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杠青年」早已成為年輕人的一種職業風尚。一個人有多種技能,能從事多個工種,也因此獲得多重職業身份。
這不是我們這代人的新事物。
我們會很快想起兒時眼中無所不能的大人,他們可能是爺爺,也可能是某個鄰居。他們非常厲害,好像什麼都懂,什麼都會做。這當然是我們成長過程中的一個神話,他們不是全能型人,有缺憾,有短板,甚至在他們專長的那個領域也有許多缺點。不過,揭下這層神話濾鏡,有一些事依然是清晰的,比如他們確實戧過菜刀、補過柜子、刷過牆面,還修過玩具。

那個時候,他們有好奇心,有閑暇時間,碰到什麼問題都願意自己動手嘗試下,只不過沒有把這些技能職業化,發展為一種謀生方式。


「大爺,大爺。這個盆能不能補?」
這是一條短視頻的開頭。

集市上,顧客帶來破舊的搪瓷盆。圖片來自網路博主視頻截圖。
一個爛得沒底的搪瓷盆,僅剩的盆壁沾著乾巴巴的泥土。綻開的大紅牡丹圖案殘缺不全,只有一處花蕊勉強可見:線條粗糲,倒是鮮艷。也許,它是上世紀80年代一對新人從供銷社改造的商貿樓買來的,當年兩個人在玻璃櫃邊端詳了很久。這是假設了。現在這個搪瓷盆早已沒有了最初的形制,顧客一本正經地稱,這是家裡老人傳下來的。呵,是真是假不可考。擺拍的痕迹是有的,只因為大爺樂呵呵地盯著搪瓷盆,他是焦點,沒有人去較真。關鍵看大爺如何接活兒。
「能修能修。」他摸了摸頭上的針織帽說,「保不漏水。」
「多少錢?」
「10元。」
「便宜點吧大爺。」
「不(再)便宜了。這是老搪瓷,補好,再用十年!」大爺承諾時,豎起了食指和中指。他接過搪瓷盆,倒騰工具,開始修補。
第一步是補側面,在裂開的地方用一種手指寬的塑料膠條貼上。這個步驟是有一些講究的:其一是控制力道,由於搪瓷壞得太嚴重,無法嚴絲合縫地拼,只能將兩端大致對齊擠壓;其二是把握火候,他的燃料是乙炔,加入少許水,用嘴吸噴嘴,隨後掏出打火機點燃,用火烤膠條,讓其變軟,緊貼搪瓷。第二步是補底,大爺操起硬鋼特製剪刀,裁掉盆底多餘的搪瓷殘骸,在鐵砧上用鎚子沿著邊緣敲打,直到敲出一個規整的翹邊來,寬七八毫米,再用捲尺測量盆底直徑,減半計算出半徑,拿圓規在一張鐵皮上畫出半徑大個七八毫米的圓形,沿線剪下來一塊鐵皮,拼接在盆底。多出來的幾毫米剛好和翹邊重疊,他在鐵砧上反覆敲打,直到緊貼,防止割手。到此為止,這個破爛的搪瓷盆算是恢復了其本來的形狀和功能。當然色彩是不能復原了,盆底的鐵皮補丁,其實與大紅牡丹怎麼看都不協調。
還差最後一步。大爺拿出一小罐密封膠,擠在食指上,一點點塗在鐵皮和搪瓷銜接之處。他一邊塗抹,一邊說,「這個防漏水的,滴水不漏」。他把補好的盆交給了顧客,補上一句,「這老搪瓷好,縫縫補補又三年」。
大爺的指節如裹了層枯樹皮,嵌著洗不凈的泥土、機油和乙炔殘餘物。裂口、老繭,與他嫻熟的技術似是矛盾,又似相融。
他是騎三輪摩托趕集的,車就停在旁邊,後備箱載著他的工具,除了鐵砧、鐵鎚,還有磨砂機、電鑽和電焊機等。我小時候在四川老家集鎮上見過這樣的師傅,他們自帶板凳,坐在菜市場狹長過道的盡頭,那裡有一棵大槐樹。他們從布袋或者蛇皮袋(一種裝農用化肥的塑料袋,有時還能聞見氮磷鉀氣味)掏出工具,好像那是個魔法箱,只不過被熟悉的、隨處可見的袋子包裹罷了,什麼都有,光是鎚子和鉗子就有好幾個規格。我很感興趣,能和一群大人圍著他們觀看施展技藝的「魔法」。

再說回現在的大爺,他在山東的一個集鎮,在趕大集的日子,找他拍視頻修東西的人可真是形形色色,所帶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我刷到的包括鐵鍋、瓷碗、舊式電筒、洗腳盆和水桶等用具,每個都破爛不堪,有的還在掉渣,成色過得去的是沒有的。

