北門是小城主要街道出口,靠河碼頭,水清泉眼大,這裡便成了人口集散地。正如這泉匯容了四面山壑的水,整座山城 上至道尹縣衙,下至九街十八巷,種種秘聞趣事,笑料談資,時 事新聞,集市行情,全在這裡彙集、交流、傳遞,擴散開去 這股小泉是山城最敏感的神經。
泉水是從山岩石縫裡流出的,流溢處為一個本地石匠就 勢鏤刻成一個龍頭,清清泉水總是不歇止地從龍嘴裡吐出來。儲水處為壁爐似的豎穹,上頭青藤交纏,野花點綴其間。井沿 邊常年放著三兩個竹筒子長勺,水裡浮著草標。緊挨井沿,羅列著幾口大黃桶,黃桶上書「楊記」字樣 一一做豆芽生意的老者每天守在桶邊淋水,起桶。老者為人隨和健談,「老少合三 班」,故來這裡喝水歇腳的人尤其多,阿貴是照例每天要去那 里點卯的。
阿貴趕到紅岩井時,那裡的清談會早已開始。一個托著畫 眉鳥籠子的瘦老頭在揶揄那個倒楣出海事的水手,說他是五 個指頭挨不攏,天生的漏財手。
他說:「錢都漏到哪去了?嗨, 你莫謊我。我曉得,都漏到桃源婊子的眼裡去了。」
做豆芽的楊伯卻為水手開脫:「一個人要玩得有些家底兒,我看他游德慶 還不是這塊料。桃源的後頭街,辰州的撮箕灣,常德的上南門, 不是隨便哪個角色都去得的。「進門』是進門的錢,「唱曲』是唱曲的價。想「掛衣』沒個二、三十塊莫打那碗米,若是要『見紅』 外快小費不算,沒得百兒八十的,你進得出不得。」
叫游德慶的水手轉守為攻:「我說候補道你莫笑我,你才是桃源洞里翻船 嗆過水的老王八,人家都講你硬是把個候補道玩掉了,才流落 竿城來的哩。」
這話倒是點中了血道,老頭子無言以對。竿城人 都叫他候補道,而他的真名卻被遺忘了。見兩人都有些面紅耳 赤,阿貴忙出來打岔,講起那南華山頂黑塔風鈴不見了的事。
在傳說中,竿城是創世紀時遺留下來的一塊漂浮的陸地,恰如 一木筏。竿城的繁榮賴以船裝水運而來,卻也會因它的飄逝而 攜走。如今這木筏已在慢慢向東南方向浮游漂動了。據勘輿 家說,為了扼止它的漂移,須以一鐵椿鍥之。故一時地方上官 紳巨賈紛紛解囊,平民百姓捐石出力,在南華山頭用青石砌起 一座九級黑塔來。塔頂八角則懸掛以跑馬風鈴,聞聲以窺其動 勢。如今黑塔之風鈴無緣無故沒影沒蹤,是一種什麼樣的預兆 呢?
「竿城的風水只怕是真的要敗了。」打更佬阿貴臉陰陰地總 結說。
楊伯卻寬慰眾人道:「竿城是藏龍卧虎地,遠些的陳青樹 不說,像那門前立了皇帝老子賞的旗杆兒的熊鳳凰家,三代舉 人,兒子才點了翰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竿城論文論武都 總還抵擋得一陣。」
游德慶忙說:「嗨,楊伯講起陳青樹我倒想起來了,他已經 轉來了。」
「啊?!」眾人皆是一驚。
「陳青樹?!哪個陳青樹?」侯補道問,他是外來人,到底不 太熟悉地方掌故。
「嘿!我講你這候補道呀也真是候糊塗了。這都不曉得。 陳青樹就是講起名字也嚇得人死的陳提督啊!」
這確是個如雷灌耳的名字。
關於他的傳聞軼事甚多:小時候,他是個窮得叮噹響的馬 草客,後來在乾城府參將鄭紹良手下當兵,被太平天國軍圍在 長沙城。他們全被包圍了,像田老鼠被圍在死洞里。太平軍為 攻城選好了一個隱蔽的城角,開始向城裡掘洞,要築滿火藥從 根本上摧毀這座城池。他們做得很隱蔽,總是日歇夜掘,以至在城牆角落邊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有個叫王保升的長沙 兵提著個紙糊燈籠巡夜查哨,在城牆拐角處發現了一具屍體 往鼻孔邊摸摸,已是有出氣沒進氣了。忙把他背回營里,拿姜 湯草藥酒灌醒。
那時節在長沙巡撫衙門當事的是廣州花縣人駱秉章。他 請了本地湘陰人左宗棠當文案司爺,二人關係甚洽。那天駱秉 章起得很早,邀了左宗棠給他圓夢,說夢見一隻吊睛白額大虎 進了自己衙門的中廳,嚇得他一身的冷汗,問是否為凶兆。左 宗棠聽過後笑了,道:「中臣大人不必擔憂,你這可是個難得的 好夢,它兆你馬上可得一員虎將。」駱秉章素敬佩左宗棠的才 學機敏,對他的話深信不疑,忙囑當差的說:「今天不論是什麼 人來求見,都放他進來見我。」
恰巧不久就有個穿了件大號破「勇」字對襟衣的人闖了進 來。他捋起袖子,露出青塊紫塊的傷,來告發謀奪他財物的犯 罪同伴一他當即被賞以武旗牌。後來,這陳青樹果然勇敢過 人,武藝非凡。他從此便開始了自己輝煌而曲折的宦途生涯。
「哦,我聽講過,聽講過。」候補道問,「是不是就是那個割 馬草賣的陳黑崽?」
「正是他,竿城頭塊牌,如今總攬貴州軍政大權哩!他回來 了,昨晚邊已到了麻陽高村,崽哄你們。嗨,那氣勢了得。」水手 眉飛色舞。
「這麼大的事情,怎麼都沒先有個信息兒?」一個來井邊取 豆芽菜的老者問,他叫張紀敏。
楊伯邊給張紀敏取豆芽,挽一個草網兜給他裝好,邊說: 「那一年轉來的氣派了得!八人大轎,黃袍加身,回來就直奔駐 廳道台衙門,文武官員忙不迭夾路鳴炮相接。這一回怎會沒丁點影信兒呢?」
那隻怕是暗訪了。」阿貴插嘴道,「聽講他既是提督,又是 欽差大臣。」
「我可是親眼得見,昨天快斷黑時節,我去麻陽高村水碼 頭,突然聽見那官路上鬧騰騰的,一夥兵差開路喊迴避。我便 梭到一兜青樹上看。嗬,百把兵弁,幾頂大轎,數不清的抬盒挑 箱,真不曉得運回好多金銀寶貝來。」
楊伯說:「劉哈寶家財萬貫就靠他老子那年轉來奔喪,運 回一棺材寶貝。這一回陳提督轉來,真不曉得又有什麼東洋外 國新板眼兒。」
「可不是么?」水手游德慶道,「一頂四人轎,天上劈頭澆 雨,卻把個頂蓬子揭了讓它淋,這不是新鮮板眼兒么?」
「你講哪樣?」張紀敏忙問,「轎子揭了頂兒?」
「是吶,陳老爺坐的是光頂轎子,轎子前頭還扯一串鐵鏈 子,一路上哐啷啷響,象補鍋匠下了鄉。」
井坎邊的一潑人全是井底之蛙,誰也弄不清其中的緣由, 只是都覺得蹊蹺。
楊伯見張紀敏臉色有些迷糊,忙把話岔開:「算了,管那些 閑事做什麼?談也扯夠了;我要做生意了。」
他把豆芽菜兜挽了個結,卻不見了張紀敏。一看,他提了 長衫的影子已進北門城洞子了。是的,各人都有各人自己名分 下的事,都該去各自忙碌了。
紅岩井畔一時便沉寂了下來。
楊月明油畫,侵刪
我夢見了一根蛇,一根小小的白蛇。」
大腳婆張紀蘭在自己布置的小經堂打坐,絮絮叨叨給一 位年輕的慧貞師尼說夢。
張氏屬蛇,很信神怪。因小時候曾有 個算命先生說她是屋後山洞裡的蛇精投胎,只要過得了三劫 三難,將來會有個好郎君,一生一世享福不盡。這話在不數年 里果然得到了應驗。故而她總把算命先生的話奉為經典,為 不致有人驚動洞神,她特地讓人在洞口蓋了房子,房內築神 台,終年香火供奉。
但她昨晚跟蛇有關的夢有些恐怖:一根戴 著紅頂子花翎帽的小蛇被一隻大岩鷹死命追趕。蛇請求她給予保護。她想起大堂的樓板那年被火燒蝕得留下個未補的眼, 就讓它從洞眼裡鑽進去。哪曉得那蛇在樓板腳下膨脹起來,各 處亂鑽,弄得地樓板一塊塊要被揭起來。樓板屋樑也在開始 晃,整個房子都在搖,好像就要坍塌下來。
慧貞年約三十,長得白凈裊娜,她的遁入空門曾使地方上許多人大惑不解。她年紀雖輕,道行卻頗見功底,故而張氏一大早就差人把她請了過來。
「我是不會替人圓夢的。」慧貞的話很坦率,開門見山。
她說,你雖然終年吃齋打坐,其實對佛祖的教義還沒有入門,須知算命抽籤、相面問卦、占卜星辰、陰陽風水、彭祖之術,都是 同佛祖的經典無緣的。說什麼得容、彭之術可延年不死,是不可信的。葯的作用是攻伐疾病,調補養血,而不是養生。方士 們的仙方,也不過是些草木金石,草木不能不朽腐,金石不能 不消化,自己尚且不能永存,餘氣還能長存么?生必有死,物理之常,生就是為著死。人難好生,但求好死,這就是我們佛祖的經義。
慧貞最後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猜想你這夢恐怕 是有什麼事總讓你牽掛而成的吧。」
這座處在搖搖欲墜的家,慧貞沒說錯,她的確日夜擔心著這個家雨飄搖中的黑營盤。
這座用本地青石堆築起來的圍子,緊挨著月城筆架山麓。 此處傍著青山,倚著溪流,茂林修竹,鳳尾森森。屋後有一大岩洞,冬暖夏涼,倒是個極好的所在。這個好去處是她父母打祖宗 手裡接過而留下來的一一父親是當地財紳,膝下二兒一女。她是耍尾巴的滿女,故而看得重,從小任性,如今還是一雙大腳。
母親死得早,待父親兩腳一伸,這棟巨大的黑營盤院子交給了她大哥張紀貴管家。張紀貴是個愛玩愛嫖的公子哥兒,早早地就想把妹妹嫁出去,兩兄弟好分家霸產。哪曉得妹郎子出外當兵,一轉眼成了竿城軍政界的頭塊牌。
年輕的軍官回來打個轉,草草結了婚,丟下大把的金銀元寶,說是要找地基起院子豎大屋。張紀貴見有利可圖,硬留著妹妹在西院子住 東院 西院以一棟破舊的轉角木樓為界,劃一為二封了矮院牆。
真正的陳家大院到底一直也沒能修起來,因為她丈夫不久就有些 兒倒楣,走了下坡路。說是殺了一個洋人傳教士要充軍,幸得 有人講情才留在秦川打仗。那地方不安寧,前一響有人搭信來講,他被圍在一個什麼坡了,生死如何沒個影訊兒。這一切,她兩個哥哥雖不明底細,但見外頭搭轉來的金銀日見匱乏,便也猜得了三五分,冷風冷雨也便時不時吹到她耳朵邊來。
說著說著,大腳婆便嗚咽起來,撮著手去揩鼻涕眼淚,對慧貞說:「他在前方打仗流血拚命,縱給我們金山銀屋又有什 么用?我是賤命,坐在這石頭圍子里總像不安穩。每回看到畫著古戲裡故事的大照壁,聽著吊在樓廊頭上畫眉籠里的雀兒 叫,時不時都在想,這是不是一場夢呢?說不定哪天一大早醒 來,這一切就全飛了。」
「老嫂子,聽你剛才這番話,倒是多少有些兒悟到憚機 了。」慧貞欣喜地看著對方,開始闡釋起自己的理論來。她說,功名利祿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死生轉輪,因果循 環,如恆河之砂礫,積數不可以測算如晚霞蒼狗,變化不可以思議,難拘以一格。但觀其大勢,則不外平冤孽糾結,生於財貨者居多。
她引用了她並不尊崇的老子的名言「天下攫饌皆為利來.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又道:「天地所生財有數,這個得了,那個丟失,這個贏了,那個虧去。故械鬥於是而生.恩怨由此而起,孽緣報應而延及三生。總而言之,觀謀利之多,可以知道將來索償之必不可少。」
慧貞扔下一串哲理、一串拗口的句子走了。
大腳婆半通不通,愈發焦急起來:如今自己家道艱難,莫非正是財貨居多而 獲得的現報?
送走慧貞,她重新回到經堂閉目背誦《金剛經》。她給自己定有任務,每天誦念一遍。裡面全是深奧難懂的句子,但她進過蒙館,知道孩子們讀《學而先經》時也總是先背誦後開講的 老規矩。只是,她今天怎麼也不能摒除雜念,意守丹田。是的,這個家有好多讓她操心不完的事啊!
