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下鄉理髮,回家時我才發現自行車後多了一人,她讓我帶她回家

理髮歸途

"小石頭,帶我一程唄?"我騎車正要出發,一句輕聲請求從身後傳來。

回頭看,她已坐在我自行車后座,紅撲撲的臉滿是鄉村姑娘的質樸,卻掩不住眼中的倦意和焦慮。

那是1970年深秋,我在小北庄公社幹了半年理髮師。

我叫周偉國,那年二十歲,瘦高個兒,手藝不算精,但在這物資匱乏的年代,能把人頭髮剪得整整齊齊已是難得。

城裡人都管我叫"小石頭",因為我說話直,性子倔,像塊不肯低頭的石頭。

父親曾是縣委秘書,文革初被打成"走資派",我和母親也被貼上"黑幫子女"的標籤,從縣城趕到這偏遠的小北庄

彼時的小北庄,是個被遺忘在太行山腳下的貧困生產大隊,七十多戶人家擠在一條蜿蜒的土路兩旁,土坯房、秫秸垛,構成了最樸素的鄉村景象。

公社每月派我到各生產隊巡迴理髮,今天恰巧是去了東邊的桃園大隊。

女孩輕聲說自己叫張小燕,是北京知青,分在桃園大隊插隊。

我點點頭,也不多問,蹬上自行車就載著她往回走。

這是一輛"鳳凰"牌二八大杠,是我去年用攢下的糧票和布票,托在供銷社工作的遠房表叔買的,在鄉下可是個稀罕物件。

小燕坐在后座,雙手小心翼翼地搭在車架上,保持著與我的距離,彷彿怕冒犯了我似的。

傍晚的秋風掠過田野,帶著收穫後的蕭索和寒意。

遠處的生產隊廣播喇叭里,正播放著《沙家浜》里阿慶嫂的唱段,"天下烏鴉一般黑"的高亢唱腔回蕩在山野間。

車行半程,我忽然感覺到后座傳來不正常的熱度,回頭一看,小燕臉頰通紅,雙眼迷離。

"小燕同志,你不舒服嗎?"我問道,語氣里少了幾分平日的生硬。

"沒事,就是有點頭暈。"她輕聲回答,聲音虛弱得像風中搖曳的蘆葦。

我心裡一緊,加快了蹬車的速度。

這條從桃園大隊到小北庄的土路,我騎了無數次,卻從未像今天這樣急切。

土路兩旁的高粱早已收割,只剩下半人高的秸稈,像一排排守衛的哨兵。

傍晚的陽光斜斜地照在田野上,拉長了我和自行車的影子。

小燕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身子不自覺地靠在我背上,又很快掙扎著直起身。

"到我家吧,我娘會照顧你。"我沒給她拒絕的機會,直接拐進了自家的小院。

我家是村東頭一間兩開間的土坯房,前院種著幾棵老槐樹,牆角有口水井,比起村裡其他人家,算是條件好的。

母親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見到我背著一個陌生姑娘進門,先是一愣,隨即放下手中的木盆迎了上來。

"這是......"母親眼中帶著詢問,卻沒有絲毫責備。

"北京知青,在桃園大隊,發燒了。"我簡短地解釋道。

母親二話不說,立刻忙活起來:"先扶孩子進屋躺下。"

我家的土炕上鋪著打了補丁的舊棉被,枕頭是母親親手縫的布枕,裝的是晒乾的谷糠。

母親讓小燕躺下,又摸了摸她的額頭,皺起了眉頭:"燒得不輕,得趕緊退燒。"

隨即,母親生火煮薑湯,又從院角的小菜地里揪了幾片薄荷葉和艾草。

我看著母親忙碌的背影,心中湧起一陣感動。

這個經歷過無數風雨的女人,在最艱難的日子裡依然保持著善良和溫暖。

小燕喝下薑湯後,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母親又用濕毛巾給她擦拭發燙的臉。

"謝謝阿姨......"小燕虛弱地說道,隨即又陷入了昏睡。

天色漸暗,母親點燃了桌上的煤油燈,昏黃的燈光照在小燕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孱弱。

