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順治十八年八月七日,北京一個普通的秋天,秋風蕭瑟,落葉陣陣,街上行人寥落,可位於菜市場的行刑台前,卻人頭涌動,群聲鼎沸。
一名面目猙獰的劊子手,不顧手中還在滴著鮮血的刀,迫不及待的跳下台抓住了一個尚有餘溫的頭顱,掏出放於頭顱兩耳中的紙條,興高采烈的打開,可剛打開,他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住了,成了一個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
他站在原處怔了好半晌,才對手中的頭顱發出一聲震耳的怒吼。
與此同時響起的,是台下學子的哭聲:「聖嘆先生啊……」
劊子手手上的頭顱依舊在搖晃,頭顱的表情凝固在了生命的最後一刻,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一種充斥著冷淡與不屑的嘲諷。
初試牛刀
金聖嘆,明朝聖人,原名若采,明朝滅亡,清朝入關後,他將自己的字改為聖嘆,據說是形容「金人來了,連聖人都要嘆息。」
聖人究竟是嘆息還是嘆息,誰也不知道,可是自從國破家亡後,遇見金聖嘆的每一個人,都恨不得捂住頭,狠狠地嘆息一聲。
首先遭了殃的,便是江寧的主考官。
當時,金聖嘆參加了江寧的院試,主考官給出的題目是:「西子來矣」,也就是指當年勾踐與范蠡派出西施實行美人計,迷惑吳王夫差,從而使三千越甲可吞吳的佳話。
遇到這種題目,學子們或是歌頌西施的深明大義,或是歌頌勾踐的卧薪嘗膽、聰慧機智,或是譏諷吳王夫差耽於美色以至於大敗而歸……主考官看到這些卷子,拈鬚點頭的同時,不免覺得沒有新意。
不過很快新意就來了,就是有點兒太新了:「開東城也,西子不來,開南城也,西子不來;開西城也,西子來矣,吾乃喜見此美人矣。」文末落名:金聖嘆。
很有新意,十分有新意,主考官心疼的摸著自己被拈斷的鬍鬚,咬牙切齒的寫下幾個字:美人來矣,秀才丟矣。
那一年,金聖嘆名落孫山,並因為自己的狂悖之舉,被禁考三年。
氣暈舅舅
兒子考了一趟秀才,非但沒能金榜題名,反而還被禁考三年,金聖嘆的母親不禁愁眉不展,成日里唉聲嘆氣:讀書人不能考試做官,那還有什麼用處呢。
金聖嘆反而看得很開,整日里寫一些名書的批註,且開創性地運用了白話文,極大地滿足了一些基礎不好的讀書人的需要,從而聲名鵲起,在江寧一代有了一些名聲。
但是在金聖嘆的母親錢氏夫人的眼裡,這些名聲都是一些身外之物,哪裡及得上一個功名來的有用呢,恰逢這一年,錢夫人的兄長的生辰到了,錢夫人一想到兄長這時正在清朝的官員里混的如魚得水,不禁靈光一現,趕忙讓兒子準備好豐厚的壽禮,去給舅舅祝壽。
金聖嘆一聽這話,嘴一撇,臉一垮,想轉身就走,卻還是禁不住母親的哭鬧哀求,只能勉勉強強地去給這位倒霉舅舅祝壽。
金聖嘆的這位舅舅錢謙益在明末清初十分有名,他本是明朝的官員,明朝滅亡之後,他的夫人柳如是約他一起跳水自盡,錢謙益本來答應的好好的,可是真到了要跳水的時候,他卻脖子一縮,直呼「水太涼,跳不得」。
若是僅僅如此,也就罷了,清朝建立之後,統治者幾次三番得讓人尋訪明朝的遺臣到新朝做官,可侍奉清朝不僅意味著要改換門庭,還要剃髮易服,當時許多明朝的遺老遺少都斷然拒絕。可是錢謙益裝模作樣的拒絕了兩次之後,便爽快的答應了。
有人問起他只笑說:「年紀大了,頭皮癢。」
這也就是後世里有名的「水太涼,頭皮癢」,在江寧這個明朝遺老遺少聚集的地方,錢謙益的名聲可想而知,也難怪金聖嘆對這個舅舅橫看不是鼻子,豎看不是眼。