經堂外有些荒涼味的花園,把一股凄涼氣息瀰漫進來。開著紫色小花的長藤爬上了窗沿。她從草蒲團上爬起來,揉了揉 跪得發木的膝蓋,覺得自己的心有如窗外那一溜杉木皮搭蓋 的長廊,空洞得沒有盡頭。
她突然聽到一陣嚶嚶的談話聲,從 那亂蓬蓬如鳳尾般的大棚竹遮蓋著的一座小假山後傳來。
「你講在我們屋裡好耍不好耍呀?」是小兒子陳雲泉的嗓音。
「煩死人了。」竟是個女子的嬌聲,「上坡撿柴扯野蔥才是 好耍哩。」
大腳婆聽出了是丫頭阿彩的聲氣。
「雲泉這鬼崽也太不聽話了!」張氏很是來氣,心想,「真是 一點兒也不記事,跟劉哈寶家的那場官司還沒結案呢,又同這 妖女子搭上了。」
阿彩本是得勝營鄉場上一個鐵匠的女兒,是她娘走二路親把她帶到竿城來的。
她娘也是沒命享福,進城三年就死了。 後爹耐不住冷清,翻年又討了個鄉下黃花妹崽。才十三歲的她就被「迴避」到陳府來當丫頭了。
這妹崽雖出身貧苦,倒是聰明俊秀,天造化,那黑黑的鐵屑炭灰里竟養出了這麼個白凈細嫩的女子來。
大腳婆也曾憐她愛她,挑她作自己貼身丫頭,沒想 到卻沾了個「窩囊害」。
「真是個不求長進的敗家子!」大腳婆很是氣忿。
她略略偏了偏身子,透過棚竹稀疏的枝葉,看見了阿彩妖冶的樣子:她 靠在用吸水石壘起的假山旁,臉紅紅的,用手指頭不停地繞著 自己長長的毛辮子。
「坡上有什麼好耍的?儘是些爛茅草窩。」陳雲泉右手攀著竹子,盯著對方的眼睛阿彩不躲閃,黑葡萄樣的瞳仁溜來溜去。
她還沒有長到懂 得該在男人面前表示羞赧的年紀。他倆爭辯起來。
阿彩說:「爛草窩?你曉得那草窩裡有什麼嗎?有花兒,有菌子,有八月瓜,還有雀兒窩……春頭上那窩裡有白白的、麻麻的拇指般大的鳥蛋。」
她描繪了山野新鮮旖旎的景色:入了秋,茅草窩裡到處挑著野百合花,花瓣兒舉得老高老高,雪白雪白,老遠就能看到,還有金針花是金子的顏色,還有水紅的七姊妹。
雲泉卻笑那些都是野東西。
他說若講起花來,我們院子里可多的 是,連走廊頭爬的都是,有茉莉,有薔薇一又叫月月紅,還有 秋海棠,像妹崽家愛戴的耳墜子一樣。都是些名貴種兒。好多 都是他父親打大老遠的九洲外國帶轉來的哩。
阿彩卻反駁說, 家花有什麼好?專一要人服侍,怕風又怕雨,你看一入秋,院子 里就枯草萋萋的。坡上的花兒可不一樣,謝了這潑開那波,就 是讓牛吃了,雀兒啄了,放牛伢兒放野火燒了,翻個年去看,照 樣是一坡一嶺,艷得惹眼,香得熏人。
雲泉嘴巴雖尖,到底敵不過她,而且似乎被她的話把魂兒勾走了。
雲泉要她唱個砍柴伢兒的歌,阿彩說自己嗓子嘶,雲 泉怪她扳俏,便自己唱了起來:
大姐生得白漂漂,
兩個奶子像墳包……
「咦喲,好難聽!」阿彩紅著臉蒙著耳朵,「這是痞子歌咧!」
大腳婆只差氣得暈死,忍不住咳了聲嗽。等她攆出經堂屋 時,假山邊連個鬼影子也沒見了。她心中的忿懣一整天都沒有 平息,直到終於尋到了一個發泄的機會。
中午時分,阿彩照例來經堂給她送香燭錢紙。許是心裡有 些怯,她像幽靈般無聲地飄進來,跪地把香盤雙手舉齊眉際,頜首無言。張氏卻不回身,仍雙手合十。
「大娘,請用香。」聲音可憐的細微。
張氏猛迴轉身,擇手把香盤一掃,「砰」地一聲,盤沿正中 阿彩的眉心,瞬時起了道血紅的印記。
漆盤打著旋落在神龕 下,小小的白瓷觀音也瞪圓了詫異的眼。
「你也配來這乾淨的佛堂?你這臭婊子小狐狸精。」五指上前揪住黑髮,接著一陣狂轟濫炸,「騷貨,你個不要臉的東西,做的好事!」
「大娘、我、我做了什麼啦?」
「還嘴翠!老娘割了你的舌頭!小少爺那麼顧著你,原來全是你使壞勾引的。我好心把你留在這裡,你倒不安分。丫頭 當厭了,要當少奶奶了。你講,二回你還教不教少爺那些下流 野歌子?」
阿彩辯白著跪下了:「我往天倒真是愛歌的,可 …....自打進了這屋,連哼都沒哼過。我敢賭咒。」
「賭咒?我親耳聽見,難道你要咒我變瞎子聾子?大姐生得白漂漂,哼,你是仗著你臉模子漂亮白凈不是?今天老娘就 要讓你破了這個相,讓你一輩子像個癩蛤蟆,像條麻苦瓜。」說著,她把手伸向了那滾燙燙的桐油燈盞碗兒,「看你二回還有 沒有本錢去勾引男人。」
「大娘、大娘..莫,莫...我再也不敢了啊!」阿彩大睜 著惶恐的眼,抖索著往後退。
「你走,你敢走,今天我就讓你死在這裡!」
冷酷的目光像條繩索一樣羈住了阿彩的腳步,她失聲號 哭著,雙腿跪到地上了:「我不走,我不敢走了。大娘,你,你就 饒了我這一回吧....」
大腳婆卻不心軟,她的手已抓住了燈盞 碗,因為性急,反被燙了一下。她嗷嗷叫著,惱羞成怒的拾起塊 抹布端起那滾燙燙的碗盞來。
這時候,「吱呀」一聲,有人推門,一
個前額極光的小腦袋伸了進來。
「是哪個?」
「是我呀,三姐。」大腳婆迴轉身,看清了那顆夾在兩座尖 削胛間的小腦袋。
「堂弟,是你?!」大腳婆有些詫異,因為這位隔房堂弟已經 好多年都沒來走動過了。她只好歇了手,裝著沒事的樣子,「你 找我有事?」
「嗯哪。」張紀敏神色顯得有些慌張。他支支吾吾的,且朝 阿彩看了看。
「還蹲在那裡等死么?」大腳婆厲聲道,「還不快給你敏叔 端茶來!」
嚇得如一團爛泥的阿彩倒是精明,得了機會便風快地小 鹿般地逃走了。
「剛才大姐為哪樣事,發那麼大的火?」
「也沒什麼。」大腳婆怕家醜外揚,忙編排道,「真是鄉下蠢 豬,連供個香都學不會。 」
「鄉下丫頭本沒幾個麻利的。」張紀敏其實早聽得一清二 楚,因為他正打算同阿彩的後爹合夥做生意,所以有意救這苦命的妹崽,他笑著說,「只要不是偷雞摸狗有傷風化倒也不礙大事。姐姐若實在不滿意,換個靈活點的也行,如今要買個丫頭爛便宜的。」
「倒也是這樣。」堂弟的話提醒了她。為了兒子的前程,這 樣的風流胚子還是早退早好。她假意嘆了口氣道,「這丫頭看 樣子難得開竅。她也不是個一輩子當丫頭的命,聽講她屋那老 子如今也有些發跡了。敏弟,就麻煩你幫我到橋頭趙家打一 轉,叫他明兒來領人。」
聽堂弟連連應諾後又問,「你好久沒來 走動,今兒有什麼事?」
張紀敏說:「三姐,我聽講姐夫要轉來了,不曉得是假是真。」
「啊?!」大腳婆一愣,「你聽誰說的,我這兒怎連個影信兒 都沒有?」
「聽從高村回來的一個水手說是昨天在麻陽高村親眼見到了姐夫 ,恐怕是回得倉促也就沒報信兒。若真是這樣,想不久就該攏屋了 。」
大腳婆雖還有些半信半疑,但還是忙差人把管家楊林寶找來煞貼準備,自己則對鏡梳妝。
無數個日夜綿長散落的相思,在瞬間集聚起來,堆成了混合著喜悅同憂慮的沉重包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無休止的忙碌,使她面對鏡子已感到很是陌生了:花白的頭髮,松垮垮的臉,被歲月榨空了汁液的奶子, 乾癟地墜在胸前,如兩個陳舊的布袋。
她不忍猝看,怎麼也無法把這同當初穿件蔥綠扣花抱肚、端著青篾籮筐悠閑地坐在 門前石獅子旁邊做針線女紅,一邊用小獸般尖銳的眼打量過 往行人的小姑娘聯繫起來。
作為地方首富的總管家,在外人眼 里她是幸運矜持高貴的。其實她明白,丈夫同她的結合完全是 為了賭氣,為了對一句玩笑話的報復。
她被塞進花轎之前,大哥才告訴她新郎官是個年輕英俊的軍官。
花轎在鼓樂聲,風雨 聲中顛波了許久,下轎時她從紅蓋頭的縫隙間瞥見了熟悉的 石頭獅子。原來花轎不過是打東門出,兜了一個大圈,爾後又 回到原地,往西門進去。她被弄懵了,其後就是懵里懵懂被人 往手裡塞一抹酥紅踩篩子拜天地進洞房。燈火闌珊,鼓樂齊 瘠,給洞房遺下一片空洞的寂靜。等待著那隻溫柔的男人的手 來輕輕撩開紅蓋頭的她,興奮、憋悶也恐怖。一個尖銳的閃著 寒光的刀鋒突然硬硬地頂進蓋頭布來,她差點就要驚恐地叫 出聲來。蓋頭布很利落地從頭上飛離開去,在一陣細微的破裂 聲中凌空被截為兩截。
「三小姐,你還認得我么?」持劍的新郎官很嚴厲地問。
篩糠般抖索的新娘子,終於辨出了那個曾被自己奚落過 的賣馬草後生的模糊印記。
新郎倌丟了那劍,不費力地把她扔 在床上,毫不顧廉恥地扒光她的衣服。
這個在軍營里學壞了的 男人,用種種稀奇古怪的姿式,整整折磨了她一整夜。第二天,他 扔下許多錢,便坐著轎子走了。三年後他又回來過一次。這兩次同樣的罪過,卻百發百中地使她給這位暴君連生了兩個兒 子。
也許是歲月使然,也許又正是這兩個兒子的紐帶關係,第 三次,也就是七年前那矢車菊綻放一片爛漫的季節(那時他的兒子一個十歲,一個七歲),回來的卻是位慈樣的父親,溫柔的 丈夫:一個偉岸的壯年男子。
他滯留了整整一個月,像是 為了還債、補償,整天廝守著她。
他輪廓分明的臉龐,孔武有力的雙臂.厚實油亮的胸膛,皆顯示強勁和剽悍。
她永遠記得那個桂花流香的仲秋之夜,在丈夫的臂彎里,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新鮮的幸福的震顫幾乎令她窒息。她對丈夫自然也極盡溫存,也許正如有人所說,女人遲到的晚熟的情愛遠勝路邊迷人的 野花。那桀勇無匹的男子,竟像個戰敗的俘虜,喘息使他語不成調。
「你...長得真乖!」
正是這句普通的大白話,七年來一 直溫暖著她的心,給她以力量戰勝種種困難,擺脫窘境。
二千多個日夜,她一直等待著夢中的「白馬王子」回來,把同樣的話再重複一遍。
她捱到黃昏,有騎馬的差人先頭來報信,說她男人已經攏 了岸。
陳青樹一過接官亭,就吩咐將揭了頂的轎子前簾放下來。 儘管是偃旗息鼓,但兵丁隨從不少,一行轎騎過路,驚起地方上好一陣喧囂。
憑感覺就知道已經來到自己筆架山下的宅院前了。
他輕輕撩起轎簾,從隙縫裡發現那蹲著兩個石獅子的厚 重大門正格嘎嘎在慢慢啟開來。轎子一直進了石獅子頭門,在大天井坪里歇下。轎夫摘去 了橫亘在轎門前的大鐵鏈子,他款款地提了衫子的開氣口走 下轎來。
幾十年砍砍殺殺,起起落落,使他厭倦了風雲。一路 上對於故鄉急切思念的濃情,一旦真的走進這座獸頭大門 時,卻驟然冰釋了。
親切熟悉的故宅給他的第一印象是冷落而 凄清的。天井坪里,每塊條石間的銜接處皆蔓延著馬鞭草。幾 個破碎的花缽散亂堆放在院子角落裡。幾隻母雞在垃圾堆里 亂啄亂踢。瓦脊上殘留著枯草,檐口掉了許多石灰瓦礫子。板 壁油漆剝落,露出黃黑霉爛的木質。左右兩排亮窗,殘破不全, 隱紙搭塊吊塊地在風中抖索。
他臉上松垮垮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大腳婆張紀蘭聞訊從裡邊廂房急忙忙趕出來,在環繞正 屋的走廊檐口下猛地怔住了。
首先撲入眼帘的是那頂怪陋的 被揭去了頂子,前頭吊了一串鐵鏈子的大轎;爾後看見了那些 衣冠不整,面容疲憊,把整個坪場塞滿了的兵士們;看見有兩 頂簇花的小轎(她憑著一個女人的敏感一下就猜中了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被楊管家引導著往右首的小圓拱子門而去;最 後她看見了陌生的丈夫一他沒有頂戴,沒穿官袍,鬚髮花白,面帶菜色,麻木的站著,一幅落魄倒楣的樣子。
她終於發瘋般從台階上跑下來,撲向她的丈夫。
她完全忘記了這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然一展臂緊緊摟住了他。她完全 忘記了通常的矜持和羞澀,一任感情赤裸裸的流露出來。
她幾乎比他高出一個頭,完全取的一種俯瞰的姿式在盯著她男人。
她感覺到他的臉是冰涼的,鬍子是散亂的,眼睛網 滿了血絲。
他那像鳥梢蛇般盤纏在頸上的辮子如今已過早地 灰白,像枯萎的玉米須子,稀疏而短禿了。
她抖抖地去撫摸他肌肉鬆馳的臉,摸他瘦骨嶙峋的肩,摸 他的胳膊...…
她觸摸到了他男人左邊的一隻空蕩蕩的袖管。
她實在按揀不住,哭了。
傅秀政攝影
第二章
自打陳青樹走進那座黑石頭圍起的營盤,那扇厚重的,由 兩頭波斯獸演化成的吡牙裂嘴的石獅把守的門,似乎就一 直沒再開啟過。
時令早已入夏,細雨卻總如春之淅瀝。筆架山腳氤氳一片潮濕的迷朦。黑營盤裡業已發生正在發生和將要發生的事象一個個謎,吊起了人們的好奇心。真假摻合的流言,象蝙蝠一樣在竿城各處振顫飛揚。
最大最滑稽的傳聞莫過於說陳青樹已經死了。
傳聞說得活靈活現:為平定某邊地的一次逆民叛亂,陳提督率兵親自掛 印出征,但匪勢甚熾,他被圍在一個叫蛾子坡的地方。幾個赤膽忠心的士兵捨命把他從一個秘密小道救了出去,但行到山坳口時,他卻不肯走了。因為匆忙間忘了塞在指揮所床鋪草底下的一雙新布鞋。儘管士兵勸說性命要緊,可他是個難得的孝子,那雙鞋是他瞎子老母給他的唯一遺物,也是他逢凶化吉的護身符。士兵們只好又尾隨他重蹈火海。等他返回指揮所時,護身符已飛灰煙滅。失去了庇護,一塊土雷碎片「砰」地一聲 ,正中其下腹,環環套迭的腸子從腹上的洞眼裡溜了出來。像拉索渡一樣,他把湧出的腸子一截一截塞回腹腔里,原地跳一跳 ,把那最後的部分也縮進去了。爾後用腰帶把腰束緊,再束緊。他竟然奇蹟般地回到了自己的軍營。但蔓延的壞疽病先截去了 他的一條腿,最後還是把他整個兒吞噬了。那揭去頂子的大轎里運回的只不過是一具殘缺不全的屍。
儘管傳聞說得生動而合理,但大多數竿城人卻不信。
同治年間竿城幾個年輕軍官的大發跡,曾給地方上帶來紅極一時的榮耀,且由此萌生了一 股黷武熱潮,他們的所為,曾在多少三廳子弟的心中燃起奔赴他鄉獻身的幻想。幾個年輕的軍官都先後死去了,陳青樹是最亮也亮得最長久的一顆星辰。人們不能再失去他,因為人們的心理再經受不住這種傾斜。哪怕他真的死了,人們也會用光圈和花環重塑一個出來。因此,這種駭人聽聞的傳說很快就失去市場,消聲匿跡了。而與此並行不悖的另外兩則消息卻漸漸演 變為主旋律了。
在虹橋上開店的趙其林則傾向於這樣的傳聞一一陳青樹激流勇退,辭官歸故里,運回了金銀財寶無數,要在地方上再 領一時風騷。因為他在做小生意,正欲擴大資本,刷新鋪 面,如果這則傳聞成立,倒是老天賜來個極好鑽營的機遇。據在青浪灘出海事的水手游德慶提供的情報分析,三乘大轎,數十兵弁,無數抬盒挑箱,是最確鑿有力不過的證明。只有一點使他百思不得其解:若陳老爺是大發跡歸來欲在地方上一試身手,那家裡一定正缺奴婢使喚,為何偏偏在這節骨眼上竟把自己前妻的妹崽阿彩掃地出門了呢?