"偉國,去把雞湯熱一熱,給姑娘補補身子。"母親輕聲囑咐。

那是我們家好不容易攢下的半隻老母雞,原本打算等父親下次回來時加菜用的。

我知道母親是心疼這個陌生的女孩子,便沒有多言,起身去了灶房。

那晚,小燕高燒不退,在夢中喊著"冤枉"、"爸爸"等字眼,還有幾句我聽不清的囈語。

母親坐在炕邊,用濕毛巾不停地為小燕擦拭額頭和手心。

"娘,您先去休息吧,我來守著。"我心疼母親整日操勞,勸她去另一間屋子睡覺。

母親搖搖頭:"你不懂,女孩子家離開了父母,在外頭受罪,我看著心疼。"

她嘆了口氣,輕聲告訴我:"這姑娘家裡肯定出事了,你看她喊的那些話,說不定是右派子女。"

我一愣,想起村裡另外幾個北京知青,他們來的時候都是成群結隊,互相有個照應,唯獨小燕形單影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那咱們......"我有些遲疑。

母親瞪了我一眼:"什麼'咱們'不'咱們'的,人都到咱家了,難道還能攆出去不成?"

她拍拍我的肩膀:"你爹當年受迫害,多虧了村裡老李頭冒險收留,咱不能忘本。"

我點點頭,心裡暖烘烘的。

夜深人靜,母親終於累得睡著了,靠在炕邊的小凳上,頭一點一點的。

我輕手輕腳地給母親蓋上棉襖,自己坐在小凳上繼續守夜。

煤油燈的火苗忽明忽暗,映照在小燕的臉上,她眉頭緊鎖,似乎在夢中也不得安寧。

我看著這個與我年齡相仿的姑娘,不知她經歷了什麼,竟會獨自一人在異鄉生病。

不知不覺中,我也陷入了淺眠。

"爸爸!他們冤枉你了!"一聲驚呼把我驚醒,抬頭看,小燕已經坐起身來,滿臉淚水。

"小燕同志,你做噩夢了吧。"我輕聲安慰道。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驚慌地看著我:"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打擾你們的......"

"沒事,我娘說了,你就安心養病。"我遞給她一杯溫水。

小燕接過水杯,雙手微微顫抖:"謝謝,真的謝謝你們。"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水,眼睛卻一直警惕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別怕,這裡很安全。"我輕聲說道,忽然想起什麼,從床底下的木箱里取出一本被布包著的書。

那是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皮已經泛黃,是我在縣城上學時偷偷保留下來的。

"要聽嗎?保爾·柯察金的故事,很振奮人心的。"我問道。

小燕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我輕聲朗讀起來:"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人只有一次......"

不知不覺,天已微亮,小燕再次睡去,這次她的臉色好了許多,呼吸也平穩了。

母親醒來後,又給小燕煮了小米粥,還加了幾顆紅棗,那是母親專門留給我過生日時吃的。

接下來的幾天,小燕的病情漸漸好轉,但我們都默契地沒有詢問她的過去。

直到第五天晚上,吃過晚飯,小燕主動開口了:"偉國哥,阿姨,我想告訴你們我的事。"

原來,小燕的父親曾是北京某大學的歷史教授,文革初期被指控為"資產階級學術權威",關進了牛棚。

母親被迫與父親"劃清界限",小燕作為"黑幫子女"被勒令停學,紅衛兵抄家時,把祖傳的書籍全部付之一炬。

去年,小燕被分配到小北庄插隊落戶,她本想藉此機會逃離北京的壓抑環境,沒想到桃園大隊的知青點牆上也貼滿了大字報,批判她那已被關進牛棚的父親。

"他們說我爸爸是'反動學術權威',是'毒害青年的大毒草'。"小燕的聲音哽咽了,"可我爸爸只是個老實的教書匠啊,他甚至從來不敢在家裡談論政治。"

母親拍著小燕的背,眼中含著淚水:"孩子,別怕,咱們都明白。"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小燕會在知青點生病卻無人照顧,也明白了為什麼她會悄悄坐上我的自行車后座。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是被主流社會拋棄的"另類",只能互相取暖,共度寒冬。

"我知道你父親。"母親忽然說道,"周秘書,縣裡有名的好乾部,從不假公濟私,辦事公道。"

小燕驚訝地看著我們:"原來你們也......"

