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回鄉日記

(鳳陽城古建築)

我的家鄉在濠州鍾離太平鄉孤庄村,這個地方在今天的安徽鳳陽。

在我生活的元末來說,這裡很不起眼,無人問津,唯一的特點就是附近的淮河常年發大水,是一條典型的害河。

我的經歷,想來大家也很清楚,小時候放牛,少年時代做和尚,青年時代當乞丐,可以說是風裡來雨里去,天為床來地為被,不過好在,後來我參加了紅巾軍,一步一步發展壯大,到公元1366年,我已經佔據南京,並且控制了大片疆域,窮凶極惡的陳友諒被我擊敗了,只剩下一個不思進取的張士誠還在苟延殘喘,拿下他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如說天下有三分,那麼我已得其二,說白了一句話,不久之後我肯定是要一統河山,開國當皇帝的。

我正盤算著以後開國要起個什麼年號,定個什麼國號的時候,前線突然傳來軍報:

據悉,我的家鄉濠州已經被我部軍隊所收復了。

這個消息一傳來,我可以說是心潮澎湃,從全家幾乎死光之後我出奔皇覺寺,再到如今拼搏出來這一切,我只在十多年前回鄉募過一次兵,仔細一想,上次回老家,還是十三年前的事情。

中國人獨有的思鄉情結在我的心中泛濫,我恨不得立刻就飛奔回去看看家鄉如今是什麼光景。

再者說,我現在功成名就,也算是衣錦還鄉,項羽還曾經說過「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我朱元璋現在大小也是個人物了,總得回去看看。

是的,我的童年,少年,乃至於一小部分青年時代的記憶都存放在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村莊里,那裡長久的貯存著我生而為人的印記。

我是個實幹家,說回家就回家,我立刻帶上大隊兵馬,浩浩蕩蕩的開始往鳳陽奔。

這趟回去,我還專門帶了倆人,一個叫做曹秀,一個叫做劉大。

(皇覺寺)

曹秀的母親汪大娘是我的鄰居,當年我出家做和尚,就是她把我送過去的,為了讓我在寺廟裡過得好一點,不挨欺負,她幾乎掏光了家底為我打點,給寺廟裡捐贈了不少的香燭水果,我很感激她。

不過說來,我在皇覺寺里出家的那段日子,並不是很好。

那些老和尚們嘴裡念著阿彌陀佛,我佛慈悲,但是他們對我並不慈悲,每天讓我挑水劈柴,讓我洗衣做飯,讓我洒掃亭台,還要給佛祖擦拭金身,我每天可以說是累得精疲力盡,然而每次吃飯我都是最後一個,剩下的只不過是一些殘羹冷炙。

劉大的父親劉繼祖當年是我們村裡的富戶,我父母活活餓病而死的時候,我辦不起葬禮,更找不到埋葬我父母的土地,是劉繼祖慷慨解囊,給了我一片土地讓我能埋葬父母,這才讓二老得以入土為安。

其實說實話,我很好奇,我父母是佃戶,他們大抵半輩子都為村裡的另外一個地主劉德勞作,替他們種地,他們和土地打了半輩子的交道,在土地上辛勤奮鬥了一輩子,可是臨到死去,為什麼連一塊願意埋葬他們的土地也沒有呢?

劉繼祖和曹大娘都是我的恩人,我感激他們,所以我把他們的兒子帶在身邊,讓他們做我的貼身侍衛。

歸心似箭,原本十天八天的路途,我不過走了三天就到了。

人們記憶中的故鄉由於已經過於久遠,其實已經和實際中的故鄉有所偏差,當我踏入家鄉的那一刻開始,我深深的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意義。

村邊的小河仍然靜靜的流淌著,村口的參天古樹也還挺拔矗立,葉繁翠綠,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孤庄村風光)