壽辰當天,賓客雲集,錢謙益笑眯眯地給賓客們介紹這個近些日子裡聲名鵲起的外甥,大家也很給面子,紛紛起鬨著讓金聖嘆給舅舅送一幅壽聯。
金聖嘆作為一個大明朝忠心耿耿的遺民,混在這群清朝官員里本就已經滿心不順,一聽這話,微微一笑,讓人送上了筆墨紙硯。
「一個文官小白臉……」
錢謙益的臉原來就算是不白的,看了這個之後,臉也氣得白了,但是大家也還沒有太絕望,畢竟中華文化博大精深,還有過「這個老母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塵」的妙對在先,大家依舊以為下面會來個轉折。
畢竟這兒的可是金聖嘆的親舅舅。
果然金聖嘆手一抖,又寫出:「三朝元老……」
錢謙益一看心道,果然如此,親外甥還是很給面子的。
金聖嘆放下筆,對聯的全貌終於顯現出來:「一個文官小白臉,三朝元老真漢奸」。
滿座嘩然。
金聖嘆擺出一副嘲諷的臉,滿意的向四周巡視了一下,悠哉悠哉的揚長而去。
背後,金聖嘆的親舅舅錢謙益捂著胸口癱軟在了椅子上。
死也要嘲
這次風波之後,別說幫扶著一把這個外甥,沒把他弄死,已經算是錢謙益看在自己親妹子的份上了,錢夫人唉聲嘆氣之後,也只能放手不管。
金聖嘆從此不再科考,過上了自己放蕩不羈愛懟人的自由生活,以詩詞曲賦,白話批註而聞名於江寧,除此之外,他著名的就是那張永遠擺著一副嘲諷表情的晚娘臉,整日里懟天懟地懟空氣,讓人既恨又愛。
遠離官場的金聖嘆,以為自己的整個人生就會在江寧度過,寫寫詩罵罵人,暗戳戳地諷刺一下朝廷,了此殘生,沒想到的是,你遠離命運,命運卻盯住了你。
順治十八年,震驚朝野的哭廟案橫空出世,一群狀告貪官卻反而被倒打一耙的書生滿懷不忿,對著江寧給順治皇帝搭建的靈位大哭,卻不料官官相護,江蘇巡撫朱國治以驚擾先帝靈位之名將他們抓捕入獄。
本來這跟金聖嘆沒什麼關係,但是耐不住他嘲諷多年,又對此種官場黑暗滿懷怨憤,寫了好幾首支援這些秀才的詩作,朱國治正愁這些秀才裡面沒有一個知名度甚高的人來殺雞敬猴,見此詩作,欣喜若狂,立刻大筆一揮,讓人將金聖嘆抓捕歸案。
入獄不久,金聖嘆就被判處斬首,妻兒們紛紛大哭,金聖嘆卻處變不驚,還有心情給涕淚交流的兒子留了幅對子:「蓮子心中苦,梨兒腹內酸」,也算是他在人世里對孩子最後的溫情。
走上刑場之後,金聖嘆悄咪咪地給劊子手打了個招呼:「人生在世,早死晚死都是死,還是讓我先死吧,也少受點罪,不必看這些血淋淋的場面。」
劊子手本來嫌麻煩,覺得這是白白增加工作量,可金聖嘆比了個手勢,信誓旦旦地稱自己耳朵裡邊已經藏了銀票,只等頭一落地劊子手就能發筆橫財,劊子手一聽,還有這等好事,立刻就答應了。
刀一揮,頭應聲而落,劊子手掏出兩個紙條,只見兩個空白的紙條,一個上寫著「好」,一個上寫著「疼」,頭落了,的確好疼,劊子手被欺騙的心臟,估計也好疼。
至此,金聖嘆結束了他懟天懟地懟空氣,嘲人嘲物嘲自己的一生,不論當時還是後世之人,都往往評價他為狂生,稱他放浪不羈、孤高自詡。
此言倒也無錯,可大多數人都忽略了他生活在一個明清交替的時代,整個後半生都沉浸在懷念故國,懷抱難開的痛苦中。
其實,他大可以效仿他那個嫌水太涼,頭皮癢的舅舅錢謙益,憑藉自己的才華,在新朝中混得如魚得水,可身為漢人的氣節與儒家不事二主的驕傲,讓他主動遠離了官場,終生鬱郁不得志。
或許,從始至終都沒有什麼放浪不羈的狂生,只有一個用放浪不羈來掩飾家國傷痛的明代遺民,他用尖銳刁鑽的嘲諷化成的利劍,狠狠插進了每一個不忠不義之人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