大爺用得最多的材料是膠條和乙炔兩種。他每次用乙炔都會說這是「從山西買的」,很快,只要刷到他去拿一個主體部分形似老式煤油燈的裝置,我就知道大爺又要用他的山西乙炔了。一笑。
其實能熱愛自己的工具多麼幸福。小時候,我從「一塊三樣」(一元錢任挑三件)的街邊攤挑選小號改錐,梅花的、平頭的,買回家愛不釋手,和大號改錐搭配用,將電視機和電風扇挨個拆遍——以至於我爸進城前指著新買的功放和dvd碟片機說「這不能拆」。如今業餘倒騰一些汽車配件維修,我也要買帆布袋把某幾個用得順手的工具收納起來,哪怕擺放也還是隨意。看到大爺講他的乙炔,也會跟著他自足地笑。從點燃,接著讓膠條軟化的那一刻開始,彷彿就沒有什麼是他不能修補的。凡是斷開的、開裂的,無論其材質是金屬、陶瓷還是搪塑、鋁合金或是其他,都能給拼接上。

看來大爺是把膠條和乙炔當成了一種「青黴素」。多刷幾條視頻,我們可能就失去了好奇心,噢,不過如此,一點燃、一按壓,看一遍就能做。他還是吸引了不少人觀看,雖然按當下標準算不上「網紅」,卻能引得一些圍觀者留言,感慨一聲「手藝人越來越少了」「能修補老東西的人越來越少了」。這讓人想起劉歡當年唱的《磨刀老頭》。改革開放初期第一批高樓大廈在城市拔地而起,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在「慾望都市」追逐嶄新的事物,在幻想,在迷惘,只有磨刀的老先生還在走街串巷,吆喝「磨剪子嘞戧菜刀」。我說的大爺還有點不一樣,他不僅接磨剪子和戧菜刀的活兒,他好像什麼都會一些,什麼都能修補,與這個年代的社會大分工格格不入。
幾年前,我收音器的連接斷斷續續——介面處的線圈斷了大半,接觸不良。那天下午,我打開手機地圖,在大興(北京南郊的一個區)方圓五公里內搜索手機維修店。本來以為隨便找一個師傅就可以接上。結果第一家的師傅說修不了,第二家、第三家答覆也不能。同步找的電腦維修店一樣,都說修不了。他們的建議是沒有必要修,再買一個新的。換新不便宜。當時我站在過街天橋上,四處搜尋手機地圖上未標註的維修店鋪,既可嘆又可笑。
一根走線結構如此簡單的數據線,不是電路晶元,竟然在科技昌盛的現代社會找不到維修它的人。
此事不怪維修師傅,他們要是接這個活兒,大費周折還賺不了幾個錢。在家電、汽車行業,很多時候,維修也不過是不加辨別地直接更換配件。怪主機廠在設計上沒有為後期維修提供便捷?生產效率的提高已經使他們相信更換最高效。怪不了任何人,這是整個現代分工系統的結果。從生產到消費,每個環節的「成本-收益」核算共同塑造了這樣的結構,絕非三言兩語能講清楚。甚至可以說,也怪不著這個分工系統,社會大分工是我們之所以能進入現代世界之門的關鍵,是商品經濟誕生的基礎,這一點自然不必多說。
《磨刀老頭》結尾唱的是,「不管生活變化怎麼多,你的剪子菜刀還得磨」,這句上世紀80年代的歌詞已經不能概括現在。誰還磨剪子菜刀呢?很少。某天忽然聽見有師傅再次吆喝一聲磨剪子戧菜刀,都會驚訝原來還有人在做這個工作。

像大爺這樣的師傅既然堅持到集鎮上出攤,必然是有一些真實顧客的。只不過他們所修補的,不太可能是幾塊錢就可以換掉的東西,即便是一輩子習慣了修修補補的老人家也會很快從市場上獲知消息:還不如買個新的。珍貴的當然另說了。「珍貴的」,不必非得值多少錢,有特殊意義的、有稀缺用料的、好使到不可替代的、用出感情的,凡此種種,都是不願意扔的情況。這個修補場景才是日常的、持續的,可惜在網上極少見到。被拍攝的,只是作為一個短暫事件——比如把破舊不堪的盆拼接起來——的修補過程,它為我們提供的「情緒價值」絕對大於實際功能。

《摩登時代》(modern times,1936)劇照。
他們不必整天重複某個固定的動作,一會兒做這個木活,一會兒又去弄那個鐵器,中途還可能修了一個燈泡。社會大分工讓人以一技謀生,從業者為此需要一段不算短的學習和練習過程,經歷一場苦修。反觀前者,他們什麼都在嘗試,好像不需要專門的學習(其實很多是做過學徒的),只要有興趣就開始嘗試,一邊嘗試,一邊總結,接著就順手完成了,而這一切發生得那麼自然。他們善於在不同勞動和不同事務之間尋找共同點,在他們手裡,沒有什麼不可以通過雙手實現,也沒有什麼不敢嘗試。2022年7月,一條叫《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視頻爆火,博主所拍攝的「二舅」就是比較典型的「全能型人」,他年輕時為妹妹出嫁做了傢具,後來大多數時候,他都在為村裡人修各種壞掉的東西。博主用「二舅」沒有埋怨命運不公這點來表現他的樂觀和豁達,對苦難的闡釋存在較大問題。實際上,去掉這層個人闡釋,許多人也一樣會感慨「二舅」無所不能的手藝。像這樣的人,過去在鄉村雖然不能說處處都有,但不能說沒有。在農耕社會,大多數人都需要掌握一些基本技能——當然比不了初民社會的人,在那個遙遠的過去,一個要活下來的人必須懂得所有的謀生技能。