以前村裡人過的雖然緊緊巴巴,日子貧窮,但至少村中人丁興旺,家家戶戶都有煙火氣,但現在一百多戶只剩下二十多戶,大多數人家的房子更是低矮破敗,走半天也見不到一個人影。

元時統治者崇佛,一年做佛事要花上千萬兩的白銀,當年自己出家的皇覺寺是多麼的氣派,多麼的金碧輝煌,可如今卻只剩下一堆殘磚破瓦,我輾轉踱步,終於找到了自己家的小院落,不出意外,三間草房已經坍塌,荒草長滿了整個院落。

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父親的嚴厲,母親的慈祥,哥兄弟之間的嬉戲,一家人簡單的晚飯...這真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啊,我的心好痛。

我身後的一大隊士卒們陸續抵達,武器甲胄碰撞和戰馬嘶鳴的聲音驚動了鄉親們,他們漸漸的圍攏過來,想看看這幾乎斷絕人煙的地方到底來了一夥什麼樣的人。

他們的樣子,實在讓人可憐,一個一個衣衫襤褸,鳥面鵠形,因為長期營養不良,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閃動著菜色。

而且,他們看向我的時候都十分膽怯,因為他們不能確定我到底是官兵還是土匪,是起義軍還是流寇。

我意識到,多年的戰爭已經給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帶來了沉重的災難和無情的傷痕,他們留在這小小的孤庄村,不是因為懷念故土不願意和自己一樣遠遊,而是他們殘破不堪的身體,已經不能支撐他們去探索新的世界,他們的狀態已經不是生活,而是等死。

我看著他們的臉龐,突然看到一個十分熟悉的人影,劉添兒。

(兒時玩伴 劉添兒)

這個劉添兒,是我小時候的玩伴,我倆可以說是光著屁股長大的。

我們朱家在村裡也算是比較窮的,劉添兒大我兩歲,每次跟他出門去玩,他都會十分好心的把自家烙好的餅子給我吃。

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我記得他以前明明是個小胖墩,可如今卻是骨瘦如柴,前胸貼著後背,臉上髒兮兮的,身上更是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氣色更差,感覺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

我把他叫過來,親切的告訴他:你還得我嗎?我是重八啊,老朱的家的老小子啊。

劉添兒滿臉疑惑,他走到我身邊左看右看,突然一把拉起我的手,對著鄉親們大喊:是重八!真是重八回來了!

他這一句話喊出來,鄉親們當時可就炸鍋了。

「哎呀呀,真是重八啊!現在個頭都這麼高了!」

「多少年了這都,這誰敢再認吶!」

一張一張熱情的臉龐湊了過來,一雙一雙枯槁的手伸了過來,鄉親們左看看我,右看看我,一時間議論紛紛。

看著眼前的景象,我的心裡有些酸楚,眼角更是微微濕潤,我立刻下令隨行的軍士們把自己的乾糧分發給鄉親們。

人不多,只有二十多戶,一百多口子人,他們每人分到了幾塊乾糧,幾兩銀子,還有幾匹絲綢和麻布。

(連年戰亂 民不聊生)

鄉親們告訴我,我這樣的行為無異於是雪中送炭,因為村裡很多人都已經數月沒有吃過飽飯,數年沒有吃過乾糧,他們一直以來最常用來裹腹的東西,不過是荒地上挖出來的野菜。

然而,現在就連野菜也沒得吃了,因為早就被四處流亡的人們挖光了。

連年的戰亂讓鄉親們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好在濠州已經被我收復,鄉親們都盼望著,今年的年景能好點。

鄉親們看我出手如此闊綽,排場又這麼大,以為我是當了什麼大官,或者是發了橫財,他們一個一個喜氣洋洋,替我開心,有些膽大的甚至還湊過來摸一摸我身上穿的華麗的衣服。

然而,當隨行的軍士們告訴他們我現在已經是擁有半壁江山的吳王,以後還要做皇帝的時候,他們立刻變得拘謹起來,然後一個一個的撲通跪下,不敢說話,甚至都不敢再抬頭看我了。

