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一個夏日,虛弱不堪的鄭秀躺在病床上雙眼渾濁,嘴中依然喃喃道:「家寶、家寶……」
她臨終前只有一個遺憾,就是沒有再見到家寶,沒有機會再對他說說心裡話。
家寶是著名劇作家曹禺的本名,也是鄭秀一生用盡全力所愛的前夫。
1932年秋天,鄭秀由北京貝滿中學考入清華大學法律系,她容貌清麗,氣質端莊,很快便在清華這個僧多肉少的「和尚廟」里出了名。
正在清華讀西洋文學的大三學生曹禺也默默留意著這位出眾的女子。
次年,初春的氣息悄然而至,清華戲劇社正在排演英國劇作家高爾斯華綏的話劇《罪》,恰逢女主一角空缺,在劇中飾演男主的曹禺突發奇想,為什麼不讓鄭秀來演女主呢?
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他想像著兩人因戲生情,感情迅速升溫的畫面便喜不自禁。
思來想去,曹禺最後還是委託好友出面特邀鄭秀來飾演劇中的女主一角。
曹禺
然而事情並沒有按照曹禺的預想發展。
面對這份突如其來的邀請,鄭秀直接回絕了,她一個法律系的學生,根本對戲劇毫無了解,演話劇又不是鬧著玩,這怎麼行?
心上人的拒絕讓曹禺十分傷心,但他還是不放棄。
從常常給鄭秀送去洋溢著藝術激情的信來打動她,到站在女生宿舍外痴痴地望著鄭秀房間的窗戶,甚至夜晚不睡在病中也喃喃喊著鄭秀的名字。
同宿舍的同學看不下去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幫忙去遊說鄭秀。
烈女亦怕纏郎。
鄭秀最後還是被曹禺的執著和同學們的熱情勸說打敗,同意飾演話劇的女主,也給了曹禺接觸自己的機會。
初次接觸戲劇的她,對這一藝術形式一竅不通,曹禺便順水推舟成了鄭秀的一對一指導老師。
為了讓鄭秀快速了解劇情和全部人物關係,曹禺一人飾演了所有角色,將不同性別、年齡、社會背景、性格色彩的角色演得活靈活現。
就連女主的戲份,曹禺也拿捏得恰到好處。
曹禺
鄭秀望著眼前在舞台上渾身上下散發光芒的男人,一種崇拜感油然而生,忍不住誇獎道:「你演女主角,一點也不肉麻,十分可愛,真誠,台詞念得也非常好聽。」
其實這不是她第一次見曹禺,早在兩年前她還在讀高中時,就看過了曹禺在清華大禮堂演的劇目《娜拉》,那時他還是男扮女角。
他個子不高、圓臉、帶著黑框眼鏡,相貌平平無奇的曹禺與舞台上閃閃發光的曹禺逐漸融合,給鄭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排演的間隙,曹禺經常給她講述古今中外書籍中的故事,他對藝術的侃侃而談和獨到見解,無一不讓她心動,隨即兩人陷入熱戀。
這年暑假,鄭秀正打算回南京老家時,曹禺卻懇求她不要走,他正在創作一部構思已久的劇作,希望她能留下來相伴。
「身邊沒有你,我將一事無成。」曹禺拉著她的手深情地說。
這句話讓她的心變得柔軟,她心想,在愛人最需要的時刻,自己一定要陪在他身旁。
曹禺作品《雷雨》
在炎熱的暑假裡,白天兩人面對面坐在清華圖書閱覽室里,曹禺滿含熱情地創作著自己的處女作《雷雨》,鄭秀便在一旁溫習功課或是幫他謄抄手稿。
累了便抬起頭看看對方,相視一笑,鄭秀默默的鼓勵支撐著曹禺的創作。
每到傍晚,夕陽西下,兩人便牽手漫遊在夏日的微風裡,曹禺總是激動地給她講故事的構思,講裡面的每一個人物的性格、命運。
鄭秀含笑聽著,成為這部作品的第一個忠實讀者。
他們從傍晚聊到入夜,從荷花池畔聊到小石山上,從文學聊到人生、家庭。
聊到創作時,她的眼中露出熱烈的崇拜,聊到曹禺年幼喪母的經歷時,她的眼中露出濃濃的心疼。
曹禺在她面前毫不吝嗇地展現著自己的博學與深邃,將一顆熾熱的心毫無保留地捧在她面前。