趙其林邊忙著接待顧客,邊倚著「L」形櫃檯往吊腳樓廊 邊看。
阿彩在紅漆盆里搓衣,他企圖從女兒的表情上尋找答 案。然而,他在女兒平靜的臉上卻尋不出絲毫索解的契機。
三年前,這個鐵匠的女子跟著她娘來到竿城時又瘦又小,鼻樑額角,怯怯地躲在娘的屁股後頭。唯獨那雙像小獸般的眼珠是頭全是黑,像是剛從炭灰里爬出來的。
進門時,她扯著娘的衣 ,??清又亮的。曾幾何時,她竟長成像大姑娘的模子了:面如皎月 , 小嘴像鮮汁欲滴的馬桑樹熟透的果實。像長在陽坡上的蓖麻 , 大枝大葉,身體的各部位都趨向成熟的勻稱和諧。曲線流暢 。平平的胸脯也開始腫脹起來。那座深深的黑營盤教會了她應對人生該如何隱藏自我。阿彩搓洗完畢,把白白的手巴子從茶枯的污水裡抽出來,背起篾背簍,便默默無聲地下到溪坎邊抖衣去了。
趙其林收束了目光,發現櫃檯前站著個如黑烏鴉般的兵弁,腰間斜插一把腰刀。
趙其林認得他。他叫王京山,在道台衙門當差。同自己一樣,腦殼不蠢,偏偏命運乖戾,二十好幾還是個普通兵差兒。
「是京山老弟,快請屋裡坐,吃杯茶。」趙其林隔著櫃檯拱 拱手道。
「實在對不起。今日公務在身,改日再登門敘談。」王京山 還了禮,立地轉身,抽出腰刀照空一指,嘴裡發出「哧哧哧」的吼叫聲。
趙其林明白這叫「報二里」,是道台老爺要出巡了,只是今日這陣勢甚少見,不知會有什麼大凶大吉降臨。
堂鑼聲顫抖送來了。紅黃雜色旗幟從東門城洞變戲法般 沒完沒了涌了出來。黑鴉般的兵士列隊而出,戈戟耀眼。行人倉惶迴避如鳥獸散,把趙家的堂屋都擠滿撐硬了。寫著「肅靜」「迴避」字樣的虎頭牌左右序立,十數個官員分兩排作為前 導,「的的噠噠」敲擊青石板路面雄壯威武的馬隊簇擁著兩乘 大轎
前面是道台的四人轎,後面是廳大人的三人轎。
一切雖然都努力表現出 一種威懾和嚴肅,但精明的趙其林一眼便看出了這虛張聲勢下的倉惶。
四人大轎上坐的是道台大人姚興法,他是湘西三廳二十三縣軍政最高長官,頭戴青金石頂子秋帽,身穿雲雁四品官補服。但今日顯得面孔浮腫,目光散亂無神,一副前程吉凶未卜、憂心忡忡的樣子。
倒是三人轎里的 年輕廳同知朱立俊較為怡然自得。他頭戴江獺秋帽,水晶頂子 反射著太陽熠熠的光,嶄新的白鷳補服,寧綢外褂飄逸著少年得志的輕狂。
「肯定官場里發生了牽扯到姚道台的事。」趙其林在心裡默神。但具體會發生什麼事,他來不及細想,也猜想不出。
沒大一會兒,兵弁馬隊便過了虹橋,從虹橋曲折而下,穿過 橋洞往城外去了,在八角亭轉拐處留下很久無法澄清的泥塵。
進來了兩個客人,年紀一老一少,衣服一長一短。因為一 出門就碰到道台出巡,兩人被堵在道門口故而稍稍來遲了些。 三人早有相約,為的是談一筆合股生意,所以不必寒喧便皆進 了裡屋,把話兒擺在桌面上講。
老者是我們已經結識過的張紀敏。他彙報了三方目前所提供的資本情況:本錢已湊足了一千 串,且多是足錢,貶值的「九六錢」只有為數不多的幾串,可喜 的是沒有咸豐年間鑄造的那種「瘡殼子」,但他擔心這頭撥生意若看得不準,跌倒了就難得再爬起來。
也莫怪他穿釘鞋拄拐 棍,這個按說跟竿城的名門望族沾親帶故的老頭潦倒了一輩子,從牙縫裡省下這點錢實在不容易。趙其林卻似乎頗有信心和把握,提議把頭一筆賭注下在桐油股子上,且引用了不久前 到過竿城的常德萬春祥老闆的話作根據。
「五口通商。割地賠款。洋人都在謀打仗,要造木頭大戰船哩。一隻大船沒得萬把斤油不得成,往天一坡一嶺爛在土裡,只好燒桐殼灰做土鹼濃田的東西,很快就要變成金子。」
這點子倒是想得不錯,但二位來客都有些猶豫。
的確也是這樣:做桐油生意可不比買幾摞粗瓷碗,得有足夠的頭錢,這千把串恐怕只夠打湯。
張紀敏透過趙家木樓矮矮的飛檐,把羨慕嫉妒的目光投向東門正街上「歲日豐」闊綽的大門面,說:「我們本小利微,可比不得人家江西幫財大氣粗。那歲日豐開張時,擺了上百桌席面,賀客三天滿門,還專一請得永綏草書王 、大號賽羲之的寫下那門板大的招牌。我們可是做夢都不敢想啊!」
趙其林卻又援引那位常德老闆的話作答辯,說是津市那邊有個漢口人,開了個代庄可以「買泡」,意思是可以做無本生意:頭錢他們出,到時候交了春油再總算賬兌現款。
他滿以為這樣便可解除兩位搭襠的擔心,誰知卻被老者澆了一瓢冷水。
「那只是隔年老皇曆羅。」老者說,「津市莊上人去年是賣了一年泡,結果好多錢收不轉來,害得他們提起口袋求爹拜娘各處去討狗肉賬。那老闆背時倒灶;只差沒一索子弔頸死 了。」
想想無法,三人都沉默了。
「喲,你們都啞巴啦?」一個嬌嬌的聲音飄進來 ,是趙其林妻子捧了錫壺、瓷酒杯進來。
她二十來歲,衣著很普通:白大布滿胸衣,帶補丁的士林藍長褲,一雙大腳,頭上挽著個大巴巴髻,扦根銅簪子,尚未脫鄉下女子的俗氣。
她嬌小伶俐,眉毛扯得細細的,睫毛極長,眼睛撲閃撲閃充溢著野性 。在虹 橋、邊街一帶算得上是個風流美人兒。
丈夫正欲在買賣上一試身手,她是位積極的賢內助,故凡是自覺多少有點價值的信息,皆及時提供給他。
她剛剛在河邊挑水時就聽到過關於陳提督歸鄉的議論,本來就急著回來跟丈夫講的。如今見裡頭幾個人 都悶著不作聲,知道是合夥生意碰到了難題,便忙端了酒進來,報告了在河邊聽到的新聞。
「那也是老皇曆了。」張紀敏作為最早的知情人對這馬後炮毫無興趣。趙其林自然也是早已聽過傳聞的,但此刻重被提起卻似乎眼睛裡突然一亮,脫口道:「哎,我... 了。」
他說是否可以設法從陳府里去弄一筆錢。
眾人都說:「這倒是個好主意。」
「莫做夢!」玉蓉揶揄道,「你又不是陳提督的乾兒子,他倒 楣輪不到你坐班房,發財也輪不到你舔盤子。」
「我講你們女人吶,就是見短。」趙其林道,「雖講我同他姓陳的不沾親不帶故,可同他屋裡人倒有過一面之交。」
「喲,你倒什麼時候攀上人家豪門大戶金枝玉葉大奶奶啦?」玉蓉取笑道。
「哈!嫂子吃醋啦!」年輕夥計一直沒作聲,此刻笑了。
他叫王大保,沉默寡言,但辭鋒凌利。
他笑著解圍道:「嫂子,算了!那陳家大腳婆四十好大幾,一臉苦瓜皺,嫂子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趙其林於是重申了自己的觀點。
他分析說,陳家老爺是倒楣歸來乃確鑿無疑,因為早在前一兩年就有走下坡路的跡象。莫看那院牆高高挺神氣排場,其實已是花架子,年年有出無進,只差靠當賣珠寶古玩糊日子了。陳府的管家叫楊林寶,同 趙其林有些熟。去年他就透露過府上日子不好混,還想托趙其林給找一個主,說是要把西頭兩間雜貨鋪面典賣了。如今陳老爺既然轉來了,是福是禍且不作定論,但當官是從沒有打空手轉來的。金子銀子裝在壇里埋在土裡終歸生不出崽。楊管家是個聰明人,要想盤活這麼大個家,總會使法子讓死錢變活錢 的。看來,什麼叫機遇,這就叫機遇。
老者聽到這裡,覺得有道理,褒獎道:「其林老弟倒是有見識。講句出醜的話,我其實同她大腳婆還真算有點兒掛角親,她外甥女喊我叔叔。」
趙其林眉毛一挑;「你這一說我倒也想起來了,大腳婆也姓張,你跟她隔壁的鴉片鬼張紀渠是叔伯弟兄吧?」
「嘿哪,還沒出五服哩。只不過一窮一富少來往,多年沒 動,也就早丟生了。」老者長長發出一聲喟嘆。
趙其林道:「看來天真不絕人之路。哎,張大哥,你若能腿腳勤些兒讓陳家拔根汗毛兒,我們的生意就活得起了。」
老者道:「我既然上了這條船,自然得賣命撐幾篙子,哪怕是老著臉皮也會去牽這根線的。」
新的希望把一壺苦酒化作甘甜的玉液了。
在酒過三巡之 後,三方便草簽了由趙其林所擬的一分契約:
蓋聞陶朱致富,不讓貨殖之殊;管鮑同心,永訂金蘭之譜,愛名之日「同享泰」。從此利益均沾,利如曉日騰雲起;財源不歇,財似春風逐雨來。更新我勿爾詐,爾勿我虞,山海盟誓,人人佶團體之態;江湖遂 意,口口報平安之音。
腰纏萬貫的江西庄首富孫大萬遇到了難以啟齒的倒帽事:他嬌美寵愛的第四房小老婆被人莫明其妙地姦汙了。
他戴了「綠帽子」,卻不知這「制帽商」是誰,欲罷不甘,欲究無門。他 把這件事想得很嚴重,以為這不僅是樁風流公案,簡直是對江西庄人全面進攻的前奏。
石桂英剛滿二十歲,去年春上頭才接進屋,在孫大萬妻妾的序列里排行第四。這個女人全身各處無不飽滿,有著性感的臀部和饑渴的嘴唇。雖說各部分零件之搭配頗值得商榷,但因其年輕,雖臃腫亦楚楚動人,故而倍受孫大萬寵愛。只是他到底年事已高,縱是一帖好葯.十煎八熬,也早成一堆藥渣子了。力不從心便漸漸把興趣轉移到賭場上去了。賭場就同他家打對門。緊挨城牆,城牆後是邊街,那裡有一座架在水上的吊腳樓,混名叫羅槌子的在那裡開了間廳子,是竿城唯一正規的賭場。雖說去廳子得出東邊升恆門,但一拐彎就到,路程不過十餘丈。他素性把一切商務全交給了大兒子孫興福,自己當甩手掌柜,時常幾天幾夜吃住在廳子上。
有人勸他注意休息,保重福體,他卻笑著說:「你們放心!我這個人花姑娘打不倒,花骨頭也打不倒。玩牌擲骰,分寸還是把得住,一百八十的隨手甩,其實心裡總還有個定數。」
偏巧他真的嘗到了苦果。
五天前那個星月明朗、山茶花飄香的夜晚,他從廳子上摸 轉屋裡去。白日出門時他給桂英打過招呼,要回來過夜,所以 桂英就給他留著門。恐怕也是他該背時,撮撮糊紙牌幾輸幾贏把他直折騰到三更頭。俗話講酒醉心明,一點不假。酒是醉了,他可還曉得要做那事兒。兜里賺足了錢,肚裡灌飽了酒,耳朵 聽了一夜褲腰帶以下的艷情故事,更使他春心蕩漾。進了後院,把門一閂,他徑直往桂英的廂房裡摸。推一推門沒閂,只是虛掩著,女人香甜的鼾聲使廂房充溢著溫馨。他猴急地脫了衣,蹬掉褲子,忙忙地就往被窩裡鑽,也不管她是睡了是醒著, 有興緻沒興緻,冰涼的手便往那熱烘烘的溝壑處探尋。
女人在睡夢裡不情願地打了一下他的手,把絲綢睡衣拉拉抻,連膝蓋 也裹住了,翻個身把背對著他。
女人的嬌嗔往往是情慾的觸媒。孫大萬被撩得跟貓抓似的,折磨著他的情慾開始在被窩裡 掀起狂亂的發泄風暴。
被擾醒的石姑娘很不耐煩地把身子在他的重負下幾曲幾扭,嚷道:
「你今兒是吃了春藥怎的?,剛一會兒……」
當時姓孫的一聽就懵了。先默神他婆她是發夢癲講胡話,但想想這話兒蹊蹺,伸手往床上一摸,已有濕漉漉的一灘.才曉得有人捷足先登。他火冒三丈,把被窩一掀起婆娘就追問那打「叫岩」的傢伙是哪個。
這話也實在問得蠢,她若曉得是哪一個,這「叫岩」又如何打得成?可他偏偏要蠢問。他一蠢問那婆娘就蠢答。
她哭浠浠地說:「我、我又哪裡
曉得呢?他跟你一樣不做聲不做氣的……我正睡得迷里迷糊,只曉得他跟你塊頭也差不多,莫講三百斤,起碼也有二百五。」
這個啞巴虧吃得他胸膈飽滿,連續卧床三天。這事既不能告官又不便聲張,他只能日夜瞪著眼睛望天花板,在腦海里胡亂勾勒罪犯的形象。把若千可疑犯一一過過篩子,最後他覺得虹橋上的趙其林可能性最大。這傢伙原先曾在自己莊上學徒幫師,對地形地貌了如指掌。他的婆娘跟桂英又是同寨人.所以姓趙的常常借了由頭來鋪首跟桂英攀談。兩人有時還明顯暗送秋波。他自然對自己的行跡很摸底,輕車熟路摸進院子,對方沒發覺便矇混引奸。縱是發覺了因為人熟也不致撕破面子驚動四鄰。若真的本有曖昧那就更萬無一失了。
孫大萬就是如此這般進行著推理,似乎越想越像。只是有一個巨大的障礙他無法逾越:桂英明白說過那傢伙是個大胖子,而趙其林在這個名詞面前卻未免太寒酸了。他於是又懷疑起婆娘在昏睡中的感覺的準確度來,反正不管怎樣,他覺得對趙其林必須考察和設防。
沒想到翌日趙其林卻不待邀請自己找上門來了。
老帳房先生王儒禮把這個瘦精精的夥計領進門便走了。嘗新節即到,甩手掌柜給他開了一厚疊採購單。江西那邊家山路遠已沒了親戚倒是省心,但他在竿城就有四個婆娘、四個岳父、四個丈母娘,每到逢
年過節,他們便互相攀比。要求也分外刁鑽:點心要辰州的,板鴨要乾州的,煙葉要竿城鉤箕坡的,酒要桑植的百根冰,黃耆、党參、天麻之類則要是龍山八面山上雲霧界的。另外,孫大萬曾給石姑娘許過願,要給她買一副發籃點翠首飾,要真正的玉貨,如今雖出了這樁不體面的事,因為對她嬌寵,所以這個願心更得早些還了。孫大萬千囑咐萬叮嚀,讓王帳房托下常德漢口的船主們給早些捎回來。
趙其林從陰暗的過道走進來,臉上堆著逢迎,但給孫大萬印象最深的還是他的那雙又小又亮的眼晴。
「這是個窩囊害!」
五年前,這個瘦小的人被推薦來莊上學師當夥計,他就得出了這樣一個直覺的結論。其後雖說姓趙的很是賣力,也卓有成就,但一直沒受到重用。趙其林沒做滿三年,悄悄積攢得三十串錢,便「殺」了出去,另立山頭,開了爿小小南貨店。
「我沒有看錯吧?」孫大萬這樣嘲笑了那些曾經諫諭他「剛愎自用」的人。今天這種久違的感覺又毛茸茸地爬上他的心頭。
他猜想他是作賊心虛而來探聽虛實的,果然他的談吐天口地口缺乏連貫性。他信口開河地扯起些商情行市,諸如近幾個月來邊地數鎮油鹽價格下跌,花紗價入秋看漲,桐油價入冬上市將看跌等。
孫大萬可不願意讓誰來給他上生意經啟蒙課。他「啐」地一口吹掉煙屎,用銀釺去通銅煙管:「趙老闆今日恐怕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吧?」
趙其林只是笑,一種混合著驕傲和膽怯的笑。他並不正面回答,賊亮的小眼左巡右視。
他發現自己先前的主人家廳堂的陳設似乎多少增添了些許書卷氣:四軸白綾屏,屏刻「梅荷軒」字樣,其意取自左右粉箋對聯「愛觀梅蕊迎風雪,霽日荷花分外紅」。雖說這幾宗雅品同大理石面紫檀木腿大桌上所供的流金卧佛,景泰蘭大畫瓶及瓶中所插的幾根長長的寒雞毛都很有些不和諧,但在這充滿銅銹的建築里,一絲別樣氣息卻使趙其林抓到了話題切入的契機。
「城裡出了件新聞,說是陳青樹大老爺轉來了!孫老闆不知聽說過沒有?」趙其林說,「說是大挑小擔運轉來不少古董珍玩,就象你這流金卧佛和大花瓶一樣。」
「王帳房已給我講過這事了,我還正打算設席替他接接風哩。」
趙其林心裡一驚,心想:江西庄人到底耳風長,就打到騷了。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探水。
陳青樹是個做人要封高官,做鬼也要當閻王的角色。他要在地方上再風雲一番,必定會努力物色同盟,江西商人的財力無疑會被他看中;而江西商要想在地方上立腳,不拜他這個地頭蛇也是不行的。但趙其林不希望看到孫陳聯盟的建立。
「只是,我聽講他不過是倒了楣轉來的。」
「我不管他倒楣還是走運,那是當官的想的事,生意人講的是禮義待人,三江四海。」
趙其林見他似乎主意已定,忙逢迎點頭稱是。乘勢口若懸河地把一些道聽途說的逸聞趣事全搬了出來。說起陳青樹小時節家裡如何窮,後來給人放馬在一家財主佬門前歇氣,那馬在人家階檐前屙了許多馬屎,被財主家千金小姐罵得個狗血淋頭,他當時不敢頂嘴,卻陰在心裡想:「你莫雄,二天老子當了官,要討你做婆娘!」他後來果然大發跡了,官越當越大,果真就歸來娶了那財主家的小姐等等。
他風趣詼諧的談話,瓦解了孫大萬對他的敵意,他忍俊不禁大笑起來說:「往日聽老班 戲裡頭有這樣配萬樣緣的,今天才聽到你編的這出《馬屎緣》啊!」
趙其林說:「人一當官,大家就只說他跑紅走運。其實,哪 一個跑紅人物沒點倒楣辛酸史?」
他逢迎地奪獎孫大萬是「仁 義君子」,「巨賈風範」,能「不以成敗論英椎」,並說「孫老闆既 然定了要請陳老爺,那就不如搭早。牽線送帖什麼的,我願意幫著跑腿兒。」
既然孫大萬想要搭上陳家這條線,你縱拖刀子 也是斬不斷的。與其讓別人接,倒不如自己插手。他於是大肆胡縐了一些與陳家的藤蔓關係,公開地唬弄這位外地商、新暴 發戶。
他這樣胡排亂扯連自己心裡也有些怯,很擔心秘密從眼睛中泄露出去,便轉過身去看天井。天井裡有個醬紫色金魚 缸,缸中清水裡立著幾塊石頭假山,假山石隙縫爬滿了白邊虎 耳草一這是一種喜好在隙縫間立腳,善攀沿他物而向上的植類。
「你既同他家甚熟,那就拜託你給搭這個橋了。」孫大萬放下白銅鏤花十樣錦水煙袋,叫丫頭取了筆墨紙硯來,說,「待我 給他寫個帖兒,托你早些給送過去。」
寫個帖子本是雕蟲小技。但真的把那有大紅石印頭銜的文表紙鋪上桌時,孫大萬卻踟躕了。堂堂地方商界首富,其實胸無點墨。他把水晶老花鏡從飽滿的鼻樑上取下來,擱了筆叫 丫環道:「去看看王先生轉來了沒有。」
趙其林一看就知道這是無能的詮釋,忙給他梯子下樓,說:「這些芝麻小事本是不該您老親自動手的,王先生既有事去了,等晚生給您老辦好就是。」 說罷便提起筆來。
孫大萬接了梯子下台階,忙叫丫頭磨墨伺候。
趙其林提筆在手,狡黠地眨了眨眼,一時有了主意,便揮毫寫道:
陳大人青樹海內:
欣聞大人榮歸故里,特訂於九 月初二日於東門外醉仙樓設宴,敬請排駕。
孫大萬頓首。
孫大萬接過帖子吟念一遍,覺得文字流暢且言簡意賅,便簽名蓋上印鑒。取個雙帖封子封了交給趙其林,且吩咐伙房去請竿城名廚師王快刀籌備接風酒宴。
趙其林從廳堂里退出來,在黑暗的過道,他回首一顧,看到孫大萬玄色夾馬衫上套著滿是「S」字的藍緞馬甲,心想:「你也有上當的日子啊!」
孫大萬是打算把陳青樹當貴賓接待的。親自審定了菜譜,覺得豪華名貴的海參魷魚席還不足堂皇,便點了要滿漢全席。這種高難度的烹調技藝在竿城只有醉仙樓的王快刀拿得 下。
孫大萬由一個光人,一把破紅油紙傘來到竿城落腳當染匠,發展到如今幾乎控制了百貨、南貨、尺頭、生葯、日雜等與 竿城人生活攸關的每一種供給的生意。總結興盛的經驗,他覺得結交權貴是一條最根本的經驗。
為了藉助打太平軍發跡的本城富紳劉德龍家的銀子,他休了糟糠之妻,改娶了劉家的麻婆大小姐一一不數年間便一躍而成為地方商界首富。
如今陳青樹的歸來使劉家諳然失色。所以,他必須抱住這棵新的大 樹。
遺憾的是陳家似乎並不買他的帳 。兩天之後,正當接風酒宴的準備工作搞得熱火朝天之時,陳府派人回了帖子來。裡頭裝的卻是幾句莫名其妙的打油詩:
陳又不陳,
王又不王;
或請我妹?
