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山內溥的第一劫

我沒有雄心壯志,今天的一切只是數次失敗後的運氣罷了。 ——山內溥

從「賭博」到「溥天之下」的野望

前文再續,書接上一回~

上次講到,1949年,年僅22歲的山內博接過了任天堂的權杖。此時的山內博年僅22歲。開啟了此後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山內溥」時代。


(小時候的山內溥)

對任天堂有點了解的朋友可能會奇怪,為什麼我一直叫他做「山內博」?沒錯,在1977年之前,他的名字確實是賭博的「博」。

那麼,在他50歲那年,是什麼促使他做出了改名的決定?

坊間流傳著兩個版本的故事。一個版本非常務實:山內先生某天翻電話簿,發現叫「博」的人太多了,為了「免俗」而改名。

另一個版本則充滿了時代的野心。眾所周知,任天堂靠花札起家,其「博弈」的基因根深蒂固。為了斬斷與「賭博」的聯想,也為了宣告一個新時代的到來,他選擇了「溥」字。 「溥」常讓人聯想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恰恰彰顯了他要帶領任天堂征服全球市場的萬丈雄心。

歷史的發展充滿了奇妙的戲劇性。就在山內溥改名的同一年,「神級實習生」宮本茂加入了任天堂,改寫了任天堂的歷史。當然,這是後話了,在之後的文章中肯定會講到宮本茂。

言歸正傳,我們繼續聊回山內溥(之後的故事我都會用大家更為熟悉的「山內溥」)。

鐵腕清洗,只留一個山內

前面也提到,作為標準的紈絝子弟,山內溥最初是不想接班的,他的說法冠冕堂皇:「祖父一生為公司,我若不幹,大家都沒飯吃。沒辦法,命運如此。」

可萬萬沒想到,他上任後老工匠們沒過多久就要丟掉鐵飯碗了

這位「被迫」上任的太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祖父(山內積良)裁掉所有親戚。他的理由很充分:公司里只能有一個姓山內的。

祖父幫他裁掉一波親人,沒過多久山內積良因中風去世了,享年66歲,掌管任天堂20載,

祖父為他掃清了家族內的障礙,卻在不久後因中風離世,結束了自己在任天堂20年的掌權生涯,享年66歲。至此,偌大的任天堂只剩下一個山內。


(早期任天堂的員工)

此時任天堂已經有百來號員工了,但無論是內部的元老,還是京都商界的同行都覺得任天堂這次權力交接都有點「阿斗登基」的感覺。一時間,「任天堂要完了」、「紈絝子弟能做什麼」的輕蔑與質疑,像烏雲般籠罩在公司上空。

山內溥什麼性格?從小被祖母寵大的,什麼事都有求必應,一個我行我素的人,哪能忍得了這些屁話!「我最恨別人說我是花札店的闊少!」他在心中立誓,那些口臭的人你們完了!

一場恐怖的清洗風暴說到就到。那些口臭,炒掉!不聽話的炒掉!混吃等死的炒掉!左腳先踏入公司的炒掉!

雷霆手段之下,公司內反對的聲音一夜之間銷聲匿跡。世界清凈了。

然而對任天堂的老員工而言,戰爭才剛剛開始。

豪賭未來,向「工匠精神」宣戰

山內溥的行事風格,是對任天堂傳統的徹底顛覆。

如果說他的祖父山內積良,是「天道酬勤」的化身,一位勤勉正直、守護基業的「美國隊長」;



那麼山內溥,就是「離經叛道」的代名詞。他更像是「毒液」——強大、莫測、不按常理出牌,以一種近乎吞噬的姿態,將整個公司化為自己意志的延伸。

這位年輕的法律系學生,帶著對花札這門「不入流」生意的鄙夷,以及向全世界證明他們都錯看了自己的熊熊怒火,坐上了社長的寶座。他面對的,是一個由老師傅和老規矩構成的世界,一個他既不理解也無意尊重的世界。他來自抽象的法律條文和邏輯推理的領域,而公司的元老們則來自一個憑手感、經驗和代代相傳的默契來運作的世界。這種文化和知識上的鴻溝,使得後來的衝突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然的。