「你喚回了我早逝的青春,讓我品嘗了人生最醇厚的美酒,和你在一起,我感到最幸福!」
第二年,這本兩人共同努力的巨作《雷雨》發表,在精裝本的封面,曹禺特意寫上了兩人的小名——給穎如,家寶。
鄭秀與曹禺
或許是愛情激發了創造力,曹禺在戀愛後又繼續創作出《日出》、《原野》兩部佳作,名聲大震,被邀請到劇校工作。
經過三年轟轟烈烈的戀愛,1936年11月26日,兩人在南京舉行了隆重的訂婚典禮。
那一天,她身著裁剪得體、高雅秀麗的旗袍,親昵地挽著自己未來的丈夫,開心地接受眾人的祝福。
這是她人生中最開心的的一天。
那時的她以為他們會一直恩愛到人生的盡頭,但是事與願違,婚後不久,他們的婚姻就矛盾重重,亮起了紅燈。
抗日戰爭爆發後,兩人便隨著劇校搬遷到長沙、重慶,最後在1939年到了川南小城江安。
曹禺
為了與曹禺在一起,鄭秀畢業時放棄了出國留學的機會,放棄了工作,甘心為他專心照顧家庭,成為大劇作家背後的女人。
在江安的生活非常單調,曹禺的事業又處於上升期,無暇顧及她,她只好用打牌來打發時間,整天坐在麻將桌旁。
曹禺不懂,為什麼婚後鄭秀像是變了一個人,渾渾噩噩、不求上進,甚至想拉著自己陪她打牌。
而曹禺不愛乾淨,鄭秀忍受不了他晚上不洗腳,便總是管著他,催著他,曹禺也只是敷衍了事。
一來二去,兩人的感情就產生了裂痕。
方瑞
隨著時間的推移,夫妻倆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嫌隙越來越大,直到另一個女人的出現,給他們七年的感情沉重一擊。
1940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炎熱潮濕,劇校的學生鄧宛生委託曹禺幫她的姐姐鄧譯生補習英語 。
這位鄧譯生就是後來曹禺的第二任妻子方瑞。
曹禺第一次見到方瑞,她衣著樸素,一顰一笑都透露著溫婉嫻靜的氣質,他發現方瑞雖然自幼在家自學,從未上過大學,但卻有很高的文化素養,兩人意外地合拍。
自從認識方瑞後,曹禺每每回家看到鄭秀在打牌,便更覺得方瑞才是心中理想的妻子。
兩人感情迅速升溫,與方瑞的朝夕相處激發了曹禺的靈感,他以方瑞為原型創作了《北京人》中愫芳一絕。
此外,兩人還經常明目張胆地出入成雙,這段婚外情已經成為公開的秘密。
曹禺與方瑞
當這個消息傳到鄭秀耳邊時,她如遭雷劈,但心裡還是不相信她的家寶會背叛她。
直到有一天,茶館的楊嫂來到家裡向曹禺使眼色,他隨即跟著出去了。
鄭秀頓時起了疑心,便尾隨了出去,一路跟到了茶館。
她果然看到了一封信,一怒之下把信奪了過去,信在兩人手中撕成了兩半。
娟秀的字體讓她一下就想到了那個傳聞。
曹禺見此馬上將手中的半邊信揉成團吞了進去。
曹禺的舉動無非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證實了那所謂的傳聞。
丈夫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她原以為只是工作忙而已,沒想到他在外面竟有了別人。
鄭秀本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大家閨秀,父親是國民政府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本可以一輩子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但她為了曹禺放棄了出國留學的機會,現在又隨他來到這個離家千里西南小城。
兩人在長沙的婚禮也十分簡陋,她本想著等以後再補辦一場隆重的婚禮的,沒想到才結婚四年,就發生了這種事。
她全心全意地愛著他,兩個女兒還這麼小,他怎麼可以背叛她?