或請我娘?
請我青樹,
來作梳妝,
梳妝完畢,
陪伴新娘。
雖然他並沒完全弄清這打油詩的涵義,卻明白自己受了侮辱。他猜想這個落荒倒楣的將軍,對商人的偏見太深,但以文相戲弄則未免太過。一隻落水狗如此狂妄,真是狗坐筲箕不識抬舉!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是趙其林當著他的面弄了手腳
用邀請女人的稱謂格式去請一個大男人。這不是存心欺人嗎?且不說滿腹牢騷的陳青樹,碰上誰也是會發火的。
出竿城東邊升恆門,經過拱子下懸著斬龍刀的三眼虹橋,沿著清清沱河,有一條逶迤通往麻陽高村的「官路」。官路出城 三里許,有座六角形亭式建築,上書「接官亭」三字。這裡乃是 官紳迎送,奉旨宣諭之所。
這一天,竿城道廳二台官員傾巢出 迎,來接官亭早早伺候,為的是朝廷有大員前來傳頒聖旨。因軍事地理諸因素,本地的竿城、乾城、永綏乃直隸廳,京師里直 接派員馳馬邊地傳旨的事並不是頭一回。但這次人人都表情 呆板。一過虹橋出了城,原先那種堂皇的氣勢便萎縮了。姚道 台短而浮腫的指頭伸出轎簾來按了一按,示意偃旗息鼓,接官亭邊的空氣便很有些令人窒息的感覺。
姚道台下了轎。看來這個湘西二十三廳縣最高長官日子 也過得很壓抑。同隨後落轎的年輕廳同知形成個強烈的對比。 姚道台見自己的下屬廳官從轎上下來,不知為什麼,反倒獻殷 勤般地主動拱了拱手。這一失態的舉止到後來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
廳同知朱立俊才二十多歲,論學識論戰功皆屬平平。但他 有個老兄在朝廷為官,頗受西太后賞識重用。他正是憑著這裙 帶關係而飛黃騰達的,故在地方上未免剛愎自用,飛揚跋扈。 起先,姚興法不摸底。四十五歲方得金榜題名的他,剛剛上任 便宣布決心修政,興利除害,決訟檢奸,根本沒把這個嘴上無
毛的少年狂放在眼裡。為著一宗受賄案向上參了一本.哪曉得 況牛入海全無消息,反倒裁得一連串的小小不愉快。後來還是靠了在道署里跑差的劉京山提醒,方明白姓朱的背後那根機 線,惹不起只得來方寫信讓自己在京師的友朋去各處方圓,自已也主動登門道歉.才暫時陰消了這段公案。事情雖然早已過 去.心裡卻總像是結了個血痂,擔心哭然之間便會被抓破。數 日之前.王京山給他提供了欽差大臣陳青樹已暗中回到竿城 的消息.使他吃驚不小。儘管後來也有人說陳的歸來像是倒了 楣而為,但這樣的大事情,省府連招呼都沒打,他寧肯相信這 是微服私訪。他派人去那座黑石頭營盤刺探過,回答是陳提督 一直關門閉戶,這樣那座陰雨靠霏的院子便更增添了幾分神秘。但他決心無論如何也要續上這根線。因為這是條命運線,同自己性命攸關。他親擬了一份請柬,打算在道署里的「橫雲 山館」設宴,請欽差大臣參觀溪梅別墅陳列的古瓷缸。這古缸為白泥燒成,高約五尺,表面晶瑩細潤,上有彩釉唐人醉八仙 圖.諸仙或飲或歌,或坐或卧,放浪形骸,栩栩如生,從那紅色 印鑒可知此乃明代貢品。大凡達官貴人多附庸風雅。姚興法 猜測陳提督自不例外。如果對方對這感興趣,自不排除相贈的 可能。但他的計劃尚未得以實施,請柬正裝入雙帖封子,便收 到驛員飛馬送來的邸報檄傳:X月X日午時三刻有聖旨到。算 算日子,降旨就在明日。他如一癱爛泥般靠在太師椅上,心想這下全完了一 一欽差大臣的秘密調查報告一定已經送到了京 都,皇帝爺已在上頭劃圈兒了。
他一整夜都沒睡落覺,如今看 見朱立俊那幸災樂禍等著看熱鬧的神情,心裡更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颳起了一陣小小的風,但接官亭邊的苦楝樹卻經受不住,
葉片飄零紛紛如螺陣。河對面是高高的南華山,於肅穆中藏幾 分蕭殺。山上的炮樓響起午響時,河邊的官路上出現了一匹駿馬。金蹬銀鞍,雪蹄揚起一路煙塵。馬上年輕的武官揚鞭馳入 兩旁排列有序的候旨隊伍,猛勒韁繩,青馬長長嘶鳴了一聲. 立在接官亭的飛檐下了。青馬全身冒著熱氣,汗水把毛皮鍍得如一層油。
「奏事處馬太監到一一」年輕武官跳下馬後,把馬韁繩交給了過來伺候的兵弁,待看到遠處有了信息,便大聲地呼喊起來。
三眼銃「嗵嗵嗵」映山映谷地響起來,那分作兩排序立在 官路邊的火槍手們輪番往銃里填藥引爆。一支絲弦吹打樂隊也忙碌起來,反覆吹奏的曲牌是《將軍令》。
姚道台忙率文武百 官一齊下跪,眼悄悄覷著那一頂八人綠呢大轎被前呼後擁著款款過來。一個小太監撩起轎簾,便看到肌肉鬆弛、表情冷漠的馬太監了。
他的懷裡袖著一卷黃緞子裱糊的東西一那就是聖旨。姚道台顫兢兢覷著那捲軸,突然聽到一聲變態的略帶女性氣的沙啞尖聲傳喚「傳辰沅永靖兵備道接旨」,他那撲通 撲通亂跳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嚨眼上了。
奉旨:
原貴州提督軍門兼署巡撫、詔授欽差大臣陳青樹,驟膺疆奇,恃功而驕,又不諳文法,左右用事,屢被論劾。光緒X年罷其兼職,以儆效尤。伊倘 感激朕成全之恩,理當盡心效力思政圖報。然伊不但不感恩戴,反而變本加厲,銖殺法國傳教士文乃爾,為此坐褫職令赴四川聽候查辦,尋論罪遣戎新疆。因甘肅總督左宗棠奏請留防秦川。朕念其功今釋之歸鄉鳳凰廳竿城。釋歸後,責成地方道尹嚴加管束,每逢朔望給以督教。若有不軌,及時詳細呈報,不得怠忽!
欽此。
姚道台長長舒了一口氣,一場虛驚就這樣過去了。
他磕頭謝恩後爬起來,揉了揉已經跪得麻木的腿,伺待馬太監上轎進城入府。他的短而粗的指頭又伸出簾來,這一回是向上揚了揚,於是喧天的鑼聲鼓聲、絲弦聲又鬧騰了起來。
那作為竿城醒目標誌的尖尖黑塔在望了。那座書「回龍宮」的江邊樓台,似乎氤氳著一片溫馨。
他把窗帘掛起,開始饒有興緻地觀看河坎邊上吊腳樓「千柱落水」的奇觀,看樓廊外斑斕多彩如旗如纛的各種晾曬物,看那些巴著欄杆尖著眼睛往官路看的艷裝白臉女人……
他提了提袍子的開氣衫口,讓兩腿相剪,擺就個舒心的「二郎腿」姿式。
陳月明油畫
第三章
陳青樹甩著一隻空袖筒,落得個殘疾歸來了。他把兩個年輕的女人、幾十個隨從兵弁、許多抬盒挑箱,一份小小饋贈,一份沉沉包袱,扔給了風雨飄搖的黑營盤舊院子。經過幾 天休息保養,倒是變得臉色紅潤精神飽滿起來。但總覺得有些 心慌不適。益壽堂馬藥師來給他號過脈,看過舌苔,說他「形盛脈細中氣不足,舌質紅絳是陰虛火旺,皆因思慮過度所致。」又說「好在其邪尚在中焦,未曾透里。當滋陰清火,養血安神,切忌憂鬱、急燥」。
熟讀《內經知要》的藥師知道這是積勞成疾,不是個好癥候。雖面有華色,實系「迴光返照」。心裡暗暗吃驚,只是口裡不說。反以好言相寬慰,開了些沙參、麥冬、女貞子、 旱蓮草之類無災無益的草根兒權作搪塞,吩咐「文火煎服,一 日三次,先吃幾劑再說。」
陳青樹此後數日便一直把自己關在 屋裡,閉門謝客。木屋裡終日飄著草根煎煨淡淡的苦澀。白隱紙格子窗上,不時游弋著他幽靈般的影子。他獨自在屋裡,終日撥弄些什麼,誰也不知道。
大腳婆張紀蘭再也無法對神明表示最大的虔誠。她成了 名符其實的大管家。經卷被冷落了,觀音像上了灰,除了照 例為兩個淘氣兒子的學業擔心,還要給兩個新少奶奶張羅:修繕住房,購買家什,選聘丫頭…… 醋缸子打翻酸氣填膺, 把笑始終擺在臉上 原本就不是個好演員,這也實在太為難她了。
這兩個女人都使她感到害怕。
被安置在西院的是那個很是冷艷的女人。她年紀大些,叫樊素娥,已有廿四歲,性格怪異。來府時她穿的是玄披紫襖,爾後就總是著青黑的香雲衫了,似乎在給什麼人戴長孝,給本來就潮濕陰浸的黑營盤憑添了一層不樣的晦氣。
為了把東西兩個小院分配給兩位新奶奶,大腳婆曾叫了泥水匠來修繕舊房,粉刷牆壁,偏偏被她把匠人阻擋在門外了。
「我喜歡原先的樣子。」
於是,發黑的格子窗,斑剝的塗著一層冷火蕨灰的磚牆,甚至於縱橫交織在樓廊上的碩大蛛網,全原復原樣地以冷調子陳列在那裡。
她叫人給弄來一隻花白的貓。除了逗逗貓玩,她最大的癖好似乎就是坐在光線極差的廂房角隅里翻一本黃得發黑的毛邊紙舊書。一頁一頁地翻,像是很認真,翻到最後又從頭再來。
春夏之交是山裡人家接親嫁女的好時節。時常有一隊隊嬉鬧的迎親隊伍,抬了大小衣櫃、腳盆、臉架、鏡屏路過,吹嗩吶放瀏陽千子頭鞭經過月城腳下的石板巷子,她卻充耳不聞。逢年過節,竿城各處都扎了戲台,有戴銀冠吹牛角的苗巫跳舞 娛神。跟她同來的少奶奶蘇玉仙耽心她太寂寞,特地邀她同去看戲。
「戲有什麼看頭?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樊索娥長長嘆了 口氣,冷冷地丟下一串胡話,「什麼樣的戲我都看過了,那一年我還看過廣佬的大把戲哩。他從紅毯子下端出一盆火,一碗煎熟的河魚,最後用大盤子端出自己的腸、肝、肚、肺來給眾人 看。」
蘇玉仙被她的話弄得莫名其妙,甚至毛骨悚然,這樊氏有時也偶爾笑笑。笑聲像石頭一樣冰涼,似乎來自遙遠的幽冥。 她時常翻看的那本書,後來大腳婆偶爾發現,那不過是一本隔年的老皇曆。大腳婆對她的怕不是妒忌而是恐懼,但對少奶奶蘇玉仙卻是妒忌恐懼兼而有之。
這個二十歲的女子進府時便以她的玉潔冰肌、婷婷身姿壓倒群芳。在大腳婆安排的姐妹見面儀式上,樊素娥總是勾頭 緘默無語。她卻不然,一雙充溢野性的眼睛不老實地滿屋亂飛。當瞟到這位身胚子高大,臉膛發黑的大管家那緄著極寬花邊、綉有花鳥魚蟲圖案的褲管下有一雙男人般的大腳時,竟忍俊不禁,「噗哧」一聲笑了。
又氣又惱的大腳婆只得用這樣的話自我解嘲:「人家都背地裡喊我大腳婆哩!唉,都怪我在娘屋裡當女時性子太犟,打死我也不肯纏腳,如今想它小,也是王七妹望牛一早過了坳 羅。」
這女子一進府便公開在陳青樹的歸宿問題上跟她爭風吃醋。儘管她們誰都知道那獨臂老頭子在這方面已是力不從心,但這牽涉到一個人的尊嚴和地位。最後搭成的協議是「三分天下」。樊氏倒是對一切皆無所謂。故一個月里,老頭子實際上有將近二十個晚上是在蘇氏的楠木雕花床上的。
面對這咄咄逼人的挑戰,大腳婆張氏只能虛以應對。眼下 她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也沒有辦法,黑營盤裡有她操心不完的麻煩事:如果說兩房姨太太的摻入草創了一個「天下三分」 的鼎立局勢,而那三十四名外籍士兵的到來則使這裡成了個
亂糟糟的兵營。
煮飯得用蒸酒的大灶,炒菜得用染坊的大鍋,大桌子不夠數,則像苗人接親嫁女一樣,撤下門板來擱在長板凳上開流水席。僅吃新節一餐飯,就宰殺了三頭豬,五隻羊,九十九隻水鴨子。他們全不善農耕家務,飯量卻大得驚人,皆嗜酒如命。酒醉後便用五花八門的方式行令賭寶,用南腔北調互相謾罵、尋釁以至鬥毆。
那天晚上,槐花飄香,月亮大如簸箕。院子里各處皆置了燈。杯盤狼藉之後,精疲力竭的大腳婆獨自在廂房裡嘆氣。這時有人來告訴她一宗令人極不愉快的消息,說是有個平日連錐子也錐不出個屁來的挑水佬,喝多了酒,發酒瘋要殺人。當 時陳青樹的馬夫因酗酒過量而滑落到桌子腳下去了。有人用 粗而短的指頭敲了敲他的肩膀,他乜斜地瞧了瞧對方,發現是那個挑水佬。也許早已心照不宣,他爬起來,兩人敵視的目光 交纏了一下,便尾隨著他默默無聲地走了。挑水佬平素總是敞 開的對襟衣,今天特意在腰間纏了根草繩。有人親眼看見那裡邊藏著把從廚房裡偷出來的殺豬刀。刃口鋒利,在月光下尤令 人膽寒。顯然是一場預約的決鬥。
大腳婆聽罷嚇得牙巴骨直抖顫,與地表接觸面極大的腳也有些行走不穩了。但當她呼喚 了一些人執了松明火把朝後門攆出去時,卻見馬夫和挑水佬皆回來了。各人臉上皆擺著言歸於好的平和。
面對紛亂如麻的局勢,大腳婆窮於應付,竟疏忽了對兒子們的管束。長子云祥年齡已十五歲,臉白凈凈的像個女孩子,倒是很能讀書,在三潭書院用功。
大腳婆一直放心不下的是老 二雲泉。這個虛歲十三的孩子學業無長進,只是一味貪玩。其 實她的擔心有些片面,倒是象老大那樣的年紀才是人生的危險期。雲祥的「教師」可以說從小起就一直有兩個:一個是書 本;另一個則是他的表兄張順林 :前者是道德的,後者是世 俗的。
這位跟他家打隔壁的表哥在竿城有個雅號叫「白馬公 子」,愛騎一匹純毛白馬,風流倜儻,只是不學無術。但自謂洞 悉人生。「在我十六歲之前,我已遍嘗了人生的種種樂趣。」他 以此慰為驕傲。
小時候,這黑營盤裡來過一次戲班子,連續唱 了三天三夜。這一點他印象很深,因為此後這營盤裡就再沒這 樣奢侈豪華過。他家道中衰。這一回令人眼花繚亂的演出,使 他立志將來當戲子,扮小生。後來在他十三歲那年,便以此為 餌,把一個眉目俊秀的小姑娘帶到城隍廟背後的林子里去 「學戲」。小姑娘才十歲,她用大圍片背著弟弟。他扒下了她的 褲子,兩人就面對面站著樂了一回。因為他們什麼都不懂,什 么都不能,所以他們其實什麼也沒做。但這位表兄的膽子卻從 此練出來了。據不完全統計,他至少接觸過不低於他實際年歲數目的女人的肉體。表哥的世俗啟蒙因受到道德規範的扼制 在雲祥的身上呈現一種極複雜狀態。他意馬心猿,但試圖越軌時總是顫兢兢的。表哥覺得他實在「操不化」,以後便漸漸把興趣轉移到二弟雲泉身上去了。
十七歲的雲祥已經長成了一個 高挑的小夥子,嘴巴上的茸毛在變黑,進入了性成熟的較前期,是生理欲求和補償能力最強的巔峰時期。但他的皮膚是那 么白,白得連豆蔻年華的妙齡女郎也羨慕忌妒。他覺得這於他 是個沉重的包袱和恥辱。男人應該有男人的膚色和體魄。他讓日頭長久地炙烤自己,但無濟於事,石灰樣白皙下血管的蔚藍明晰可鑒。他羞於見人,總是把自己關在小書房裡。是時 ,天氣已轉晴明。桂樹把濃香送得很遠,為著「小陽春」的到來,枯草在萌生新綠,山桃在孕育蓓蕾,蚱蜢在熱烘烘、充溢著潮濕地氣的草叢中亂飛 一一雖是秋日,各處無不充滿誘惑,使人有春的萌動,春的繾倦,春的愁煩。
黑營盤裡接連連出了幾樁怪事。
最先是少奶奶蘇玉仙的一件裙子被盜。第二天一大早,奶奶樊氏的一條紅色的長長的纏胸帕也失落了。這一切令大腳婆瞠目結舌。第三天,接踵而來的災難落到了她自己的頭 上。這是更為氣人難以啟齒的災難:她丟棄在枕頭下稻草里的 那個供女人專用的玩意兒神秘地失蹤了一一那東西本地人稱 「騎馬布」。她已經到了更年期,擔心會有反覆而把這塞在枕下備用。後來覺得一切已見穩定青春不會再來才決心清除它。它卻自己不翼而飛了。