山內溥的改革,既迅速又徹底。他的目標非常明確:整合、集權、現代化。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分散的權力與業務牢牢攥在自己手中。1950年,他將銷售公司「丸福歌牌販賣株式會社「更名為「任天堂歌牌株式會社」,將歌牌製造業務一併納入。次年(1951年),再次整合,正式成立了正式成立了「任天堂骨牌株式會社」,將產銷兩端徹底統一。



權力集中之後,下一步便是生產的改革——現代化。1952年,山內溥頂著所有人的反對,在京都市東山區福稻上高松町購入新土地,著手建造一座在當時看來「毫無必要」的氣派工廠。

建廠可是要錢的呀,錢從哪裡來?融資!山內溥向京都銀行申請了貸款,用未來的錢,賭一個現在沒人看好的明天。建廠後還引進更先進的生產設備。這個決定在當時的人們看來,無異於天方夜譚。在那個信奉「工匠精神」的年代,主流觀點認為,沒有融入匠人心血的產品是沒有靈魂的,機器只能打打輔助。

一時間,質疑與嘲諷再次將他包圍:「我們做花札的,要什麼工廠?「、」這傢伙真是人傻錢多「、「敗家子又發神經了」、」這錢要丟進鹹水海咯「……

對於這些雜音,山內溥的回應一如既往地簡單粗暴:又多嘴了是吧?裁掉!

他真的是在蠻幹嗎?恰恰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任天堂的癥結所在。他要用冰冷的機器,取代虛無縹緲的「傳統的工匠精神」。因為他看到,過度依賴工人經驗導致產能低下,外包給家庭小作坊又難以保證品控。這正是手工作坊的時代局限。我記得在我小時候,有些鄰居阿姨也會去接一些手工活回家做。

山內溥的目的,並非要讓機器超越最頂級的工匠,而是要用機器的標準化,來提高整個生產體系的下限。 往大的說,山內溥是在向「傳統」宣戰。



回顧歷史,工具的變革肯定會引發一些矛盾,汽車剛出現的時候還被馬兒嘲笑呢。

這與我們今天所面臨的AI浪潮又何其相似。比如在編程方面,AI肯定還打不贏資深程序員,但它能讓一個初級程序員,迅速具備更成熟的開發能力。它做的,正是拔高整個行業的「最低分」。



回歸正題,山內溥建廠2年後(也就是1953年),任天堂通過進口新的上釉機,製作出日本首副塑料撲克牌。這台上釉機是美國發明家「塞繆爾·J·穆雷(Samuel J. Murray)」發明的機器。根據維基百科的記載,雷哥發明的雙面上釉機將紙牌產能提高了4倍,節約了66%的人力成本,真是666。1886年雷哥創立了美國撲克牌公司,在撲克行業美國算是遙遙領先了。

後院起火,市場和工匠的冰與火之歌

回到任天堂這邊,製作出日本第一副塑料撲克後就一飛衝天了嗎?

從產品力上說,塑料撲克優勢明顯:它解決了傳統紙牌易磨損、易起毛、易被汗漬污染的痛點。然而,這項技術革新卻一頭撞上了市場的冰山。

當時,任天堂最大的客戶依然是賭場。對於那裡的賭徒而言,撲克是消耗品。前面的文章也提到,為了防止有人出千做記號,他們習慣於每局都換一副新牌。

在這種近乎「一次性」的使用場景下,塑料撲克無與倫比的耐用性,反而成了無人問津的優點。誰會為了一局就扔的東西,支付好幾倍的價錢呢?

