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和大自然有許多美,唯凄美最美。
她美得徹心透骨,美得感人肺腑,美得震魂攝魄,美得讓人難以忘卻。
為了正義的事業殉道,為了國家利益獻身,是凄美中的極致,是人類所能形容和描述的極限,也是最能讓人共情的故事。
這樣的故事無論發生在任何時代,只要後來者聽到了,或者在影視劇里看到了,都會感慨萬千,熱淚涌流。
我有幸采寫了50年前參加戰備鐵路建設的一支特殊團隊——三線學兵。
因為他們是世界鐵路建設史上最年輕的群體,所以他們的凄美故事愈加感人。
因為這是一支空前絕後的團隊,此前沒有,此後也不可能再有,就決定了他們的凄美故事有了獨具特色和極其悲壯的色彩……
作者撰寫的三線學兵報告文學
1.用山花陪伴的學兵之死是那樣的凄美。
上世紀60年代,世界處於中、美、蘇三方對立的冷戰時期,美國揚言用遠程導彈轟炸中國的中心城市,前蘇聯在中國邊境陳兵百萬,並已經在中蘇邊境的「珍寶島」與中國打了一仗。
新的世界大戰一觸即發,中國安全受到了嚴重的威脅。
為了備戰和保護軍工產業,中國把沿海及中心城市的軍工企業遷往被劃為中國三線地帶的西北、西南地區,開始了艱苦卓絕的三線建設。
橫穿川、陝、鄂三省的襄渝鐵路就是三線建設中一項十分重要的戰備工程。
由於當時修鐵路依賴人海戰術,襄渝鐵路需要建設人員100萬人,除鐵道兵、民工外,人員還有很大缺口。緊急關頭,工程建設指揮部從陝西省抽調25800名十六七歲的初中畢業生,編入鐵道兵建制,被稱為「學兵」。
那個年代,當兵是青年人美好的嚮往,即使僅有「兵」的一半,也使這些十六七歲的青年人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憧憬。
修公路的當年學兵
冷酷的現實很快打碎了學兵的美好想像。
除建設工地所在的窮山惡水給他們帶來今天的青年人無法想像的生活困難外,死神也時時處處地威脅著他們
他們有的被洪水淹沒,有的跌落山下身亡,有的不慎滑入豆漿鍋里,被活活地燙死,有的被腳下的啞炮炸得體無完膚,有的在睡眠中被突如其來的大火燒得焦頭爛額……
學兵當年施工的隧道
進入隧道和橋樑的施工後,危險程度更大,死傷人數更多。築路人所說的:「修鐵路就是與死神打交道」的行話讓年輕的學兵過早地體會到了。
在地質環境惡劣,施工條件簡陋的年代裡,哪條隧道不是險象環生,事故頻繁?哪次施工不是艱難險阻,步履維艱?哪個學兵不在這裡拋灑血汗,死傷難免?
襄渝鐵路隧道
學兵劉方就是在一次隧道塌方中被砸傷了腳掌。
這對於事故頻發的鐵路建設工地來說,只是一個小傷,17歲的劉方估計在醫院養幾天就能重返工地了
但由於當時的醫療條件有限,劉方的腳很快感染,並迅速向上蔓延。
為了保全一個年輕人極其重要的腿,惟有施用截肢手術。
劉方依然樂觀,他想能在塌方中撿一條命已是萬幸,少只腳算得了什麼呢。
於是,他懷著企盼的心情,治癒出院。
襄渝鐵路建設工地
然而,兩個月過去了,傷口又感染到小腿。大夫看著這位英俊的小夥子,實在不忍心提出截斷小腿的想法,但晚一天就會造成難以彌補的後果。
他讓劉方自己拿主意。
始終樂呵呵地看待生活的劉方不得不陷入痛苦而嚴峻地思考,最終是活著總比死去幸運的想法使他接受了手術。
當年參加襄渝鐵路建設的學兵
遺憾的是,截肢以後感染仍未得到控制,劉方的大腿開始腐爛,主治大夫極度傷感。自他接手劉方的治療後,就格外喜歡這個性格活潑,意志堅強的小夥子,也為意想不到的病情百般傷神。就目前的情況看,還得截取大腿。他下不了手,也不敢做主。
經過研究,決定請劉方的姐姐來醫院。
劉方自小失去父母,靠姐姐把他養大,姐弟倆相依為命,感情如同母子。到三線後,身高體壯的劉方比一般學兵多一重飢餓的折磨,姐姐從每月30斤的定量里省出10斤寄給弟弟,這無疑等於雪裡送炭,支撐著劉方度過難關。每每收到弟弟的照片,姐姐都為弟弟健壯瀟洒的形象高興。沒想到姐弟的重逢竟是在病房裡,無以復加的悲痛誰看了都會肝膽欲裂。
劉方的姐姐沒有以這種情緒埋怨大夫,更不會給治療製造難題。這個經歷過軍營熏陶,承受了巨大磨難的女性有著令人感動的通情達理。
當年推斗車的學兵
截掉大腿的手術順利進行。
即使劉方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但長期卧床和成為殘廢的前途對一條漢子來說,比壯烈的死還痛苦。
這個時候,姐姐用講故事的方式在給弟弟些許安慰。
病情仍在惡化。劉方開始昏迷,呼吸緊張,他心裡清楚,自己為時不多了。
這時,經過生死修鍊的劉方顯得格外的平靜和坦然。已經與最痛苦、最難忍的磨難較量過了,死就是一種超脫,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興趣很濃地讓姐姐給他唱歌。
姐姐的心就像刀子一樣地割著。她本以為弟弟最壞也就是殘廢,沒想到比預想的還糟。但看弟弟那樣樂觀,她就含著眼淚唱起弟弟最愛聽的《革命熔爐火最紅》。剛唱兩句,劉方就昏迷過去。劉方醒來了,姐姐又接著唱……
如此循環了三天三夜,劉方在姐姐的歌聲中疲憊而從容地閉上了雙眼……
山花為死去的學兵哀悼
劉方的葬禮樸素而凄美。
黃土堆起的墓冢前插滿山花,擺著饅頭和炒豆腐。一位曾因一支香煙與劉方發生過爭執的學兵,心情沉重地買來一條煙,散發給戰友,大家一支支地插在墳頭,並虔誠地點著……
劉方的姐姐哭幹了眼淚,她遵照弟弟的意願,用梗塞的聲音唱起《革命熔爐火最紅》。學兵們隨著她的音調,齊聲高歌:
革命熔爐火最紅,
毛澤東思想育英雄……
這支今天已經很難聽到,青年人也無法理解的歌,當年曾影響了幾代中國人,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創造了人間奇蹟。
學兵就是受這歌的熏陶,把死亡看作為國獻身的神聖行為,從而如無數先烈那樣成為正義事業和民族命運的殉道者!