這一連串的奇恥大辱儘管不便張揚,大腳婆還是決心要來一次突然襲擊以清除隱患。左思右想,擬定以「馬夫同挑水 佬尋釁決鬥」為由頭,假「重申府規」之名組織一次全面清查。 她相信贓物尚在府內,一切皆內賊所為。
她打算把這主意交丈夫處備個案,即著手施行。恰碰到他男人甩著只空袖簡狼一樣在街檐下踱步。陳青樹臉現菜青色,腳步狂亂缺乏目標。
「不用再費心啦,賊我已給你抓住了。」陳青樹沒待婆娘描 繪清她那壯舉的輪廓便把空袖筒狠狠一甩。他嘴唇發紫打顫: 「去看看你寶貝崽做的好事吧!」
大腳婆飛上街檐,躍過門坎,見臉色白得象一張紙的雲祥 在小書房裡跪在搓衣板上。他的嘴角有一道血痕,與白皙襯成 嚇人的嫣紅。褲腳被高高挽起,膝蓋一團紫青。搓衣板是硬硬 紫木做成,用鑿子鑿了一道道尖利的排齒。他的腳邊到處丟棄著揉成一團的內衣及那些女人用的玩藝兒:大紅大綠,很是醒目。在大紅大綠間,她發現了那個屬於自己的特需用品 一一顏色陳舊暗淡的「騎馬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頭 一 暈,腳一軟,栽倒了下去。
她其實還是清醒的,因為即刻便看見 了一團如梟鷹翅膀般撲進來的濃黑陰影 :眼睛發紅如登勁的水牛般瘋狂的丈夫操著把鯽魚刀尾隨進來了。刀刃在透過 窗欞的光束下炫目一閃。她下意識地彈起來,張開雙臂,像母鳥般護住自己的雛崽。
她嘶啞著嗓子大罵:「你發癲瘋了?你這副樣子是要殺死 他么?要殺就先殺了我吧!....你好大的本事喲,在前方殺敵時你的本事都哪裡去了?不飛不落的轉回來卻在這裡逞威 風?」
無論有無道理,她懂得此刻該以攻為守。
陳青樹雖被這一陣大小雷轟得有些軟勁,但仍然揮著刀 子追逼:「還有一樣東西你到底藏在哪裡了?不拿出來老子今 天就活劈了你。」
大腳婆望著跪在搓衣板上抖索的雲祥乞求地說:「崽哇,在哪裡你就直說了吧,要不然你娘今天也救不了你了。」
她這時瞥了眼地上的棄物,知道還有一圈纏胸布不對數。雲祥抽泣著,白皙的臉上掛著淚痕。他挪了挪身子,手抖抖地去解那長袍的布紐扣,大半爿垂掉下來,露出了一抹酥紅。原來他把這女人的貼身之物緊緊地纏裹在自己的身上。
「這個孽種、這個孽種....我們陳家前輩子作了什麼孽,竟得這麼一個報應?!」陳青樹無力地跪倒在地,臉色鐵青,用唯一的一隻手捶打著自己的胸脯。
這件醜聞一直秘而未宣,但云祥卻從此更夾著尾巴做人 。 他深居簡出,書房、書院兩點一線的單調循環使他成了 一具機械的活屍。是不是父親的鯽魚刀給他劈出了新生,眼下尚難作定論,但他倒是真的把全副年輕的精力移情於書本了: 思想在字裡行間徜徉,筆尖在紙的田野耕耘。頭懸樑,錐刺股, 學業果然有了不少長進。
如果說雲祥的排遣方式是構築在對未來的設計,那麼落 魄的陳青樹之排遣則維繫於對舊日的緬懷 。 這緬懷雖如無力的遊絲,他還是要努力地緊緊攥住它。他想起久違了的荒涼草原,想起他的青鬃馬。
落日的餘暉把十數個拖長的影子寫在茫茫荒原上 一一他帶著疲憊的兵弁在草地上盲目地走。
因被番兵打敗,他們突圍 進入一片草甸子。這草甸子太大,荒無人煙,走了七天還沒摸 到邊際。所有干青稞米都吃光了,有人提議把那匹倖存的青鬃 馬殺掉充饑;但他力排眾議,原因是這青鬃馬是最勇敢的「鬥士」和「功臣」。可是就在他們即將走出茫茫草甸前的一個月黑 風高之夜,卻來了一群野騾馬,這位「功臣」經不住誘惑,加入 了那個自由的團伙,成了草原上長期的流浪者。那天夜裡,他 獨自躺在一道干河溝邊的砂磧上,一塊干馬皮墊著背,望空長嘆。
「哀莫大於心死」,青鬃馬的叛逃是個明顯的例證啊!睡在 雕花楠木床上的陳青樹覺得如今心裡似乎比陷入絕境的那時 候更空洞無物。他還清晰地記得那最後一夜跋涉時陡然看見 遠處幾星綠火時的情景:他們狂歡著在草地上奔跑,淚水浸濕 了衣襟,但待走近那綠火時,卻發現原來是一群狼,綠火是牠們飢餓發瘋的眼睛。他詫異了一剎那後便鎮靜了,迎風攥緊了 長刀 。這刀不知曾劈殺過多少活人,往往是從肩直砍下去,肢解到斜腰 。
「雜種!畜牲!你們都過來吧!老子們跟你們 全拚死在這草甸子上!」他用發瘋的嘶聲鼓舞弟兄們。
他們便 背靠背環成一圈,同狼的圍子交叉作逆向旋轉。後來,狼還是離去了。
當曙色重新鍍亮草原時,他們驚喜地看到了遠處裊裊 升起的淡紫色炊煙。他們終於生還了自己的營帳,看見了晶瑩流淌的清泉,漫無邊際的野花。
回家了,睡在軟和和的雕花床上,既無須挨凍受餓,也不用擔心野狼和敵人,陳青樹眼鼓鼓地盯著發黑的天樓板,心裡 權衡著:為什麼今夜倒不如在狼圈子裡踏實?也許那時節儘管 有難以忍受的肉體痛苦,但精神沒死,希望沒有破滅!只要能 穿越過這荒涼的草原,他依舊可以號令三軍,在戰場上左揮右 劈,像切蘿蔔般砍下敵人血肉模糊的頭。如今呢?屈辱地應酬,違心的交際,毫無成效的教子,渺茫的、遙遙無期的等待,這日 子哪有盡期啊!
大腳婆被他的咳嗽和翻身鬧醒,知道丈夫有心事,沒有埋怨,只默默陪著他數天樓板格子。
有人唱起歌來,那是凄涼的北方民歌,它給夜空憑添了許 多寂寥和傷感。
「是哪個在唱呀?都老半夜了。」張氏問。
「是那個馬夫,他總愛唱這種野歌子。」陳青樹回答。
「是那個北方大蠻子?」
「嗯哪。」
「看樣子他是想他的北方老家,想他的女人了。」
「他的女人不在北方。」
「那...她....死啦?」
「沒死,她就在我們屋裡,就是那個伙房的廚娘。」
「馬玉香?!....她不是有男人了么?她男人是挑水佬趙 五喲。難怪他們倆還相邀著去沙壩坪里打死架哩!」大腳婆又想起那些沒完沒了的麻紗事,長長嘆了口氣,「唉,莫說我愛念啰嗦,你自己背時轉來也就罷了,偏偏還帶回這麼一些窩責 害?」
陳青樹沒作聲,眼睜得更大。
天上有層慘淡的冷光,筆架山墨黑巨大的影子如重負壓在他心上。更夫在巡夜,遠遠送來椰聲。隔牆馬圈裡的馬似乎全醒著,有細碎的咀嚼聲。一匹馬不安地打著響鼻。
馬夫俞德勝在給馬添草,不疲倦地唱,像是思念情人,也像是給那匹紅鬃馬在唱。
這匹胸寬臀窄,身體呈三角形的紅鬃馬,才是真正的「義馬」,對主人有一種執著的痴情。俞德勝喂著它,訓練它,使它成了戰場上奪目的流星。它對主人的忠誠也如它對油綠色草原的眷戀。
很久以來,大腳婆就覺得有必要跟丈夫認真談一談「黑營盤向何處去」的問題,既然都睡意全無,何不就勢開個枕頭會。
鑒於負擔太重,她提議「遣散閑雜人口,給他們各人幾兩銀子打發上路。」
陳青樹卻說「都是跟我苦熬過來的,下不得這個狠心。」
大腳婆有些來氣:「你呀,到了這步田地還充假殼子。有句老話講: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連結髮夫妻都難保一輩子百年好合呢!你得想想這個家將來如何過。」 陳青樹卻說:「我帶回的金銀總還可以撐得些日子的。」他似乎突然下定了什麼決心道,「這個家不會那麼輕易垮掉的。」
說這話的語氣並不很堅定,不過靠努力提高聲調來填補空虛。
夜更其深沉,有一顆流星在天空中猛一划亮,便猝然消失了。
陳青樹到底一直再沒睡著。天有些蒙蒙亮便摸索起來 穿了衣,又去門角落裡找他的長木棍。
幾十年來,他已習慣早起,在淡淡晨光中去院子里獨自舞弄一回,耍一套還在當鄉勇時一個苗族老兵授給他的棍術,血脈活絡了便到大校場去。在那裡有一千名中軍標兵列了方隊等著他訓話。聽著那能使地皮顫抖的喊殺聲,看如颶風颳起的遍地旌旗,真是一種享受,一種滿足。如今所要去的地方卻太冷清了:院子破敗荒涼,一個六角形的舊水池裡荷梗凋殘。沒舞弄幾下便喘著粗氣了。他用力擤擤鼻子 如今真是太 容易傷風感冒了!淺淺的水使他顧影自憐。他眼皮泡腫,鼻孔 扇著.吹出的熱氣在厚嘴唇上烙起一串泡。很高的院牆擠壓著 他,牆身有青色的苔蘚在繁殖,牆頭枯黃的狗尾巴草在風中訇伏。
「不!我不能就這樣完了!」
他沒有完成例課,便重新把自己關在黑洞洞的屋子裡了。屋裡的方桌上堆著很高的幾疊線裝書:紙張發黃,蛀了許多蟲眼。回鄉以後,他一直像條蛀蟲靠呼吸發霉腐爛的氣息藉以消遣殘生。
有一疊藍封皮線裝書,共計三十四大卷,是地方廳志。他信手抽了一本,被一則意外發現所吸引。
沒有標點的木刻版上,依稀可辨如下字樣「...四年廳同知傅鼐......會同竿城
總兵富志那召集廳民籌商久遠之策遂創屯防之制……以上七 廳共屯田四十五萬二千一百五十七畝一分,內除撥給營兵馬丁領耕田地撥補水沖沙壓並碉卡占田地一萬一千八十四畝三 分……分授屯丁屯長老幼丁田三萬七千八百四十九畝實余田地十萬零三千二百二十三畝八分招佃領耕收租,當收穀米共十萬五千四百八十八石三斗九升 …… 」
這令人乏味的 「天書」,令陳青樹欣喜若狂,似乎一個宏偉的規劃瞬間在心中孕育成熟。連鞋子也沒汲,便赤腳跳向院子,著魔中邪般地傻 笑大喊:
「天無絕人之路啊,我.. 有了!」
院子里依舊是空落落的。寂靜使他反省了自己的得意忘 形。他平靜下來時,卻聽見了正屋裡送過來一陣嚶嚶的飲泣聲 。
原來大腳婆對丈夫的「榮歸」心裡一直很不踏實,今日特地索了那一串沉甸甸的鑰匙去庫房盤拮家底。
這一回的踏勘 ,使她兒乎遭到毀滅性的打擊:他男人讓三十四個兵弁挑運回來的十數口沉甸甸的大楠木箱里,除了少許珍玩珠寶外,絕大 部分竟是空的!塞的全是河壩里撿來的磯子岩。把所有的金銀珠寶全斂集起來,連一個中號翻水壇也沒裝滿。
她用油紙羊蠟把罈子封了口,從此便三天兩頭抱著那罈子悲戚地嚎哭一 番。
第四章
陳青樹從故紙堆里獲得的「靈感「到底是什麼誰也不明白。這個獨斷專行慣了的破落將軍仍愛擺過了時的臭架子,甚至對妻子也秘而不宣。
他仍把自己關在黑房子里.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張縐巴巴的本地地輿圖.粗而短的指頭在上頭比劃跟蹤。
「你老亡魂了吧.還想指揮你的千軍萬馬?」有一回,大腳婆闖進他的居室,見男人捏著下巴思考「布陣」,很不高興地揶揄道.「莫非,你想劫監獄,搶彈藥庫,要上山落草當土匪?」
陳青樹倒是很例外沒有發火,興奮使然,他以玩笑作答:「不,我早 已『從良』了。」
他借用了這句煙花巷裡的行話劑白自己。
大腳婆除了時不時抱著金銀罈子協哭外,想不出別的什麼辦法,只 好設法攢「個個錢」:裁減伙食投資,拖欠長工薪水,甚至在姨太太們的月分銀子上打主意。
當然她也身體力行,有一回廚房裡打破一隻蘭花菜碗,她不但把肇事者臭罵一通,還把一分為二的兩塊抬回,用桐油石灰拼接粘合重新送回廚房。廚娘們陰在心裡好笑,乘其不備,一揚手便扔到牆外岩窩裡去了。
家境的窘迫逼使她窮於應對而疏忽了孩子們的生活。這對老二雲泉來說卻勝似福音。他有了較多的外面的自由,那位荒唐表哥的「教師地位」也被凸顯出來。
他牽著小白馬馱他到山上去玩,到水邊去玩,到野孩子堆里去玩。黃鸝的婉囀,蟋蟀的詭秘,邊街繞著石磨打圈的老馬 ,永不歇止的簡車,使他懂得了外邊的世界是如何充滿了聲色的新奇和誘惑,教會他美也教會他丑。於是,他便時常爬到那傾圮的破城垣上去,看火的霞和淡去的山,想像著山那邊世界的情景。
表哥是個「混世魔王」,對自己對他人從不知道應該擔負責任。缺乏教養,爭強好勝,風流放蕩,紅漆馬桶,似乎將一切貶詞收羅起來安在他頭上也不為過。
是的,他教雲泉逃學、扯謊、打架、唱痞子歌,甚至帶他去見識所有被他耍弄過的女人?但有一晌他卻奇怪地心情沉重,鬱鬱寡歡。
好幾回雲泉翻過院牆去找他,他都獨自坐在房裡。桌子上扔了無數綠色的槐樹葉片。他用木葉吹著帶苦澀味的歌。
他說他失戀了,並說「這是平生頭一回」。
這個心如冷石的魔王竟會為一個女子動真情,這使雲泉大惑不解。
他想要麼是表哥有詐,要麼那女子一定是千手觀音再世。
他問及那女子的芳名、年齡、住址以及感受,回答是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她是個小戲子。
「反正我很喜歡她。可我連一根指頭兒也沒碰過她。」他說得很真切,不像是扯謊。
十天後的一個清晨,他背著個藍印花褡褳,牽著他的白馬來跟雲泉告別。
雲泉問他此行的路線,他說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哪兒有鑼鼓和弦琴的聲音,他就會追到哪裡去。縱是到天涯 海角也要找到她。他會在日頭下給她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 溫柔的歌,直到得到她。然後用鋪著西郎卡普花墊子的白馬把她帶回竿城來。
雲泉第一次為愛情的力量、戲劇的力量感到震驚。他原本就愛好戲劇,如今便幾近於瘋狂了。
竿城這地方的人愛戲,在三省交界的邊地是出了名的。
邊地人家多信神,每年春秋兩季都要酬神還願。有錢人家總要出大價請巫師做酬神禮。戲台搭在祠堂中、府宅內,但更多的是搭在沙灘上,用青山和綠水作襯底,演儺公儺娘創世紀的古代 故事。
春節前後又有花燈和陽戲。臉上塗了土紅的後生背竹 簍子演《摸田螺》,年輕漂亮的妹子穿了繡花鞋演《撿菌子》。年年炒現飯,觀眾的興趣卻照例不衰。代代因襲,邊地誕生出一 批又一批戲迷。
邊地竿城的戲劇世界有兩個王國:一個是成年人的王國,那包括一個人數極少卻時常出入於達官貴人家裡 的專業戲班和一個由皮鞋匠、榨粉匠、剃頭匠等各行手藝人所 組成的業餘團伙,打更佬阿貴是那個團伙里拉蛇皮胡琴的角 色;另一個是兒童的王國,那就是各條街道的孩子們組成的小小劇團。從數量上講,後者有五六個之多,竟佔了壓倒優勢。真是「嫩筍多過竹」。
白馬戲班屬後一種。顧名思義,這個戲班是雲泉那位荒唐表哥所草創、並以他的渾號來命名的。早先,河街上有個「小小劇團」,團部設在邊街一座破舊祠堂里,表哥張勝林是那裡唱小生的台柱子。不曉得為什麼,他突然反了水, 拖出三五個小兄弟來,在臨河一間吊腳木樓里撐起了「白馬戲班」的旗號。
那時雲泉十二歲,表哥已吃十五歲的飯了。說實在的,雲泉那時很有些恨他,因為他總是同哥哥好,連眼角也不斜自己一下。
那一年,雲泉端了碗在階沿上吃飯,看螞蟻子打架。他翻了矮牆過來,突然停在他身邊跟他套起近乎來。
「雲泉,我們一起搭戲班子,要不要得?」
雲泉很納悶:自己一不會唱,二不會跳,樣子也長得丑,說 話還有點結巴,他怎麼竟看上了自己呢?