我點點頭:"五十步笑百步罷了,咱們都是被時代拋下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像是找到了同類的欣喜,又像是共同承擔了某種秘密的默契。

小燕的身體漸漸康復,但她不敢回知青點,怕再次面對那些大字報和異樣的眼光。

母親提議讓小燕住在我家的西屋,那本是我的房間,我可以搬到堂屋的杌子上湊合。

"不行,我已經給你們添了太多麻煩。"小燕堅決地搖頭。

"有啥不行的,"母親打斷她,"大隊長老魏跟你爹是北京同鄉,我去找他說說,就說你身體不好,暫時住我家調養,他會同意的。"

就這樣,小燕成了我家的臨時住客。

白天,她會幫著母親幹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晚上,我倆便圍坐在煤油燈下,讀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有時候,鄰居王大娘會來串門,看到小燕,便會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小石頭,什麼時候領媳婦啊?"

我和小燕都會漲紅了臉,慌忙解釋:"不是那樣的,她只是暫住......"

王大娘擺擺手,笑得意味深長:"哎呀,我懂,我都懂。那年頭,我和老王也是這么認識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小燕在我家住了兩個多月,我們之間雖然沒有說破,但那種默契和溫暖,是我在那個寒冷年代裡僅有的慰藉。

我帶小燕去村口的小溪邊摸魚,教她辨認哪些野菜可以吃,哪些草藥能治病。

她給我講北京的四合院、衚衕文化,還有她小時候去頤和園看荷花的情景。

冬天的一個傍晚,我從公社回來,看到小燕站在院子里發獃,望著遠處的山巒出神。

"想家了?"我輕聲問道。

她搖搖頭,眼裡卻含著淚水:"家裡的樣子,我都要記不清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道:"我可以幫你寫個材料,給公社遞上去,說明你父親的事。"

小燕驚訝地看著我:"這、這行嗎?"

"試試吧,我爹當秘書那會兒,教過我怎麼寫報告。"我不確定地說,"現在風向好像有點變,或許能幫上忙。"

那個冬天,我利用給公社領導理髮的機會,旁敲側擊地打聽政策動向,又借了一些最新的報紙和文件學習。

晚上,我和小燕點著煤油燈,一字一句地起草材料,力求語言得體,邏輯清晰。

"你父親的主要學術成果是什麼?"我問道。

小燕回憶道:"他研究中國古代農民起義史,曾出版過《論太平天國革命性質》一書,被評為'進步學者'。"

我迅速記下,又問:"有沒有什麼證明他政治立場正確的事迹?"

小燕想了想:"抗美援朝時期,他曾自願捐出半年工資支援前線。"

就這樣,我們一點點梳理出小燕父親的真實形象——一個愛國的、進步的知識分子,而非什麼"反動學術權威"。

材料寫好後,我找了個機會遞給了公社書記。

書記接過材料,掃了一眼:"這是啥?"

"關於北京知青張小燕父親問題的澄清材料。"我鼓起勇氣說道。

書記眉頭一皺:"你小子摻和這事幹啥?"

我心一橫:"張小燕同志身體不好,暫住我家調養,我了解到她父親可能是被冤枉的......"

書記打斷我:"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回去等消息吧。"

我不確定這是好是壞,忐忑地回了家。

小燕看到我回來,眼中充滿期待:"怎麼樣?"