當年隧道內施工
2.殉道者的行為使死亡顯得格外凄美。
有了殉道的信仰,學兵就能藐視死亡,征服死亡。
他們明知隧道中、大橋上、江河裡有險情,明知走向險情就意味著失去青春的生命,但他們依然帶著對死亡的不屑,衝進險區。
學兵謝珩平常就愛開玩笑,出事那天進洞前,他還給大家講著令人捧腹大笑的故事,死亡對他來說彷彿是去做一次長途旅行。
學兵趙樹茂指揮一個班的學兵撤離險區,被一塊石頭砸住,他本可以掀開石頭保住生命,但這樣就會堵住唯一的出口,悶死還未撤離的戰友。於是,他拼盡渾身力氣頂住巨石,讓最後一個戰友跑出,自已被活活地砸死。
在隧道里施工的當年學兵
小米溪隧道掘進到600米時,出現了沙煤狀的石質,排架不得不延伸到掌子面前。為了穩住洞頂,杜絕塌方,就得用木頭填塞排架上面的空擋。打隧道的人都知道,這如同在墓坑裡幹活,一旦塌方就被活埋。
擔此重任的6團學兵3連的勇士們爭先恐後地搶著進「虎口」,張重學、翁西民兩位學兵以個頭小、填木頭方便為由,搶先一步衝進險區。
不出5分鐘,一陣巨響如山崩地裂,隧道內黑喑恐怖。隧道外的學兵瘋似地衝進去,在七倒八歪的排架上看到一隻垂著的胳膊,向上望去,是張重學,已經奄奄一息了。砸死翁西民的巨石10個人都掀不動,是後硬是鋸斷他身下的木頭,才把他抬出來……
當年為襄渝鐵路備砂石的女學兵
暴漲的漢江淹沒了47團女學兵駐地下的施工設備,9班長丁萍帶領一個班的女學兵撲下河搶救。一番搏鬥,她們順利地上了岸。這時,她們發現一個鐵道兵戰士被惡浪打翻,處境十分危險,她們又跳下江,手拉手沖向激流,保護戰士游到了安全處。
水大浪急,把拉在一起的學兵沖得七零八落。接近岸邊的戰士看到這一情景,趕緊游過來救她們。大部分學兵得救了,丁萍、馬鴻燕卻被洶湧的波濤沖走了,年僅17歲。
鐵道兵忘不了給他們留下巨大震撼的兩位女學兵,始終為她們的烈士稱號奔波,在鐵道兵撤銷那一年作為移交民政部門的大事,追認她們為烈士。
據統計,在犧牲的114位學兵中,僅有丁萍、馬鴻燕和吳南三位學兵被命名為烈士。但是,學兵用殉道的行為證明:他們都是好漢、是猛士、是不怕死的英雄!
隧道內施工的鐵道兵和學兵
不怕死的人還怕什麼呢!
49團7連學兵在修過的公路上不慎留下了兩顆啞炮,若不及時排除,工程就無法進行。魏金強、賀濟善一馬當先,勇敢地走向啞炮。正當他們準備排除時,啞炮爆炸,把魏金強震到山下,把賀濟善崩向5米高。戰友們想,他們肯定完了。但他們從昏迷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毛主席萬歲!
一個排的學兵因隧道內缺氧全部暈倒,被拾出後,另一個排又衝進去。
許多學兵進隧道前都把遺書寫好,隨時準備獻身。
學兵高西慶被飛石擊成腦震蕩,他摸一摸血跡斑斑的頭說:
不死,就不下戰場!
學兵王建平被塌方砸掉一隻耳朵,他揉了揉布滿鮮血的臉頰說:
命還在,繼續干!
學兵雕塑
一處海灣,波濤洶湧,惡浪滔天,出海者多有遇難。
漁民在岸邊豎起的石碑上刻出醒目的文字:
獻給死難和將要死難的人們。
一位作家路過這裡,把這句碑文改為:
獻給征服死亡和將要征服死亡的人們。
這一精彩的改動使死亡升華了、超越了、也凄美了。
50多年前學兵就是死亡的征服者,他們用青春的生命和殉道的行為,書寫了震魂攝魄的凄美故事。她穿越時空,染紅了人們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