鄭秀與女兒萬黛、萬昭
想著兩人過去的一點一滴,那麼甜蜜,他怎麼可能變心,一定只是暫時被迷惑了。
她聲淚俱下地質問他與方瑞的傳聞,他沒有否認。
質問漸漸變成了哭鬧,曹禺漸漸不耐,便脫口而出「離婚」二字。
鄭秀怔了怔,她的心像是被一雙手緊緊攥住,再撕碎。
沒想到他竟然真的要與自己離婚,她怎麼可能答應,她那麼愛他,甚至願意等他回心轉意。
打這之後,兩人便經常吵架,夫妻不和的消息傳遍了小城。
但面對丈夫幾次提出離婚,她還是堅決拒絕,好像只要沒有離婚,她和孩子就還有一個家,她的家寶總有一天會回來。
曹禺、鄭秀與女兒
夜深人靜之時,她會反思自己,是不是她管得家寶太嚴了?
她會在曹禺創作至深夜時提醒他早些休息,會督促他洗澡,次數多了就像咄咄逼人似的。
家寶不喜歡別人總打擾他,一定是她管得太多,太討厭了,鄭秀這樣想道。
但這些都是她為曹禺找的借口罷了,不愛就是不愛了。
曹禺(左二)
1942年年初,曹禺辭職並由江安來到重慶,正式開始與鄭秀的分居生活。
隨後,為了不打擾曹禺創作,鄭秀也帶著兩個女兒回到南京父母家生活。
即使兩人的婚姻名存實亡,即使常常能聽到丈夫與另一個女人恩愛的消息,鄭秀還是義無反顧地深愛著曹禺,總是念叨著家寶,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回心轉意。
1948年冬,國民黨軍隊土崩瓦解,身為國民黨高官,鄭烈打算把一家老小用專機運送至台灣。
見女兒遲遲不肯登機,他便催促道:「穎如,你還在望什麼?」
鄭秀一直焦急地望著機場入口,期待著一個身影的出現,「父親,家寶怎麼還沒來?」
鄭烈只能含糊其辭,勸女兒同自己一起離開,其實他與曹禺根本沒有聯繫,曹禺也不會同他們離開大陸。
鄭秀隱隱猜到了原因,但依然做不到離開,因為她知道,若是她踏上這架飛機,以後她與曹禺就更無可能了。
她不能走,她要留在這裡,留在這裡等待她的家寶回來,那樣他們一家四口就可以團聚了。
她抬起手擦掉眼角的淚,牽著兩個女兒,痛苦地對父親說:「女兒不孝,不能跟您走了!」
說完,便轉身一步一步走向出口,她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因為她知道,她無法面對父親的失望,她對不起父母。
父親聲嘶力竭的聲音回蕩在她的身後,鄭秀只能閉上眼睛,任淚水肆意滑落。
此後,鄭秀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生活,教育他們。
有時女兒會突然問她:「爸爸還會回來嗎?」
鄭秀心中酸澀,卻還是堅定地答道:「會的,放心吧。」好像在回答女兒,也好像在安慰自己。
曹禺、方瑞與女兒
但她信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減,心中越來越不確定。
這段時間,新中國剛成立,正在徹查非法同居,曹禺與方瑞的非法同居對他十分不利。
因此,常常有人登門勸說鄭秀離婚,成全曹禺與方瑞。
起初她的態度還是堅決的,她想和曹禺當面談,但曹禺根本不來。
來遊說的人越來越多,她也慢慢動搖。
他們說,因為國家關於非法同居的政策,曹禺現在的境況非常不好,可能要受罰,這樣不利於創作。
「他也好久沒出好作品了,你不忍心看著他這樣被毀了吧!」
被置於道德制高點的鄭秀非常痛苦,她不願與曹禺解除這最後一絲關聯,但也不願影響他的創作。
曹禺、方瑞與兩個女兒
1951年,鄭秀還是在曹禺的堅持下妥協了,同意了離婚。
簽署離婚協議的那天,她終於又看到了曹禺,腦海中不禁浮現出戀愛時他對自己承諾永不分開,她百感交集,失聲痛哭。
「當初為了愛,我與曹禺結婚;現在也是為了愛,讓曹禺更好地寫作,創作出更多的作品,我同意離婚。」
直到此刻,鄭秀仍深愛著曹禺,面對這個讓她遍體鱗傷的男人,她依然真誠地祝福他。
想到兩人一起走過的年月,看著鄭秀痛苦的淚水,終究是他辜負、傷害了她啊!