雲泉說:「我….... 只怕搞不來那個
表哥卻說:「學嘛!功夫我教。你臉盤子大,好演花臉,如何?得了洋紙,一律攤平均。」
洋紙,當然不是錢,其實就是用鉛印的書頁摺疊而成的長方塊。如今在收購站,這只是三五分錢一斤的破玩藝兒,當時因為稀罕而成了邊城孩子王國的金銀符號一一貨幣。
對孩子們來說,彷彿比金銀更具有誘惑力。拿了它有什麼用處呢?滾 銅元,飛紙片,打跪岩,都靠它作為獎懲。邊地孩子不算多,卻有各種新奇的遊藝。看「小小」劇團的演出,每票洋紙五到十張。正街上張裁縫的兒子會畫像,洋紙五張可得一張全身繡像,雖不細緻入微,卻特徵抓得准,不至於張冠李戴。在一座黑古窿冬的舊油坊里,有影子戲,那就要用十張以上的洋紙了。雖原始簡陋,對孩子們來說卻有極大的誘感力。
雲泉於是答允了。
「白馬戲班」挑起了旗幟,很快便有了十多個演員。像朱二倌是演黑頭的好手,熊昭昭人小長得滑稽適於扮丑角,表哥張勝林自挑大樑:扮文武小生,有時還反串旦角。雲泉雖被列為 花臉候選人,卻因確無多大能耐而同年紀最小的熊昭昭分攤 著上下搬桌椅,來回「撿場」,偶爾也扮扮背上貼了個「勇」字的 兵丁,隨眾人吶喊過場。
表哥掛了頭牌,真是滿懷抱負。倒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 冷落了對女色的追獵。
「我們要擠垮『小小!」在組建會上,他 明白地宣布了自己的宗旨,「大家先使點暗勁,分它半個江山,翻過年就吃掉它!」
說說容易,做起可難。因白手起家,家業不大,起先只能選些小戲演。表哥定了《雷交槌戲員外》和《摸田螺》。
每當夜色降臨,臨河的吊腳樓里便鬧騰起來。銅臉盆和竹筒子就是打擊樂。丑角朱二倌戴了用大油紙折成的員外紗帽 像一隻撲放的船一一在堂屋踱著方步,逗得眾人捧腹大笑。
《摸田螺》里有個蚌殼精,要一隻大蚌殼,表哥找到了昭昭。
「你表哥真是個人精!」熊昭昭後來對雲泉說,「原來他拉我入伙,不是看中了我,而是看中了我爺爺的竹織手藝啊!」
昭昭的阿爺是個落魄老舉人,歸鄉後又成了邊街竹編師,一根竹子到了他的手裡,便能獲得栩栩生命。篾刀下去,能分出一青 二青、半黃老黃幾種成色,各有各的用處。春天扎五彩風箏,夏 天做絹畫團扇,秋天做雀鳥籠子,冬天做鯉魚龍燈。
雲泉自然也獲得了頓悟:表哥是看上了他媽媽手裡的錢 。他時常支派雲泉去翻他娘的「寶籠」一一而表兄已知道哥哥雲祥如今是靠不住了。
由於準備充分,行頭新鮮,「白馬班」第一次掛牌演出便鎮 住了竿城九街十八巷,把「小小」的老顧主拉走了一大半。
然而,好景不長,眾人的欣喜未能持續很久,又衰落了。不知「小小」使了什麼魔法,「白馬戲班」的場子又變得冷落了。常常得讓人守在門口,不讓小觀眾早退場,以防軍心浮動。
偏偏在這骨節眼上,作為主帥的荒唐表哥竟然臨陣脫逃,要牽著他的小白馬遠行,去追逐鑼鼓和弦琴,去尋找不知名的意中人了。眾人自然無不憤慨。
「我的荒唐你們全不會明白。除非再過幾年,等你們長到我這樣的年紀。」表哥辭別眾人時這樣說,「我已經是大人了,大人有大人該做的事。」
主帥的脫逃把默默無聞的陳雲泉推上了領袖地位。因為壓力太大,他變得很愛發火。有一天演出,只脫手三張票,他生氣地把門前的牌子翻成"劇場休息",把昭昭神秘地叫了去。
他們在開始變得昏暗的小巷子里走,乘黃昏的時候轉彎抹角往"小小"的舊祠堂趕去。因是圖謀不軌.他們一路上躲躲閃閃生怕碰了熟人。
想來觀眾早已進場了,「小小」劇團的演出場地,祠堂的兩扇大門關得鐵緊,門前有個提了根櫚木棍守門的少年.是廳子賭主羅槌子之子羅少武,外號「小老幺」。有他守門可說是萬無 一失。
正門無法接近,院牆又很高,只聽得裡頭緊鑼密鼓。雲泉急得象起網的魚,四處亂標。
昭昭年紀小,膽子也細,他膽怯 怯地尾隨著雲泉在靠河的小街上兜圈子。他看見雲泉突然停住了,眼睛幾眨。像躥起一道火苗,他的眼光落在一棵向河裡斜伸出的柳樹上了。
「怎麼.他要爬上去?」昭昭心裡一驚。
這棵柳樹,少說也有了上百年的歷史了吧?沱河兩岸都是高岩坎,由於紮根在石改里。加上大石頭砌築的保坳的擠壓,它發 育不良,且年事已高。粗隨的魚鱗狀樹皮,醜陋乾枯的枝丫,能 經得起人的重負么?但云泉已向老樹走去了。
他蹬掉鞋子,往手上吐著口水,從容地往那足有三層樓高的斜柳樹頂攀去,爬 到半中腰,扔下話來:「昭昭,耳朵放靈點 ,看好風!」
夜色和柳蔭很快地吞噬了這個野貓子的身影。
昭昭在柳樹周圍巡哨,尖起耳朵聽街口兩邊偶爾傳來的腳步聲。不時擔心地跑回來,朝柳樹上打望。約摸半個時辰,陳雲泉梭下樹來。他陰著臉,緊咬嘴唇,夾了鞋子便走。
昭昭攆著他走出了街口,急急地向:「如何?他們?」
雲泉很氣的樣子:「娘埋的!他們真有錢,武小生一身幾好的蟒袍,亮炸炸的,全是真傢伙…..難怪呢!」
昭昭霎時明白了:「嗨,人家長貴屋裡開鋪子,孫大老闆嘛!我們呢?紙袍紙褂的,唉,搞不贏了。」
「不!」他突然站住了。
昏暗的街燈下,他的濃眉高高揚起 像兩把鯽魚刀:「我們聚錢,聚錢!買一身蟒袍,買兩個盔頭!」
「錢?哪兒弄去?」昭昭擔心地問。
透過夜色,他把目光投向月光下的沱河,望著那盪著銀箔 似波紋的水面:「下河!我們到水裡摸去!」
沱河,水流不深,夾岸皆鋪面。支撐在岩坎上的吊腳木樓,沿岸毗連,是掛在石崖上的街市。每到春天發春雨,河水便時 常漫進街來。洪水是最偉大的清潔工,幾乎每年都要給兩岸的 人家來一次清掃。於是那些從地板隙縫裡漏進塵埃里的銅元,通眼小錢,小姐太太們的銀簪銅釺,便不斷地被帶入水流,沉 落河底,混在沙子里,卡在岩殼中。對於孩子們,那是一座巨大 的寶庫。
孩子們忙碌起來了。雲泉領頭用荷葉包了中飯,十數個光屁股的孩子整個夏天全沒日沒夜泡在河裡。浮在水面上吸足氣,打迷子扎進水底。一回又一回,像燕子銜泥一樣,用雙手捧起沙子到岸邊的青石板上,經過細細地翻選,捕捉那閃著異樣光澤的東西。
有時,發現了一塊銅元,被泥沙很緊地卡在石頭隙縫裡,這就很有些費事兒了。這要藉助於馬釘等尖銳的東西去敲打掏摳。還得浮出水面換氣,一回又一回鍥而不捨才可望成功。有時,在沙子很多的地方,還得動用撮箕,幾個人合作把沙子撮滿,並協力提出水面來。
河床不平,地形複雜,又是極細緻的活兒。扎迷子得睜大兩眼,一泡一整天,眼睛會布滿紅絲,眼前會平白 無故地升起煙雲,看山看街看水都如罩了霧。河畔多浸泉,水有些冷,特別是雨歇乍晴更甚。雲泉儘管體質很壯,但也久住牙關打顫,渾身黑皮都起了無數痱子樣的疙瘩。
勞累、寒冷、飢餓,還不知挨了爹娘好多的罵。整個夏天從端午水剛消,到立秋過後楓葉子紅透了才歇氣。
大家終於了一份不小的財富:從碩大的銅盆子到黃豆大小的銀佩之當 扁擔鉤上掛了把秤的山貨商,聳了聳老花鏡,驚異地瞪著眼晴把這些破銅爛鐵倒進籮里,左盤右算才吝嗇地排出幾個銅命來。雖分明知道受詐,所獲甚少,他們還是很知足地離去了。收破爛的老頭待幾個孩子的身影轉彎一下河街,便揀起那個夏銅盆來看,蹲在路邊扯了把細碎如繁星的擦錢草擦拭,辨出了 上邊「子子孫孫永寶用」的蝌蚪文,知是個寶物,忙把它小心翼翼塞進藍布叉口的最底層。
後來,雲泉有一次去打聽荒唐表哥 的影信,竟在劉子祺家的神龕上見到了此物。是時銅盆已擦得 鋥亮,內置半盆清水,成了敬神祭祖的高級器皿。為了顯示它的神力,腆著個大肚子,肥得像頭豬的劉子祺還特意給雲泉作了一番表演。
他用兩隻手迅速摩擦銅盆之兩耳,不大一會兒,盆中竟然「呦呦」發聲,浪花飛濺,冷水如沸,把雲泉弄得目瞪口呆。
劉子祺表演畢,拍了拍手,朗聲一笑,道:「怎麼樣?真神了吧?你猜我從哪兒弄來的?五百兩銀子爛便宜買的。那收破爛的老頭子不識貨,這可是個國寶,最晏也是宋元時候出的,說不準還是楊貴妃的梳妝盆哩!」
雲泉不知劉子祺是不是真的賺了。但自己虧了倒是勿庸置疑的。一個夏天的血汗尚不夠買一副蟒袍一個盔頭。
天氣已眼見變冷,下河只有耐心等待明年了。雲泉覺得要戰勝「小 小」,眼下只有走充實演員陣營的路。
九月的一天,他去找被他娘趕出了黑營盤的阿彩。
為新秋染紅的烏柏樹下,有個細妹子在井邊洗衣。穿的是藍印花布小滿胸衣,一根烏梢蛇般粗粗的辮子拖在背後。雲泉 知道她是阿彩,便裝著無事的樣子,打哨子吹一支酬神時巫師愛唱的調子到井邊去。
她彎腰抖衣時發現了他。
大約陽光有 些刺眼,她胡桃仁般的眼珠撲閃了幾下,驚喜地喊了一聲「泉哥」。
早在肚裡擬好了發言稿的雲泉反倒忸怩起來,不知所措了。才半年不見,她變得面色桃紅,胸脯飽滿,神氣風度都象個大妹子了。她坐在一塊石頭上,白白的腿巴子泡在漾著日光花紋的流水裡,小獸般尖而亮的眼學會了羞赧。
河灣很靜,沒有 別的人。雲泉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荒唐表哥在城隍廟後林子里的荒唐事,羞怯得只想逃走。
她問他找自己有什麼事,雲泉 瞥見井沿上的銅瓢,便說是渴了來討口水喝。阿彩戽了戽飄在井裡的草標,裝了滿滿一銅瓢,雙手端給他。他只顧埋頭牛飲,不敢看她黑亮亮的眼睛。溢出的水打濕了他烏黑的胸膛和對襟衣,把阿彩逗得好一陣笑。
「阿彩,怎麼都不見你來屋裡耍?」雲泉把瓢遞還給她。
「哼,你那個屋呀!就是有金貓銀獅子我二輩子也不去啦。」阿彩噘著小嘴。
「都怪我娘。阿彩,你莫記氣
「我才懶得記氣呢。」
「那樣就好。阿彩,有空到邊街朱家大屋去耍吧,我們在那 里扎檯子排戲。」雲泉把話引入了正題。
「排戲?」阿彩的眼睛突然放亮,有如五月的陽光。
自打離府回到虹橋的鋪子里,阿彩就一直像個小大人整 天忙碌。繼父成天在外頭跑,後娘要看鋪面,於是做飯、洗衣、掃地一應雜役全歸了她。她感到天真的童年是離去得太早太匆忙了。說到排戲,她就記起大前年的玩春。那次雲泉裝的是打魚郎,背著個爛簍子,提一匹破魚網,化的是丑角妝,鼻樑一 塊豆腐乾,縮頭縮腦,東跳西跳。阿彩提起這還忍俊不禁地笑。雲泉也變得活躍起來,不再羞怯。說當時配合欠諧,責任在裝蚌殼精的阿彩:她躲在花紙糊就的蚌頁里老是做些鬼臉逗得 自己忍不住笑。按規矩在每一段絲弦曲奏畢,撿場持火把老者 要撒一把松香粉末,但調皮的阿彩竟沒等那把大火衝天驟燃 時,就一把將蚌殼收攏了,雲泉忙把手伸進蚌殼裡去,按程式 做下一段在樂曲中人蚌間的相互推搡。
雲泉記憶猶新地說; 「悖時,我還被你掐了一爪子哩!」阿彩聽罷,「噗哧」一笑。這樣 的惡作劇,她自然是不會輕易忘掉的。
但她不肯承認,反而問 「當時怎沒聽見你聲張?」雲泉卻憨憨地說:「我怎麼能講出來 呢?再痛也得忍著,嚷出來我們就得不到那一對糖菩薩的獎賞了。」
那糖菩薩做得很是精巧:一根髯龍足有三尺長,一隻金鳳則有蒲扇那麼大。阿彩捨不得吃,把金鳳拿回去插在壁板縫裡,三天後變軟化成了水。而雲泉的那根髯龍卻沒過兩個時辰,他便饞得忍不住吃掉了。
「好甜呀!」雲泉至今說來還「咂咂」有聲,因為他到底得了實惠,不像阿彩「濃土不濃人」。縱是 「濃土不濃人」,如今阿彩在回憶里也能咀嚼到個中的甜蜜。她不知道這樣的時候還會不會再來。
當她聽著他此刻談的打算,說他們除了排《王大娘補缸》,《撿菌子》還想排《盤花》,他裝那個偷花的伢崽。不知為什麼,阿彩總覺得他如今說話大不比往前,有些拘謹做作,帶點大人腔。他說話時總把頭埋著,臉上發紅,兩隻手像不知放在哪兒才好,沒事找事地用兩根中指機械地相互環繞。
他說想求阿彩幫個忙,因為那位守花園的妹子沒合適的扮演者,如今只好讓朱二倌反串。很顯然,朱二倌本是個玩春時舞兩把斧頭裝李逵的黑牛精,讓他扮閨門旦未免有 些太那個了。
阿彩聽著又好笑又好氣:雲泉的話很是中肯,挑不出一點刺,但有點像作古正經在談生意。她聯想起繼父同那些客商間的客套應酬,很不是滋味。她雖然沒有推卻,一口答允了願去「湊熱鬧」,但有些懷疑這排練還會不會如像當初玩春那樣有趣。
她突然意識到雲泉的嗓音已明顯地變粗,咽喉處也似乎隱約有一團移動的疙瘩,忙靦腆地勾下頭,卻在井水裡瞥見了自己腫脹著的胸脯,心裡生起一種很是複雜的感情。
他們後來便時常到河邊的朱家大屋排戲。
那是朱二倌的家。他爺爺是個老戲迷,時不時也噹噹票友去台上演個把角色,因為技藝談不上,還五音不全,所以攤給他的總是那些要熱天穿棉襖或十冬臘月打赤膊在午門候斬的罪犯之類。他自謂「技藝有高下,角色無大小」,所以每回總很是兢兢業業。孩子們在他家「開打」,他非但不反對,還願意貼茶錢水錢。主動來白馬戲班服務的還有一位老者,那就是打更佬阿貴。
阿貴倒 算得上老角色,能掌釺子拉胡琴,肚子里還裝得有幾十個連台 本。但正因其上了些年紀,在大人戲班裡便有些鬱郁不得志,憤而慨之便主動來這裡免費「課」小戲子了。好在也不全是白出力,孩子們總要各自從家裡偷些貢品來孝敬師傅:陳年的老酒,清明的毛尖茶和大片的黃晶晶的葉子煙倒是總少不了的。他來這裡另外還有個目的,就是能跟陳家二少爺多有些接觸 以便從他的嘴裡打聽到自己女兒珍珍的情形。
打更佬很會撿東西,他不但前前後後撿得幾隻狗,還撿回一個妹崽。珍珍被人扔在虹橋腳底橋洞子里的,撿來時才兩歲,如今轉眼已經十 二歲了。父女倆雖窮倒是相依為命。陳老爺回來時,恰巧阿彩被送回了虹橋鋪子上,府上正缺使喚丫頭。外號叫游舌子的水手去常德,在沅陵青浪灘翻了船,窮困潦倒轉來想撈幾個飯錢,便當了牽線人,把個陳府說得天花亂墜,說動了阿貴把珍珍送進了陳府。珍珍一走,他便頓覺寂寞凄清,很有些後悔。雖說珍珍仍在竿城,不隔州不隔府的,要見一面卻難。
打更佬故而總愛有事沒事抱了竹梆筒在陳府的黑院牆外轉,梆聲常常錯亂不對點。他不過是想讓女兒能從這錯亂的擊節中聽到父親思念的心聲而已。
恰如阿彩之所預料,她與雲泉倆人的配戲總有些不諧。
《盤花》是出花燈戲,唱工做工皆很講究,動作難度大。只上場 幾個回合,雲泉就已感覺到阿彩熱烘烘的身子上散發出一種奇怪的香味。這香味隨著她手中拂動的花摺扇徐徐送來,使得 他神魂顛倒,傻乎乎地接不上詞兒。
阿彩也一樣,當雲泉在她摺扇的招拂下踮著腳尖踩「矮子步」,兩手中指湊在一起輪番 朝她沖搗時,突然想起有人說過這動作是男女間那種事的模擬,臉上便覺火燒火燎,心口一陣陣熱,一陣陣緊。
