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庭與社會的雙向忽視之下,小城鎮中老年女性的情感問題變成了一個黑箱。無人知曉裡面正發生著什麼,也無法預測生活的重壓之下,哪裡會成為她們的出口。"
「難以置信竟然還會有人被這種東西騙到。」這可能是這兩天很多人在看到面向中老年粉絲的「假靳東」騙局時候的一致感慨。
一段來自江西都市頻道某社會節目的剪輯片段在網上流傳,並多次登上熱搜。其講述了一位年過六十的女性黃月(化名)深陷在抖音里遇到的「靳東」無法自拔,認為是演員靳東本人天天與自己對話、合拍(抖音里的一種同屏視頻玩法)、並發展出了戀愛關係。
這件事不僅讓黃月與丈夫、孩子之間的關係不斷惡化,最後還讓她不顧勸說離家出走去瀋陽與「靳東」見面,就算警方已經出面證實是個騙局,黃月卻依然堅信她在與電視上的靳東談戀愛。
而這一切的導火索,只是幾段讓很多人感覺假得可笑的,用靳東對不上口型的說話畫面與電子合成男聲製作出來的「好久不見,姐姐你取關我了嗎?給我點個紅心好嗎?」等塑料感十足的視頻片段。
」假靳東「賬號所發布的小視頻
事件發酵之後,抖音等平台出手封禁了大量「假明星」賬號,靳東工作室也已經發文維權。也許這個略顯荒謬的中老年騙局會和之前的種種獵奇社會事件一樣,在「哈哈哈哈哈哈」的轉發接力之後淡出大家的視野,但越了解事件的背後故事,卻越讓人笑不出來。
在明面上的一錘定音背後,是更多人投稿說自己在老家的媽媽、阿姨或者奶奶也曾身陷類似的騙局。
她們面對著屏幕上合成出來的明星視頻,或是投入過感情,或是購買過其直播帶貨的產品——數額往往很小,甚至都算是不上是詐騙——身邊人就算想勸,也會因為當事人聽不進去話,以及「好像也沒有什麼損失」而草草作罷。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黃月的事件爆出,已經形成產業鏈的「假明星」賬號所牽動著的更多受害者們,就會像水下的冰山一樣繼續沉默下去,正如她們一直以來的那樣。
我們當然可以把類似的騙局草草歸類成技術壁壘或者是監管不力,並用「封了」或者「抓了」來達到一種暫時性的勝利,但在匪夷所思的合成畫面背後,其實還隱藏著來自生活的複雜底色
1.
一個作為視覺盲區的群體
如果要解釋「假靳東」的騙局,我們首先需要理解的一個問題就是:流量明星那麼多,為什麼冒充的是靳東?
從抖音「假明星」產業最喜歡假冒的明星並不是當紅流量,而是靳東、劉愷威、羅晉等經常出現在各大衛視電視劇里的男主面孔,就能看出這類型騙局並不是無的放矢,而是早就把目標人群鎖定在了這個割裂世界的另外一端。
靳東作為明星的背後,更受假冒產業重視的很可能是他的另外一個身份——收視率傳奇、控制很多人家裡遙控器的男人。
回想一下這些年靳東演過的電視劇,無論在主流輿論環境里口碑如何、豆瓣評分多少,在收視率上基本都高歌猛進——彷彿有很多電視機前的觀眾根本不在乎他演的是什麼,只是想看到他這個人而已。
而在這個太多年輕人家裡沒有電視、上次打開衛視台已經忘記是什麼時候的年代裡,是誰還每天守著電視機,把看電視作為自己的娛樂活動?就自然而言地成為了我們的視覺盲區。
調查顯示,看電視依然是50歲以上中老年人最主要的娛樂方式,對於小城鎮更是如此。對於同樣處境下還需要承擔更多家庭責任的女性來說,電視則幾乎成為了被困在家裡的她們為數不多的消遣——
雖然都是看劇,但是她們與都市年輕人的愛好幾乎處在兩個不同的平行世界。如果能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就會發現這些男主角面孔對她們的天然吸引,並沒有那麼匪夷所思。
而當我們選擇回家之後關起門來隔絕客廳的電視劇聲音的時候,假冒產業的目光已經盯准了這些不欲與人說的隱秘情感。
但是這些小城鎮里沉默的中老年女性卻並不存在於粉絲群體的版圖之內。
說起中老年粉絲,人們更喜歡用一種獵奇的角度去講述他們的事迹:比如羽生結弦的貴婦粉絲為愛全球看比賽,比如喜歡宋佳人的老年人用退休後的空閑時間搞各種應援活動,比如某個明星能拿到代言是因為獲得了品牌老闆的力挺……
韓國歌手宋佳人的中老年粉絲為她組織應援活動
這麼看來,也難怪很多年紀小的粉絲會更願意在追星的時候,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有錢有閑的中年人——因為當我們談論中老年粉絲的時候,其實是在談論他們的消費能力、社交活動、社會聲量讓他們成為了「有用的」粉絲,從而存在被傳播的價值。
而當這一切都被剝離之後,社會主流價值觀還能認可這些幾乎一無所有的小城鎮中老年女性,能光明正大地擁有一份單純而無用的喜歡嗎?