就算不愛,曹禺也做不到無動於衷,也掩面而泣。
一旁雙方的見證人無一不眼眶酸脹,為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感到惋惜。
鄭秀(右)
在此後漫長的歲月中,鄭秀堅強獨立,重拾工作,孤身一人將兩個女兒拉扯長大。
有人勸她放下過去,但她的內心深處始終保留著年少時滾燙的感情,至死不渝,她的心裡已經被填滿,再也容不下另一個愛人了。
平日里,鄭秀還是默默關注著曹禺,關注著他的藝術創作。
那時有人說曹禺江郎才盡,後來的作品並不出色,鄭秀時常惋惜地對兩個女兒說:「你們爸爸寫戲是個天才,應該能再寫出好東西,他真是太可惜了!」
曹禺、方瑞與兩個女兒
在那段動蕩的艱難歲月中,鄭秀還因曹禺受到牽連,但是她在巨大的壓力面前,沒有說過一句,做過一件有損曹禺的話和事情。
為了保護曹禺,她還忍痛將兩人的一百多封信件全部燒毀。
這一箱信件她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著,從未離開身邊,是他留給自己的唯一念想,是她這麼多年的精神支撐。
但是與曹禺的安全相比,這些信件便不值一提了。
當曹禺被關進牛棚,每天清早為人藝掃門口時,鄭秀在上班前總要路過那裡,靜靜地站在馬路對面,遠遠地望著他許久,許久……
1974年,曹禺的第二任妻子方瑞由於過量服用安眠藥而去世,曹禺也傷心病倒。
鄭秀(中間)
鄭秀心疼曹禺的身體,便讓女兒多去照顧他。
同時,她的心裡又燃起了一絲複合的希望,兩人都已過花甲之年,曹禺一個人沒法照顧自己。
這時,鄭秀與曹禺已經離婚24年,分居三十多年。
曹禺對她早已沒有愛情,只是她一直心存幻想。
大女兒萬黛早已看清父親的心意,便直接告訴母親複合是沒戲的。
曹禺與李玉茹
果真,五年後,69歲的曹禺與三十年前相識的朋友京劇名旦李玉茹領證結婚,恩愛異常,令人羨慕。
1989年,七十七歲的鄭秀已病入膏肓,彌留之際,她又回想起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那個深藏於心的愛人。
若是能再見曹禺一面,她便沒有遺憾了。
她在病床上痴痴地一聲聲喊著「家寶」,依然還是沒等來曹禺的一面。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清華嬌女,本可以擁有璀璨的一生,卻一生痴愛,將心思都付諸於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身上。
鄭秀(右)
鄭秀一生都在守候這份只有空殼的愛情,這份愛點亮了她的青春,也讓她的餘生活在痛苦糾結之中。
曹禺因病住院,沒有出席鄭秀的葬禮,只是送去了一個花籃,雖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但是鄭秀卻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