夜很深了,排練方散。
靜寂的小巷裡,依照住處的遠近,先送罷師傅阿貴, 送罷昭昭和另外幾個孩子,就只剩雲泉和阿彩了。他倆靜靜的 走了一段路,空落落的河街上,只聽得腳步聲響。
兩人靠得那麼近,雲泉又聞到了那從阿彩身上散發出來的熱烘烘的香氣。這香氣竟足以令充溢夜空的桂花濃香大大 遜色。他努力回憶以往是否曾在什麼場合下聞到過這種氣味,答案是模糊的甚至是否定的。
兩人很快便看到了虹橋上橋街人家樓廊飛檐的黑色剪影。
「好了,到家啦!阿彩,明晚記著去早一點。」雲泉把她送上橋街的街沿囑託道。
「明天…...」阿彩似有所言。
黑亮亮的眼睛在橋街的黑影里固執地不肯離去。
「阿彩,你這是怎麼啦?明天有事?」
「嗯哪。」
「那,後天呢?」
「後天也有事。」阿彩的聲音變得顫抖起來,「我....恐怕 再也不能來了。」
「這是為什麼?」雲泉腦殼裡「嗡」地一聲,急忙追上橋街去 想攔住她問個究竟。
阿彩卻輕輕抽泣著,一下撲到他的懷裡了。
他更強烈地覺到了那香味的存在;似乎帶著濕熱的香味是 從她的頸項和寬鬆的袖口飄出來的。她額前捲曲的毛髮挨著他的胸脯,撩得他心裡痒痒的。
在黑暗中,他忍不住用自己的手去尋找對方的腰枝,卻突然想起荒唐表哥說的城隍廟後林子里的故事,尚未尋到忙炮烙似的縮了回來。
他退後了兩步,很矛盾地站在那裡問:「你不能好好告訴我為的什麼嗎?」
阿彩突然有所悟地說:「我娘講的也對:我們都不再是伢兒了。她不讓我夜裡再出來玩。」
待阿彩走了很久,雲泉還在咀嚼這句話,終於猜想到那奇怪的香味一定是女孩子開始成熟時才特有的「大人氣味」,於是沁人心脾的溫馨一下子變成了巨大的失落。
「大人?我們為什麼要變成大人? 哼,真沒意思。」 既然已是「大人」了,雲泉便頭一回體驗到了作為成人的 孤獨。
他胡思亂想行走在街巷裡,像個夢遊者。
他在野地里走 從野葡萄藤蔓間爬上一個小坡,坐在一個傾圮的石碉堡前發痴發獃。
夜更見其深沉。他感到有些兒冷,一摸對襟衣,已被露水濕透了。看來關於大人小孩的探索不會有什麼結果,只好不七天才是無疑的。
他家的院子有半爿連綿在坡頭上,正門已鐵桶般鎮緊。他 繞到側門,喝過二兩酒,守側門的老頭子巳在震天撼地打呼嚕了。就算不打呼嚕,也定不會給他開門的。
他決定找一處矮些的牆翻進去。他有自己單獨的卧房,回到那裡就萬事大吉了。但當他爬上精心擇定的那堵牆往下跳時,才嚇了一大跳。原來這地方外邊看似不高,裡頭卻不矮,似乎「呼啦啦」在空中落了很久。幸虧落在一片很深的草窩裡,方免了一場災星。
拍拍屁股爬起來,他又是一驚:眼前模糊的景象竟如此陌生!莫非在忙亂間翻進了人家的院子?處處是雜亂的深 茅草,荒涼得很,破敗得很。
一隻貓頭鷹在叫一分不清是哭還是笑。黝黑的遠天有一二孤零寒星似乎在微微顫抖。草很快如潮水般沒齊了他的腰。
他有些不敢向前了,退路也是沒有的。因為他無法逆向超越那一段巨大的落差。
在黑暗中摸索的他終於看見了一幢建築物的影子。確切些說,是一座突然帶給他希望和勇氣的樓閣的影子。但這希望閃爍了一瞬,便熄滅了。
他怎麼也弄不清這是不是自家的樓 閣。若是,那又是哪一方位的哪一棟?這座營盤裡拉拉雜雜房子雖不少,但都取得有名字,故而他多數是熟悉的。而這房子卻很是奇怪:儼然如亭,卻又像是高層建築。
「莫非.... "我誤入了黑蛇洞前的『黑樓子』?」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像蛇一樣纏緊了他的心。
「黑樓子」 是一間破舊的跑馬轉角樓,是府後大蟒蛇洞前作為守護神的 建築,座落在東西兩府分界處後面荒涼破敗的園子里。
都說這 樓子里曾弔死過一個女人,那女鬼冤魂不散,時常來轉角樓吵 鬧。
雲泉不知這女鬼同自己家到底有什麼瓜葛。既是弔死鬼樓子又為什麼不撤掉搗毀?偏要長年留著一把銹牛尾鎖把著門,給孩子們的心上投下抹不掉的陰影?這是一個謎,因其神秘而更顯得恐怖。
那披髮吊舌的形象,把雲泉剛剛獲得的一點點「成人感」都壓得粉碎了。他不敢朝黑樓子看,選擇了一條逃 離可怖淵藪的路徑 。
他的腳在荒草叢中探到了一條高低不 平的碎磚路.便像安了彈簧一樣急忙忙奔逃。好不容易找到了 一堵磚封的院牆,真是天不絕人之路,這院牆頭有一處大缺口,一棵大槐樹又偏偏長在院牆腳下。這地方他是熟悉的:翻 過這缺口就是自家的院子了。那裡靠牆有一排馬廄,一個古怪 的北方漢子常常在給馬添夜草時哼歌。
他利索地攀著老槐樹的枝幹,把一隻腳踏上了院牆的缺 口處.心裡生出一種安全感和自豪感。
也許,一切傳說中可怖的東西,其可怖處皆在傳說中。真的身臨其境也不過如此。什麼鬼怪精靈,那純粹是老年人嚇小孩編排的神話!這時候,對 被自己征服的對象,他倒不免生了些眷戀之情,下意識地朝黑 暗中的閣樓瞥了一眼。
但這一瞥卻把事情全弄糟了。
他回頭瞥見了一縷微弱的亮光一似乎那黑樓子里點著蠟燭,燭光把一個長發女鬼的影子投畫在破殘凋零的窗紙之 上。
他還聽得見黑樓里傳出一聲門扇被開啟的聲音。
他毛骨悚然,全身起了無數雞皮疙瘩,忙忙地用腳尋覓可供踩踏的柴垛。
就在此時,那燭光陡然熄滅,黑樓里送過一陣驚惶細碎的聲響。
慌亂之間,雲泉一隻腳踏了空,仄身落在個灰棚子的斜頂 蓋上,又接連連幾個滾重重落下。
他驚順得雙目緊閉,口涌白泡,周遭充溢著馬尿的臊臭,拴在廄里的一匹老馬驚得「咴咴 」直叫。
第五章
雲泉睡在椿木床上,眼睛直直的,臉白得像張紙,不吃不喝卻總是說胡話。恐懼和擔心使黑營盤裡亂成了一鍋粥。
僅就治療方略問題就辯論了老半天。幾方各執一端,莫衷一是。
新來的三娘蘇玉仙很勤勉地守護在雲泉身邊,不時用帕子蘸 了冷水敷在他額頭上。發現那額頭很是燙手,濕帕子甚至「嗤 嗤」胃煙,沒多會兒就幹了。她焦急地主張趕緊送醫院請大夫,但遭到大腳婆的強烈反對。
她認為生病須請藥師,而這顯然不 是病,而是碰見了鬼。醫生是陽界上的人,擔當不了驅邪捉鬼 之重任,故堅決主張去祖師觀請竿城最有名的田道士來。
終日躲在黑房子里密謀策劃的陳青樹,被人從故紙堆里拉出來,很是不悅。
他來到小兒子的房裡例行公事般巡視了一番,拿筷頭撬開嘴看看舌質舌苔,又拿自己粗短的指頭按按兒子的尺關寸,最後把婆娘們臭罵了一通,說她們是小題大作,疑神疑鬼。
他開具的藥方很簡單:一是休息,二是活動。
「小伢兒不要隨隨便便就吃藥。又不是豆腐和屁做的。」他用自己的經驗來對待 兒子,其神氣很容易使人想起他肚子穿孔時跳幾跳把腸子縮 回去的蠻勁。
最後還是大腳婆一鎚子定音。
恰巧有個遊方的跛腳道士 路過,她便讓人把他請來了。
老道士頭戴銀帽,手掉五色飄帶纏成的柳巾。他看了一陣,卻拒不施法捉鬼。
不知他是真不懂還是故意擺大拿翹,吃了帶了不施法不說,還胡亂放了一通臭屁,說什麼「我素來只管生後而不管生前。」羅羅嗦嗦說了一大堆深奧古怪的句子「生後事者,如誦經、拜禪、超度、破獄、發引生前事者,如痘瘡丹毒、感冒中風、驅鬼避邪、扶乩招仙,冶 病須請藥師,驅邪該尋巫師,超度方求道士。」
他的觀點有些同陳青樹不謀而合,堅持「雲泉之症,非藥草能治.亦非鬼魅所為。遏除嗜欲,排遣積鬱,遠勝於樹皮草根,亦超乎桃符紙馬。」 對這些「之乎也者」大腳婆雖不懂,也無興趣,倒並不反感。見老道士說得兩眼直翻,唾沫亂飛,她只是默在心裡想對方的好處:雖無本事,卻很賣力;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但越到後來,老道士越發混帳胡說,大腳婆就有些忍耐不住了一老道士竟一口咬定自己兒子是「惑於女色,以致走火入魔」。
這一結論既荒謬又有礙聲名,她不待老道士說完,便把一錠銀子往桌上一擺,下了逐客令。
老道士倒是涵養好,道行深,目不斜睨照舊滔滔不絕「死諫」直陳:「雲泉雖為淫邪所侵,因是純貞童子、陽剛男兒,尚無大礙。陰不勝陽,鬼必畏人。或為所侵,必一時陽不足以勝陰。人之一心,慈祥者為陽,慘毒者為陰;坦白者為陽,深險者為陰;公直者為陽,私曲者為陰。若立心正大,則其氣純乎陽剛,雖有邪魅,如幽室之中鼓洪爐而熾烈焰,冷凍自 消;倘心懷叵測,則其氣本存陰毒,縱無外患,亦似朽木之船,未入水而隱患存,覆日可待。」
老道士演說完畢,方站起來,受之無愧地將那錠銀子袖了,未留下片紙分葯,卻丟下了一個令人恐怖的預言,揮拂著斑斕的柳巾跛腳走了。
沒待老道士走遠,大腳婆便急不可耐地罵了起來。
一個在府上幫工的老媽子忙過來勸她。
這人叫廖媽,心地好,手腳勤,說話也會轉彎子。
她說:「道士恐怕也同當官的一樣,有三六九等。頭上幾等的只管指手劃腳;下頭幾等的才跑腿上陣。」且介紹了西門外有個外號「小天師」的人,捉鬼驅邪倒是行家理手。
大腳婆喜出望外,連讓廖媽趕緊去請。
「小天師」長相奇醜:尖嘴猴腮,賊眉鼠眼,都被他佔全了。
為了吃快活飯,他曾跟著苗巫背了半年草鞋,支離破碎學得幾句口訣,便從孫大萬的布莊上扯了幾尺紅大布縫件袍子,自己挑起旗幟來。
因沒認真投過師,功夫多是「偷」的,故苗教客教參半,神功魔術雜揉。他用鸕鶿水化雞魚骨卡喉,借辰州符趕屍走陰,他樣樣不通,樣樣敢做。
他還大言不慚地在自己的旗幟上綉了兩行字:
神為儒道兩參,
氣走陰陽二界。
「小天師」來到陳府,樣子做得很神秘,剛進屋便先聲奪人,顯了一手功夫一一他讓人去砍了一截桃樹來,動手鋸出四塊長片,在上頭各自畫了些莫名其妙的文字和圖案。 他把這些形象怪異的符分別插之於雲泉住房的東南西北四方,對大腳婆說:「有了這四張鎮妖符,你府上公子眼下就沒 事了。妖魔鬼怪到了這裡,就再不敢靠前一腳。你要好生看住,莫讓他起來出外亂跑,出了房門就難免被妖魔攝去。這四張符是避邪的,只能暫避而不能久安,等雲泉病好些後,待我再擇 個日子專門去黑樓子捉鬼,待把那鬼捉住,陳府上下人等便可長治久安了。」
大腳婆一起始就被那神奇圖案鎮住了,心想此人決非尋常之輩!又聽他一通言論,更覺不無道理,於是便讓老管家楊林寶封了十五兩銀子重重謝他。
「小天師」先假意推辭了一陣,後來說「恭敬不如從命」,袖了銀子便走。他在心裡暗想:你可莫怪我猴心,實在是邊街伙鋪里的臭蟲難得碰到家肥客。反正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下回真的動手捉鬼,賺不到半年的盤纏,你請得來神,送不了鬼。
「小天師」本來在街坊上是很被人瞧不上眼的,都叫他「騙二哥」。平素,鬼老二也不上他的門,生意一直蕭條。如今想不到竟在大戶人家打響了,使好些人也慕名來求。他得了錢,就抱著酒罈子牛飲,醉了便 活寶一樣滿街唱鬧。
有人套他的口氣,問:「騙二哥,你什麼時候學得那些符咒啦?念幾句我們聽聽。」
「嗨,什麼符咒?我要那個有卵用!實話跟你講吧,我的咒哪個都會,我是在背文天祥的《正氣歌》。」
本來在那一段時間裡,陳青樹從故紙堆里獲得的靈感孕生的寵大規劃已初步成熟。
這規劃總的構想是:利用幾百年來 留下的屯田制度里極不完備的裂隙,成就一番偉業。它包括三個各佔地數百畝的田莊,五個可囤谷萬斤的糧倉,和十數家可以壟斷竿城商業系統的鋪面。他要把這座幾近乎坍塌的黑營盤重建一番,讓它成為起碼可同道台衙門相媲美的「邊地皇宮」。
他覺得這並非是白日夢。
因為他認真鑽研過各種文獻,尤其是《廳志》的屯務屯防卷。其中作為備忘而揭露的種種漏洞醜聞,對他卻是有益的營養。
他文化不高,看書卻有個習慣: 力透紙背。這正如他的武藝,常常有些異怪。
這《廳志》初撰於乾隆十八年,他讀到的稿本是續修後的道光四年版,至今已有六十餘年歷史了。但他從自己的切身體驗中,從直感里知道: 本地在這百來年間,體制並無大變,醜聞弊端只可能是愈演愈烈。他用毛筆在丁工紙上謀略策劃,丟棄的廢紙幾乎把窗戶眼堵死。
正當他雄心勃勃打算讓他的第一期工程出台時,雲泉病了;這倒沒什麼,只是那肢腳老道的恐怖預言知使他惴惴不安。幾乎在一股間,他的精神堤壩被徹底摧毀崩潰了。
他又重新把自己關在黑屋子裡.反覆論證方案的可行性及保險係數 。
他深居簡出,行跡詭秘,弄得黑背盤本就神秘的一切,更具神秘感。竿城的人都在私下裡議論「陳老爺中邪了,陳家老營盤中邪了,連營盤裡的兵弁差役全沾惹上怪癖邪門了。」
有一天.虹橋街上「同亨泰」新門面的女主人一一趙其林的妻子吳玉蓉開罷鋪板,忙著往一個醬色大缸里添水沏茶,突然進來個怪癖的黑漢子。
這漢子身穿雙盤雲青號褂,一副地方 綠營部隊守兵模樣,卻操著口濃重的外地腔。顯然是出自陳府。
「來點天長地。」黑漢往櫃檯上一靠道。
玉蓉沒聽得真確,見他滿臉橫肉,面無善相,不敢多問,只好以熱情的行動作答。心想,這大兵既不坐席,估計是沒煙抽了。便去貨架上取下一包雲南絲煙。
對方卻伸手一戽:「啥玩 意呀?我要天長... 地、地。」
玉蓉這才突然悟到他是要喝酒。 把「酒」說成「天長地」,乃取「天長地久(酒)」末字的諧音。這在竿城只不過是一種遊戲。她不明白外頭口岸是不是總把戲謔同正經事摻合在一起的。
玉蓉這才得以仔細打量對方,發現他已經醉了,雄獅樣的鼻孔噴著灼熱的酒氣。她怕他過量會撒野鬧事,便勸他去凳上坐。
櫃檯外首的堂屋間,置有一桌二椅此刻正空著。漢子卻賴在櫃檯邊不動。玉蓉沒法只好給他打了半斤本地紅苕酒。漢子咕嚕嚕一仰脖幹了。一多半是順著連鬢胡流掉的,把青布盤雲號褂打得透濕。他含含糊糊地贊了幾句,排出一個銅板。玉蓉接過,丟進寶籠,從抽斗里取出七個通眼錢找給他。漢子接了錢,卻不離去,嘴裡哺喃哼著一支古怪 的歌,只把眼睛覷著櫃檯口上的一溜玻璃糖罐。
糖罐的頂蓋類 似絨線球球帽。他像小孩堆搭積木一樣,調擺了老半天,把七 個通眼錢搖搖晃晃依次立在罐蓋的小圓頂上,惹得好些在虹 橋上玩耍過路的伢兒都圍攏來看「西洋鏡」。
黑漢子沖孩子們笑笑.露出很白的牙齒,給女店主出了個戲謔的難題:他要將七個通眼小錢全都稱糖,而且每個糖罐各稱一個小錢的。
他為自己的靈感和傑作而哈哈大笑。
「這不是存心找岔子么?」玉蓉本是個極耐煩極賢惠的女子,如今也有些忍不住了。
她正言厲色地說:「你是吃醉了,想鬧黃龍經,自己到一邊鬧去。」