一個更耐用的產品,卻敗給了「求新」的傳統習慣。面對這個看似無解的僵局,即便是強勢如山內溥,也只能選擇蟄伏,靜靜等待一個足以改變遊戲規則的機會。

然而,市場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後院已然起火。

對於那些在裁員風暴中倖存下來的老工匠而言,山內溥引進機器的行為,無異於一種公開的羞辱。

「好你個山內溥,裁掉我們昔日的戰友也就算了,現在還要用這些冰冷的鐵疙瘩,來嘲諷我們賴以為生的手藝嗎?「

怨恨在發酵。他們覺得,這家自己奉獻了大半輩子的公司,血脈正在被替換。昔日引以為傲的匠人精神,被年輕的社長棄之如敝履。公司,已經不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任天堂了。

當不滿到達頂點,只需要一星火花,便能引燃整片森林。一些別有用心的老員工開始在暗中散播謠言,一句話就點燃了所有人的恐慌:傳出去,任天堂要完了,山內溥要清掉20歲以上的員工。

一瞬間,屈辱、憤怒、恐懼交織在一起,匯成了一股洪流。他們決定反擊。一場旨在推翻「暴君」的「弒神」大戰,即將拉開帷幕。

⚖️ 「弒神」之戰,釜底抽薪,淬火成鋼

要真正理解任天堂工廠里的那場對峙,我們必須將鏡頭從京都拉遠,審視整個1950年代日本的社會圖景。山內溥與工人們的衝突,並非孤立的恩怨,而是一場席捲全國的宏大戲劇中,一個恰逢其時的縮影。

這是一個矛盾與陣痛並存的時代。二戰的廢墟之上,駐日盟軍總司令部(GHQ)親手催生了工會組織的爆炸性增長。被壓抑已久的勞動者們第一次嘗到了「團結就是力量」的滋味。罷工浪潮此起彼伏,其激烈程度甚至時常伴隨著暴力。工人們高舉著新憲法賦予的權利,要求分享戰後經濟復甦的果實。

然而,隨著冷戰鐵幕的降下,風向驟變。1950年朝鮮戰爭的炮火,讓美國對日政策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即「逆向路線」。曾經被扶持的工會,轉眼間被貼上了「赤色溫床」的標籤,勞資糾紛也被染上了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

正是在這股暗流之上,「合理化」成為了時代的最強音符。

隨著經濟的逐步穩定,日本政府與企業界將目光投向了現代化與國際競爭力。1952年,《企業合理化促進法》出台,鼓勵企業通過技術革新與組織重組提高效率。而「合理化」這枚硬幣的背面,往往刻著最殘酷的字眼——大規模裁員。從北海道的煤礦到東京的工廠,因此引發的激烈勞資衝突,日復一日地在各地上演。

古都京都,也未能在這場風暴中倖免。當任天堂工會面對山內溥的改革時,他們並非孤軍奮戰。他們的身後,是整個日本風起雲湧的勞工運動;他們的抗爭,是為捍衛一個時代剛剛賦予他們的權利與尊嚴。

於是,兩股同樣堅硬的時代意志,在任天堂這家小小的紙牌廠里,迎頭相撞。

  • 一邊,是任天堂的工人們。 他們在新憲法與《勞動組合法》的庇護下,相信集體力量能捍衛自己的飯碗與生存尊嚴,抵擋資方「合理化」大棒的揮舞。
  • 另一邊,是年輕的社長山內溥。 他在公司內部顯得專制而冷酷,其推行的工廠化、自動化和人員精簡,卻與當時整個日本「追求經濟騰飛」的宏大敘事驚人地合拍。

他不是一個孤立的暴君。他是一個無意中體現了時代精神的縮影——那種為了追趕世界,不惜碾碎一切舊模式與人情世故的,冷酷而堅定的前行意志。這場衝突,註定在所難免。

最終,積怨已久的員工們組成了工會,用那個時代最有力、也最常見的武器——罷工,向年輕的社長正式宣戰。當時日本很多企業都被這招拖垮。所有人都認為,任天堂這家百年老鋪,也將在劫難逃。

然而,山內溥的應對方式,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他沒有正面硬剛,而是選擇了一種近乎「無賴」的消極對抗。他直接關閉了工廠,斷了所有人的念想。自己則在名古屋另設公司,甚至將指揮部搬進了酒店,乃至寺廟之中。