我如實相告:"書記收下了,但看不出態度,只能等消息了。"

小燕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來:"能試一試就很好了,謝謝你,偉國。"

就在我們等待消息的日子裡,小燕也沒閑著。

她知道我父親因批鬥而留下的腿傷一直未愈,便從桃園大隊的老中醫那裡學來了一套推拿手法,每天晚上給我父親按摩。

"你爹這是氣血不通,經絡阻滯,"小燕認真地說,"按摩加上藥浴,慢慢能好的。"

我看著她專註的樣子,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這個在逆境中依然保持善良的姑娘,比鋼鐵還要堅強。

在小燕的悉心照料下,父親的腿傷確實好了不少,能拄著拐杖在院子里走幾步了。

母親看在眼裡,喜在心頭,對小燕更是視如己出。

1976年初春,一個意外的消息傳來——公社要組織一批知青回城。

小燕的名字赫然在列,還附帶一份通知,說她可以重返醫學院學習。

那天,她拿著通知書回來,臉上既有喜悅,又有不舍:"偉國,阿姨,我……我可以回北京了。"

母親先是一愣,繼而露出欣慰的笑容:"好事啊,孩子,你終於可以回家了。"

我卻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心裡突然空了一塊。

"我爸爸也平反了,"小燕的眼中噙著淚水,"公社書記說,你寫的材料起了很大作用,謝謝你,偉國。"

我擺擺手:"別這麼說,要不是你照顧我爹的腿傷,他現在還下不了地呢。"

小燕笑了,眼淚卻不自覺地流下來:"我捨不得你們。"

母親拍拍她的肩膀:"傻孩子,有空就回來看看我們,你在北京上了大學,可不能忘了鄉下的親人啊。"

離別的那天,春雨綿綿,我騎著自行車送小燕去公社。

她坐在后座,和初見時一樣,卻多了幾分熟稔。

雨水打濕了我的衣襟,也模糊了我的視線。

公社門口,小燕下了車,從布包里取出一個小布袋遞給我:"這是我在北京時縫的香包,裡面裝的是艾葉和菖蒲,可以辟邪安神,你留著吧。"

我接過香包,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笑著點點頭:"我等你畢業後回來。"

小燕也笑了:"嗯,我答應你,等我從醫學院畢業,一定回來看你們。"

她猶豫了一下,突然踮起腳尖,在我臉頰上輕輕一吻,隨即轉身跑進了公社大院。

我站在雨中,手裡握著那個香包,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

1976年,一個多事之秋,周總理逝世,唐山大地震,四人幫倒台,中國的歷史車輪碾過一道又一道坎坷。

隨著撥亂反正的春風吹遍中國,我父親也終於平反昭雪,恢復了公職。

我們一家重新回到縣城,我也有了新的工作——在縣理髮店當師傅。

十年後的一天,我正在縣醫院陪同重病的母親就診。

排了許久的隊,終於輪到我們進診室時,迎面走來的醫生,竟然是小燕。

她還是那清澈的眼神,只是多了幾分歲月的沉穩和醫者的嚴謹。

"小、小燕?"我驚訝地喊出聲。

她抬頭看我,先是一愣,繼而露出欣喜的笑容:"偉國!真的是你!"

檢查結束後,她主動接手了母親的治療,晚上還特意來病房探望。

"阿姨,您放心,我會儘力醫治您的病。"小燕握著母親的手說道。

母親笑了:"好孩子,你能當上醫生,我和老周做夢都要笑醒了。"

病房裡只剩下我和小燕時,我才發現她脖子上掛著一個熟悉的小布袋——正是當年我送她的那個香包。

"你還留著?"我驚訝地問。

小燕點點頭:"當年若不是你們一家的收留,我可能撐不過那個冬天。"

她輕輕撫摸著香包:"這是我的護身符,也是我的初心。"

我默默地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香包——她離開那天給我的那個,儘管已經舊了,但我一直隨身帶著。

"我們都保留著對方的信物啊。"我感嘆道。

小燕微笑著說:"那個年代,你我都是彼此的避風港。"

窗外,月光灑在醫院的梧桐樹上,恍如當年小北庄的月色。

我們相對而坐,相顧無言,卻又彷彿有說不完的話。

時光流轉,風雨兼程,但那段載著她的自行車記憶,卻永遠停留在了我的心間。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命運讓我們在最艱難的歲月相遇,又在最好的時光重逢,或許正是為了告訴我們——

人生漫長,但真情永存。

風雨如晦的年代終將過去,但那份單純的守望與溫暖,卻會像星光一樣,穿越時空,照亮彼此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