《瘋狂原始人》(the croods,2013)劇照。
一個傳統的農人除了做基本的農活,也會去做點其他事賺錢買農具和日用品,比如為人剃髮、砍伐木料、做豆腐、寫書信、宰殺豬牛羊等,多少都會一兩種。具體有多少人會某個技能,需要參考本地的交易市場規模,有的技能如看病,一個上千人的村莊能產生一個或兩個,有的技能如理髮,同樣規模的村莊大概得有三四個才能勉強產生。其市場規模取決於人口、需求和交易頻次等。在他們當中就會產生一種什麼都做的人,他們擁有四五種或更多的技能,不僅是指他們本人認為「我會」,而是能得到附近其他人的認同,並能拿著這項技能換取報酬,一筆錢、一頓飯或一單人情。

在老家村子,我很喜歡一位鄰居師傅。
他大概是2000年來本村的,手巧的中年男子,瘦瘦的,喜歡笑。第一次見他是在另一戶鄰居家,當天他在那裡幫人編竹筐,一邊抬頭和人講話,一邊手持篾刀修剪竹條。這是傳統篾匠才有的熟練。那個時候從大人的擺談閑話中知道,他一直沒有結婚,在此前的村子裡被人嫌棄,經常替人白乾活,後來經人介紹到了本村,和一位丈夫因病去世的大娘組建家庭。他幹活賣力,做完自家的農活,趕緊去做點其他的零活。他做過的至少包括篾匠、水泥工、鐵匠、殺豬匠等,也給人修過木柜子、燈泡、噴霧器。2022年的一天,他在灶台做飯,突然摔倒在地。哪知他就此走了。他走後,大娘找人開證明去銀行取款。他在過去20年靠著幾種技能做零活,一點一滴攢下幾萬塊錢,存在了銀行。
或許他的某個日常是這樣度過的:早起下地除草,幹了一兩個小時回家做早飯,拌點鹹菜,接著繼續出門幹活兒到中午時分,做點簡單的午飯,吃完就去別人家幫忙做點篾活;或者,他這一天沒下地,而是去鎮上做了水泥零工,還幫人帶了鋤頭去鐵鋪。太陽快下山了,他到快要收攤的菜市場買一些邊角肉,提著袋子回家。

《職業系統》
作者:[美]安德魯·阿伯特
譯者:李榮山
版本:商務印書館 2016年8月
遺憾的是,不能製造專業邊界的技能知識大概就是被認為單調的,不似其他職業那樣充滿張力。以安德魯·阿伯特的《職業系統》(商務印書館2016年8月版)為例,他發現了在社會大分工的進程中,職業通過打造知識的邊界來尋求管轄權,有時候需要一整套由行業和國家(state)劃定的專業系統來規制。一種職業管轄權的擴展,是以另一種職業管轄權收縮為結果。他所注意的是醫生、律師,所能解釋的也正是這一類職業,比如在病人床邊,某個醫療或倫理問題,誰說了算?不只醫生一種職業。這種緊張的、豐富的關係可以產生無數個研究課題來。至於沒有多少專業邊界的技能知識,與周遭關係簡單,無法形成眾多的張力,那麼也就很難進入研究者的視野。當人們說起某個農人掌握的技能多,不過認為那是因為傳統的社會分工簡單。

《海蒂和爺爺》(heidi,2015)劇照。
我們好像也是這樣看待的,沒有邊界就「不高級」,就沒有意義,所以一方面認為所謂「斜杠青年」了不起,心嚮往之,另一方面見到同樣什麼都在做的老人,雖然敬佩是有的,但是這種敬佩之情更多是對勤勞和生活態度的道德認同,與技能沒有關係。
在知識史上,「百科全書式人物」已經消失了,大概也不可能再有。在技能史上,多技能的、全能型的人也正在成為過去。這是一個不可逆的未來。許多「斜杠青年」是經不起細看的,看似「斜杠」,實則各個技能之間並沒有多大的不同,分工過於細化之後的不同叫法罷了。大爺使用的材料也不過是膠條和乙炔,什麼都補,接受這種修補就得接受遮不掉的補丁,還有一言難盡的色差。當然,大多數時候都還算「正常」,直到有一天,我竟然看到有人提著斷裂的小汽車前保險杠,還有人拿著開裂的dvd光碟來找他補。這就純屬搗亂了。
什麼都會一點,是「過去的人」了。那是人早期的模樣,對什麼都有好奇心,遇到什麼問題都想嘗試解決下。曾經為此認真做活兒的人,而不是什麼都能做好的技能神話,讓人懷念。
又想起篾匠師傅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