黑漢子一聽卻來了火,像是受了很大刺激,伸開猿人似的長臂,抓住櫃檯便搖,一排糖罐幾乎被搖得打顛倒,蓋頂上的通眼錢「嘩嘩嘩」掉下,滿街亂竄亂滾。幾個看熱鬧的伢崽乘亂撿了幾個,自去王伯娘的酸蘿蔔攤子上換吃的去了。
吳玉蓉這下可真的來了氣。
她一下衝出來,杏眼園睜,兩 手一叉腰:「兵痞子,你給我遠走三十里!」
「啊?你個狗婆娘的敢罵人?!」黑漢子氣急敗壞,伸手便去屁股後頭摸刀子。
但他的手被人一把給扯住了:「哎哎哎,大哥,什麼大不了 的事?有話好商量。」
那漢子一回頭,見是個白面商人,便揚臉道:「你就是老闆吧?好好管管你這婆娘。她做的什麼卵生意?」 趙其林怕把事情鬧大,忙作揖陪不是:「大哥,她一個婦道人 家,你莫跟他計較。你是想打酒還是買糖? 」
「老子什麼也不買,只把錢退我就是。」
吳玉蓉並不示弱:「誰拿了你臭錢?都在街上,你自己學狗爬地上撿去。」
趙其林忙朝屋裡人直鼓眼,且伸手去抽斗里尋錢。那漢子拿了錢,見人越圍越多,大約酒 也醒了一半,不再說什麼,晃悠悠走了。
趙其林本想說自己女人幾句,見眾人都說是那大兵耍無賴,也就沒再指責,只是用話勸她,不外「和氣生財」一類陳腔濫調。
玉蓉受了冤枉氣,還遭男人數落,很是委屈,就趴在床上把個眼睛哭得紅泡泡的。
「玉蓉,快莫哭了,那邊有人在看笑話哩!」趙其林突然說。
「笑他娘,笑他爺。」吳玉蓉把臉仰起,朝窗子外罵,「莫讓老子罵出好話來。」
窗外兩邊臨河皆吊腳樓,空空地並無一人。她知是男人謊 她,於是又「嚶嚶」地哭。
到後來,還是他男人講起那黑漢子憂 傷的故事,女人倒生出了憐憫同情心。
黑漢子叫俞德勝.是陳老爺的馬夫。實在也是個遭孽人。四十好兒了,還是光棍一條。有個相好近在身邊,卻又是鏡子里的燒餅,所以他總是借酒澆愁,拿「天長地」出氣。
他的相好是個廚娘,如今也跟著來了竿城。廚娘姓馬名玉香,在娘屋做女認識了那個當時駐守在她家鄉的兵營馬夫。
那時她還是個情竇初開的牧羊女,馬夫的嗓子雖不怎麼好,卻嘶啞得有些野味,他的粗獷的「西北風」終於獲俘了牧羊女的心。
劍矢般的茅 草下,有卿卿我我,也有海誓山盟。可待到女子提出讓屯戎兵上門托媒提親時,窮馬夫的褡褳里卻沒有半個子兒。
老父親看中了當地一個老實巴巴的騾兒車主,逼著她跟那個叫趙五的車主拜堂成了親。婚後的日子並不順意。趙五既不能當男人也不能為丈夫.更沒本事養活婆娘。
馬玉香就去軍營陳老爺府里當廚娘。她很少回家,為甩脫他男人,她硬要跟陳老爺一起到竿城來,怎麼勸也沒用。陳老爺沒法子,便只好瞞著她,沒把開船的日子告訴她。哪曉得到了那一天大清早,她竟先來了,早早地躲在船艙里。
這事被他男人探到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竄上船就強拉硬扯,把個船跳板差點兒弄翻。
這是下水船,碼頭水深流急。船老闆怕他們這樣拉批會落水出人命案子,就 一篙把船撐離了岸,結果他們兩個便都跟著到竿城來了。
馬玉 香仍舊當廚娘,趙五則在廚房挑水。二人跟馬夫俞德勝是低頭 不見抬頭見。
「借酒澆愁」 趙其林說得很對。只不過他只知道陳府里眾所周知的故事,還不明白更直接更深刻的緣由。
那是數月之前一個初夏的傍晚,俞德勝從坡上放馬歸來。他把「石榴紅」牽進馬棚拴在木柱上,便去廚房洗手。那時,馬玉香正在揀豆角。他倆的目光在半空中攪結在一起,俞德勝明白她有話要對自己說,便假意去幫忙。
馬玉香見他攏來了,忙輕輕告訴他「明天,我等你一在老地方。我有句話要跟你講。」說完使催他快走開。
第二天一大早,俞德勝便牽了馬去白楊溪飲水,並很快地從溪畔色彩斑斕雜陳的樹叢中找出了正在洗菜的馬玉香。
馬玉香也看見了他。她用手背拂了拂為風 拂亂的留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勾著頭看自己的繡花鞋。
「玉香,昨天,你說有一句話…..."俞德勝輕輕地、關切地問。
馬玉香吱唔了好一陣,終於輕輕地說:「我……已經有了 」
「有了?!」他知道這是指的什麼,吃驚地望著她。
她點點頭,表情是惶惑的。
他此刻突然覺得她的腹部似乎真的有些腆了起來,問: 「有多久啦?」
馬玉香輕輕說:「好像有五個月了,還是在沒來這裡的時候....
俞德勝傻傻地問:「肯定是我的嗎?」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蠢包,這還用問。」
他似乎突然明白了:「是的,一定是那天夜裡.在草原上 。你可得給想個辦法才行啊。」
「辦法?幹嘛要想辦法?"
馬玉香面帶憂怨地:「眼下,可不是生孩子的時候。」
五大三粗的馬夫到底也沒能想出什麼好辦法。
為了除去腹中的孽障,馬玉香在最初發現月經遲遲不來時,便在肚子上 貼滿了麝香膏藥,又去大河小溪里無緣無故吃了許多冷水,或故意挑重擔子,甚至故意從高處摔下。 一切只是不見功。
趙五雖蠢笨,卻明白自己沒有本領讓老婆把肚皮腆起來。接著便有了月光下的相邀決鬥,雖幸未限成陳屍荒野的悲劇,但眼見馬玉香隆起的肚和愁雲凄凄的臉,怎麼能不使俞德勝焦躁而借酒澆愁呢?
這憂傷的故事在陳家營盤裡終於傳開了。
趙其林因為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對黑營盤裡的事尤為關心,甚至不願放過一切細微末節。
他的努力還真沒白費。
他不但已同陳府的管家楊林寶初步談妥了一筆合夥生意,而且從他那裡探聽到陳老爺正在泡製一個寵大的計劃,覺得這將是一個機遇。
當天下午,"同享泰」的三個股東在虹橋邊的吊腳樓上交換了各自工作的進展情況,形勢看來是令人鼓舞的。
今年鄉下桐子結果好。大片大片的桐子山,每株樹枝都被飽滿的果實壓 得彎彎的。好些桐子已落了地,樹腳草窩裡各處散落著紅色的果實。因近年來下鄉收油的庄號不多,趙其林一去,又都是些名人.半買半送的便很快成了交.十塊光洋一擔的油也算得便 72
宜了。老者張紀敏說了常德會記油行的收購價是二十塊光洋。 趙其林於是抓了算盤來幾撥幾弄:因本地收油用的是十八兩 四錢的老秤,一百斤實際上是一百三十三斤四兩,可賣二百六 十六塊八。減去運費、上下力費及稅款一應開銷,尚足足可賺 個對本。張紀敏不無遺憾,自己眼下手頭沒多少現錢。王大保 於是說了津市的同生商號還是可以「賣泡」的消息。但有了些 限制,只能到油行預領一百桶油錢。等到桃花油或新油上市再 兌現貨,只是這也得先有點本錢作抵押,不然人家不相信。只 要有三兩回及時兌了現,招牌玩硬了,取得了信譽,就可以再 玩下去。趙其林告訴二人說,楊管家願投資入伙。雖頭錢不多 卻也可解一時之急。他勸張紀敏還是多去陳府走動走動。「唉, 丟久了,實在也難得一下子就撿起來。」張紀敏嘆了口氣道 「不過,我還是要老著臉皮去的。我想,得有個由頭好些。冬月 廿是我叔伯二哥紀渠四十七歲的壽,往年他家日子過得像鬼 不像人,也好幾年沒做個壽了。今年我想給他辦一辦。有他也 才請得動我三姐這個真神。」二人聽罷都笑了,說他有心計,到 底還是老薑辣!
其實,趙其林不過是一場空喜。他以為已經接近了陳府的 腹地,其實卻連邊還沒摸著。因為新方案在陳青樹的腦海里遲 遲未成熟,管家楊林寶的投資入股,其實是他自己偷偷挪用了 公款跟他們作成的幕後交易。故從數目和前景上看,皆未可樂 觀。經過一番思索,陳青樹終於從那恐怖的預言中擺脫出來。 他先作了一番「民意測驗」,只不過稍稍透露了一點點置田經 商的端倪,便遭到了大腳婆的強烈反對。她只主張把原有的田 庄整頓好,保住那一份既定收入。她覺得必須先花些錢置一個窩。「陳家之所以倒楣,全是屋場佔得不好。」她的話也無不道理:許多年前,因了一位獨眼風水先生的預言,竿城最有勢 的兩家首富,為爭奪古月城這塊「風水寶地」而兩敗俱傷,「 營盤的牆腳下不知埋了多少冤魂。」雖說後來張家用血與火盪 平了舊的廢墟,重建了當時堪稱「邊地皇宮"的富貴豪華,但按 踵而來的災難卻在第二代人頭上得到了最充分的報應 他 的兩個不爭氣哥哥將祖輩的榮光揮霍變賣一空。就連顯赫一 時的上門郎陳青樹,因為掛了一隻角也連遭厄運。大腳婆早已 看準南華山下一處叫「金鉤掛玉」的地方,並一直在讓管家楊 林寶悄悄打聽經辦,欲把那塊地皮買回來。楊林寶總說差不多 了,卻總沒辦好,銀子倒花了不少。而在這「差不多」的時間裡, 他老家廖家橋鄉下一幢二層樓火磚屋落成了,後又在趙其林 那裡有了他的一筆股份。無論對什麼事,二娘樊素娥總是冷嘲熱諷。陳青樹沒把這事向她透露。於是三娘蘇玉仙便成了他 唯一的知音。陳青樹夜間去大腳婆那裡留宿既定的時間本就 少得可憐,如今他更是大打折扣。「這老東西簡直不想活了,竟 這樣不顧自己的身子。」大腳婆對在自己的床上表現得無能為力的丈夫卻在彼處如此毫無節制感到大惑不解。
令人欣慰的是大兒子云祥自經歷那一回重創之後,讀書 很是長進。入秋時竿城三潭書院發下榜文,他不負眾望,取得 了秀才資格。陳青樹很高興,破例從黑屋子裡鑽了出來,設家 宴酬賓(其實他也覺得那個宏大計劃已孕育成熟,該要出頭露 面,開始具體的營構了,所以他選擇了這個「一石雙鳥」的時機)。來賓範圍甚窄。坐上席的是雲祥的蒙師 竿城儒學教諭陳玉如先生;另外有老爺的兩位文墨舊友熊應樓和朱鶴;還有大腳婆張氏的兩個兄長:棕熊一樣的大哥張紀貴,瘦猴一樣的二哥張紀渠。大家且飲且談,自然多是些祝福吉慶話。都說陳老爺這次是吉星高照、家運亨通的好兆頭,
大家正在興頭上時,廚房的廖媽匆匆忙忙來喊大腳婆。作 為廚房的基層幹部,廖媽很早就反映過馬玉香懷中的情況。覺得她挺著個大肚子,還動不動就嘔就葉,「四眼人"在廚房做工 是犯禁諱的。大腳婆卻覺得府上人手緊,不同意讓她早早地就吃「勞保」。當然,她也還是擔心來得急,便早早交待了挑水佬 趙五。趙五又能有什麼辦法呢?無家無業的。為防萬一,就在陳府對面小坡李子園角隅里,搭了個茅棚子。大腳婆沒料到,偏偏在設宴待客時,廖媽竟來報信說「馬玉香要生了,」她驚住了,心想這下可完了。要是讓這樣一個下踐野種生在自己府 上,那豈不是要倒八輩子楣!
「還痴在這裡等死呀!趕快些去把她弄出府外去!決不能 讓她把野崽生在府里!」
廖媽本也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麼陡,被大腳婆一頓臭罵 後,急忙忙又趕回廚房去。廚房裡,幾個老媽子正慌了腳手擠 在灶孔邊。馬玉香臉色慘白坐在地上,呼天叫地捧著肚子直呻吟。廖媽曉得有些麻煩,急忙吩咐眾人道:「大家趕快動手,已 經破了羊水,快搭早扶她到李子園去。大娘交待過了,伢崽決 不能生在府里。」丫頭老媽子擔心被怪罪下染,忙七手八腳將 馬玉香架起,拉出廚房,鬧鬧嚷嚷過了青石板天井,穿雕花走 廊往二門而去。馬玉香腳未沾地,被人架著拉拽,只覺得下腹 墜痛難熬,牙齒在嘴唇上咬起了很深的血印痕。二門一過是一 道長走廊,迎面便是頭門了 -這石頭大門,做工講究,精心 雕刻了龍鳳圖騰。眾人正為前景而鼓舞,勁頭十足之時,突見 得大腳婆氣喘喘攆上來,又腰攔在路上,破口大罵:「真白養了 你們這些廢物,瞎眼狗娘一樣,也不看看前頭是哪樣廊場?"廖媽沒弄明白,只道:「大娘,過去就是李子園,他男人在那裡物 得有個棚子 「還在混說!一個『四眼人』能打龍門下過得的?你們這 是存心要咒我們陳家倒八輩子楣?」大腳婆簡直要氣瘋了,指揮道,「快、快些,往後邊側門走,把她從後門弄出去!」
眾人被罵得全泄了氣。
馬玉香被扔在地上,只覺得肚子陣陣如刀在攪,先是哼哼著,到後來幾乎有如殺豬般唆叫起來。
有人說羊水早破了,再拖再搬會把孩子生在府里;還有人說弄得不好,只怕會死在這院子里。
大腳婆一聽這「兆頭」不好的話,愈發著急,便自己動手,拉拽起來。眾人只好重新又動 手,扶的扶,扯的扯,將軟澇澇的馬玉香拉退轉二門去,經過天 井、走廊、廳房、舊花園,好不容易才來到後邊側門。馬玉香一路哭叫著,腳沒沾地,一出後門,她便像一圈舊纜索一般縮成 了一團。
「莫走了,已經臨盆了。」廖媽喘著氣對眾人道:「快、快搬 到這邊牆角里來吧。」
幾個老媽子都是過來人,看看馬玉香的色氣,曉得再走會 拐場,忙著動手把她挪到牆角。廖媽解了身上的舊圍片,胡亂 鋪在一蓬草上,勾腰伸手去扒馬玉香濕漉漉的臟褲子。她指揮 幾個老媽子把臉掉轉對外,把身子挨攏做成「屏風」,以防後頭 坡望牛伢兒和做工的男人往這兒過,又指派丫頭珍珍去廚房 端盆清水,找把剪刀來。
「你稍稍挪過來些,坐在圍片上。」廖媽又來搬弄產婦了 「不要怕,憋住一口氣... "沒事的。我孩子生得多啦,你聽我的 就是。用勁!用勁...… 哎,這不… ....就出來了。」 作圍牆的老媽子們都忍不住笑了,一齊掉轉臉來問:「是崽還是女?」
「莫急,莫急,你們要看住過路的男人!」廖媽叮囑著,大聲喊珍珍。珍珍揣了一盆清水來,卻沒找到剪刀。剪刀昨晚才破過雞腸子扔在碗櫃里,如今卻怎麼也找不到。廖媽只好在牆角垃圾堆里尋了塊鋒利的瓦碴子來,洗了洗,給孩子斷了臍帶。她扯下自己頭上的丈二青縐帕給孩子包了,這才長長鬆了口氣。抬頭卻看到一張鬍子八岔的男人臉,正待斥罵,卻聽到對方「嘿嘿」地筆著,看清了是馬玉香的男人,便笑道:
「是趙五呀!你來得正好,恭喜賀喜,你已經當耶老子了。還是個伢崽哩!」
挑水佬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笑意,伸手接過那捲舊布襁褓來。
孩子是瘦瘦小小的,像個老鼠兒。臉上沒有血色,眼睛還閉著。他用鬍子去戳他,才聽到一聲微弱的啼哭。
「好了,好了!把伢崽給我吧!看你這副樣子,會閃倒伢崽的腰桿。」廖媽對趙五道,「快去準備妥貼一下,買點好吃的讓 你婆娘補補身子。另外,去把你那李子園的草棚子索性撤了,千脆就搭在這裡,還方便些。看樣子,只能在這側門外頭等到 滿月啦。」
(全書未完,共八集。待續。)
岳立功《湘西三部曲》
(圖片除署名者外,來自網路,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