一時間我是百感交集,我連忙叫他們起來,說以後見我不必拘禮,還告訴他們,雖然以後我是皇帝,但在你們的面前,我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朱重八。

(朱元璋 畫像)

看到他們的面孔,我感覺就好像看到了我那可憐的父母一樣。

最後,我決定讓曹秀和劉大留在這裡,專門看守我父母的陵寢,又送給這二十多戶鄉親每戶二十五頃的土地,還大方的免除他們十年的錢糧和賦稅。

我想,以後就不用他們種地了,讓他們專門負責看守我父母的陵寢,畢竟我以後當了皇帝,那這祖陵就成了皇陵,總是要有人看守的。

我曾經全家慘死,我曾經在皇覺寺里做苦力,在流亡的路上和其他乞丐打架,和野狗搶飯吃,在義軍軍營里為郭子興鞍前馬後,做人家的上門女婿。

後來我風光了,拿下滁州,橫渡長江,佔領南京,又擊敗了陳友諒,自己已經是英雄人物,自己已經站到了時代的頂點之上。

曾幾何時,我也如漢高祖劉邦那樣初到秦王宮而迷失自己,我自視甚高,我十分驕傲,然而當我再次返回故鄉,返回這片貧瘠的土地,看到這些匍匐在地的鄉親們,我才意識到,我是從何其卑微的地方爬上來的。

爸啊,媽啊,你們看到了嗎?

看到重八今天的成就了嗎?

別說你們不會相信,就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這一切的發生。

(地主劉德 辛酸往事)

當然,這趟回來,有一個人,我一定要見一見,這個人,就是地主劉德。

父親母親給他種了半輩子的地,生前劉德就對他們百般苛責,工錢給的更少,後來父母死了,我拖著雙親二老的屍體苦苦哀求劉德給我塊地方安葬父母,結果被他一頓辱罵之後悍然拒絕。

這個仇,我一直記在心裡。

我恨吶,我恨劉德為什麼這麼無情,我恨他沒有同情心,我恨大元王朝腐朽黑暗的統治,我恨這個世界為什麼如此不公。

當我一無是處,只不過是個普通人的時候,沒有人在乎我,我就算奮力吶喊,也沒人會聽到我的聲音,但現在我有雄兵百萬,戰將千員,我已經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天地間的命運都將由我決定。

所以,我一定要見一見劉德。

在我兒時的印象里,劉德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人,他有錢,衣服穿得好,家裡天天吃大白饅頭,但當我踏入他的家門的時候,卻只發現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

是啊,我都不再年輕了,劉德也只會更加衰老。

看我帶著一隊兵士闖進來,劉德嚇壞了,他哆哆嗦嗦的跪下向我求饒,說自己有眼無珠,希望我可以原諒他的過錯,不要殺他。

我當然恨不得把每一個人欺辱我的人都狠狠的報復一頓,當然也包括劉德,但最終,我還是放過了他。

我不僅沒有殺他,沒有打他,我甚至都沒有罵過他一句,我反而露出笑臉,把他輕輕的扶起,讓他忘掉這些不愉快的往事,然後大方的又賞賜給他三十頃地。

誰也想不到我不僅沒有睚眥必報,反而是投桃報李,仇將恩報。

我輕輕的離開了劉德家,就如我當年輕輕的離開家鄉一樣。

木繁草長,河水流動,日暮晚霞,村莊燈火。

父母的墳前我又加封了不少土,使它看起來更加莊重和肅穆。

鄉親們還是那個鄉親,劉德也還是那個劉德。

但我朱重八,卻不再是當年的那個少年了。

我順著孤庄村的小路緩緩行走,突然就想起了那個光著屁股拿著柳條趕牛的孩子。

彈指一揮間,那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人生能有幾個四十年呢?興許下一個四十年,我朱元璋還能締造不少傳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