1955年的冬天,寒意籠罩京都。對於任天堂而言,這股寒流不僅來自季節,更來自市場——作為季節性商品,撲克和花札的銷售進入了一年中最慘淡的時期。

面對積壓的庫存和閑置的工廠,山內溥終於等到了他想要的借口。一月份,他正式向員工宣布了「縮短工時與削減人員」的計劃。

這無異於向火藥桶里丟進了一根火柴。工會徹底被激怒,衝突驟然升級。他們用最原始的方式反抗——組成人牆,封鎖工廠,阻止所有非工會成員、甚至包括山內溥本人進入。

然而,他們不知道,這個看似強硬的舉動,正中山內溥下懷。

工會的非法封鎖,給了山內溥最致命的武器——法律。他迅速向法院提起上訴,證據確鑿,法庭的裁決毫無懸念。最終,在法警的強制清場下,那些曾經以為能靠資歷和人情對抗到底的老員工們,被徹底驅離了他們奉獻一生的工廠,並被明令禁止再次踏入。

山內溥這邊也不好受,連軸轉的和工會對抗,他自己也病倒了。

工人們這邊沒有完全放棄。1955年5月24日,工會領袖今田生一帶領四名工友,在京都街頭打出橫幅,以絕食這一最悲壯的方式,進行著最後的抗議。

面對這場可能演變為死亡悲劇的抗議,在耗盡了對手所有籌碼之後,山內溥終於「鬆口」了。6月11日,在抗議者餓死之前,他接受了地方委員會的調解,同意向被辭退的員工支付一筆經濟賠償金。

這並非仁慈,而是一個勝利者清理戰場的最後一道程序。

至此,任天堂裁掉半數員工,所有老臣和舊勢力被連根拔起。公司內部,再也聽不到任何反對山內溥的聲音。



這場苦澀的勝利,成為了年輕的山內溥作為經營者上的第一堂課,也像一次殘酷的淬火。它鍛造了他此後數十年間,那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與近乎偏執的堅定信念。

從賭場到客廳的華麗轉身

1953年,當任天堂製作出日本第一副塑料撲克時,市場的春天並沒有立刻到來。市場的大門暫時關上了,但山內溥敏銳地意識到,另一扇窗戶正在打開。

他將目光從煙霧繚繞的賭場,轉向了燈火通明的家庭客廳。

一場漂亮的品牌策略轉型就此展開。任天堂不再僅僅是「博弈工具」的代名詞,而是開始主打「高品質兒童玩具」的旗號。這一定位,精準地擊中了塑料撲克的獨特優勢。



它耐用、防水、手感順滑且難以留下作弊的痕跡。雖然價格是傳統紙牌的兩倍,但對於一個家庭而言,一副可以長久使用、甚至被孩子不小心弄髒後還能水洗的撲克牌,其性價比遠超「一次性」的傳統紙牌。

市場的堅冰開始融化。單憑「可水洗」這一點就讓任天堂成為日本撲克市場最靚的仔。任天堂的塑料撲克逐漸成為日本家庭娛樂的新寵,銷量穩步攀升。市場的天平,終於向山內溥傾斜。

甚至一度出現供不應求的情況,上釉機都開始冒火花了

也正是從此刻起,外界對他的稱呼,悄然從「敗家子」,變成了「重振山內家的年輕企業家」。


雨過天晴,山內溥的商業直覺,或者說他那與生俱來的「商業聖體」,開始真正覺醒。

在日本市場的成功,並未讓他感到滿足。他很清楚,小小的島國金牌遠非他的終點,他要的是世界級的牌桌。

1956年,山內溥訂了一張前往美國的機票。他的目的地是當時全球撲克牌的霸主——美國撲克牌公司。這不僅是一次商務考察,更像是一次年輕的王者,對舊日帝王的朝聖。他要去親眼看看,真正的「世界第一」究竟是何模樣。

然而,正是這次遠渡重洋的「朝聖之旅」給了山內溥一次意想不到的巨大衝擊。他究竟看到了什麼?這次旅行又是如何徹底改變他對「世界第一」的認知,並為任天堂未來的道路埋下最關鍵的伏筆?

讓我們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