「年齡都這麼大了還這麼狂熱,不正常吧。」一個本事件的高贊評論如是說。
年輕人為自己找精神寄託的行為正名尚且沒有幾年,社會對於「正常」中老年女性精神生活的想像則更為貧瘠,她們可以擁有柴米油鹽以上的東西嗎?她們可以選擇廣場舞和閑話家常以外的愛好嗎?
人不是僅僅吃飽了就可以的,就算她們還在泥潭一樣的生活里掙扎,就算她們不能把這份情感包裝得更加體面,就算她們已經是時候對人生認命,她們還能擁有愛與被愛的需求嗎?
沒有人可以回答,因為在這個以流量與消費為規則的世界裡,既沒有聲量也沒有經濟優勢的她們幾乎是透明的,只能選擇繼續壓抑自己的情感,消失在沉默里。
帶著這個事件衝上熱搜的tag叫做#靳東的老年粉有多瘋狂#,卻不知道,這些受騙的女性沒有權利做粉絲,也沒有權利瘋狂。
2.
有人追的是星星,她們把檯燈當成了太陽
說起「假明星」騙局的目標精準,還有另外一個要點,就是其一眼看去過於粗糙的騙術水準。
視頻里一看就是重複播放的說話畫面、跟本尊聲音差著十萬八千里的機械男聲配音、後期痕迹明顯的碩大字幕、沒說兩句就催人點贊的劇情邏輯……無一不把「這是假的」四個字寫在了明面上 。
所以為什麼這樣的騙局還能騙到人呢?為什麼騙子甚至不願意把「局」稍微做得逼真一點呢?他們到底是不能,還是不想?
也許你知道,在電子郵件詐騙的時代,騙子就會故意把詐騙郵件寫得漏洞百出,用來淘汰稍有常識、反應及時的人,從而減少自己後面的工作量;
放在這裡,則能明顯看出騙子最後只想定向指向一種人:對於網路以及手機操作極其不了解、身邊沒有年輕人看顧、因孤獨而對陌生人的關心極度渴望的小城鎮中老年女性。
因此,冒充靳東的賬號名大多是「東弟」、「小東」,視頻里模擬對話的人稱一定是「姐姐」,雖然台本粗糙,每條視頻卻必先噓寒問暖:「姐姐最近生活怎麼樣?」「天冷了,姐姐記得添衣。」
當我們驚訝於這種流水線問候的驚人效果,卻沒有想過,這很可能是因為那些中老年女性連這樣粗製濫造的關心都很少擁有。
她們被困在家裡,始終忙碌。沒有盡頭的家務勞動是她們每天需要完成的本分,跟丈夫沒有溝通,孩子不在身邊,很多還承擔著帶孫子的工作。
她們竭力維持著一個家庭的平穩運轉,「理所應當」地服務丈夫,服務家庭,服務孩子,最終成為了受擠壓的最後一環。
她們和「隱形的」家務勞動一起成為了家庭生活的背景板,過去的大半生都處在一個可犧牲的、可讓渡的次要位置里。
如果不是因為從來沒有擁有過像樣的關心與愛,誰又會看到一點點火光,就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呢?
復旦大學社會學博士沈奕斐在講述我國個體家庭的現狀時曾說,我們正處在「後父權」制時代,受壓迫和剝削的,更多的是老年人,尤其是在經濟上處於弱勢地位的老年人,特別是老年女性。
對於很多小城鎮中老年女性來說,麻木的生活里不存在價值感,沒有人在乎她們的精神世界,甚至連基本的尊重與關懷都很少見到。
「你以為你是美女嗎?」「你都六十多了,人家會看上你?」——這是節目的剪輯片段里,黃月丈夫得知她正在與「靳東」戀愛之後不停重複的兩句話,也不難想見更多「黃月」平時的生活環境。
無論是騙局發生之前還是之後,都沒有人能明白她們在想些什麼:在家庭與社會的雙向忽視之下,小城鎮中老年女性的情感問題變成了一個黑箱。無人知曉裡面正發生著什麼,也無法預測生活的重壓之下,哪裡會成為她們的出口。
因此,儘管刷短視頻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一種治標不治本的短暫快樂,年輕人在上面找到了即時滿足的陣痛劑,這些中老年女性則找到了尊重、關懷與愛的代餐。
在那些假得離譜的問候視頻下面,更為觸動人心的是被哄得滿心歡喜的她們的留言:
「弟弟,你是明心(星),我是個農村女子,不能根(跟)你合拍。」
「其實姐姐一直把你放在心裡,因為姐姐長在農村山溝溝里髒兮兮的,所以姐姐不敢叫你當我親弟弟,很害羞,現在聽到弟弟說這句話姐姐或者大半輩子已經滿足了。」
「姐姐哪有那麼好啊,姐姐只是一個上了歲數的人。」
當社交網路拉平了人與人之間的階層與距離,我們都認為天邊的星星也不再遙不可及,一束人造的燈光依然足以成為照亮她們生活的太陽。
而在虛幻的情感出口面前,這些被壓抑了一輩子的中老年女性依然下意識地惶恐、逃避、自我否定,把自己的位置放進塵埃里,才是這個騙局真正悲涼的底色。
3.
當騙局成為了最後的出口
最後,為什麼一個「中老年人狂熱追星終被騙」的事件會讓我們討論了這麼多天,從離奇得好笑,到笑不出來,到除了一聲嘆息以外再無可說?是因為看得越深入,就越有一種什麼都做不了的無力感。
誠然,追責平台監管不力和支持明星法律維權是「講理智的」大多數人在最開始就能想到的事情,可是明星工作室精力有限,「假明星號」往往打得一手好擦邊球,整個產業鏈給短視頻平台帶去了可觀的流量,是嚴打還是放過也只是此一時彼一時的事情。
要知道,「假靳東」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其背後蟄伏的從拉新、養號到變現的整個產業未來會轉型去做什麼,依然未可知。
因為「假靳東」而受騙的中老年女性們遇到的,並不是不懂科技而發生的意外失足,分明就是目標過分精準的陷阱向她們張開了巨口。
黃月在採訪里對記者說,在網上認識「靳東」是她「這輩子第一次感受到愛情」,與之類似的是很多陷入保健品騙局的中老年人同樣說過,工作人員的關心讓他們感受到了在家庭里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溫暖。
很多理智人會嘲笑他們吃了這麼多年的米,最終還是被虛無縹緲的東西所蒙蔽,但正是這份不切實際的追求,成為了他們壓抑日常的出口,與貧瘠生活的反叛。
「反對可以由生活方式構成,儘管人們往往意識不到他們的行為與現存權力體制的關係,但即使是短暫地以一種另類的行為方式、結構和空間生活,也可以成為反對。」文化研究學者勞倫斯·格羅斯伯格如是說。
一旦缺口被撕開,對現實的不滿足已經出現,如果家庭與社會繼續選擇漠視,就一定會有人趁虛而入,提供飲鴆止渴的關懷,以各種形式賺得盆滿缽滿。
只要中老年人們還不得不在陌生的網路世界裡尋找愛與溫暖的代餐,那麼我們寄託希望的「強力打擊」就只能成為一種短暫的精神勝利。
故事的現實版本是,生活的牢籠之外可能是新的深淵 ,只要缺口依然存在,騙局就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