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天狗》 《家有九鳳》 話劇《四世同堂》 話劇《紅塵》 ◎梅生
2025年5月17日，中國國家話劇院優秀演員朱媛媛因病去世。她的朋友、同事和觀眾，紛紛用動情的文字表達惋惜和哀思，追憶與她交往中的美好，講述對她的極佳印象，懷念她那堪稱「清流」的為人品質與表演格調。
距離她去世已有一段時間，但她笑起來露出可愛虎牙、既漂亮又伶俐的模樣，她在話劇、影視劇中塑造的眾多富有生活質感、煙火氣息的女性形象，她與辛柏青這對模範明星夫妻締造的愛情故事，還有與她的人、她的戲、她的生活有關的一切，仍在被不斷提及。
朱媛媛對待生活、感情、婚姻、家庭、藝術、事業的真誠態度，換來觀眾對她的真誠悼念。她的表演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值得反覆回味，除了因為她的靈氣與天賦，更重要的是，那些角色都是從真實的生活土壤中自然開出的花朵、結出的果實。她對生活的熱愛，成為源源不斷的養料反哺她的表演。她的諸多表演是「真聽真看真感受」的體驗派表演的樣本，詮釋出「藝術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這句話的真諦。
講究規矩嚮往純粹的表演藝術
我被朋友告知，我們都很尊敬喜愛、共同稱為「媛媛姐」的朱媛媛去世的消息之時，像許多人一樣，起初不願相信，繼而悲傷襲來，腦海中浮現我做話劇項目宣傳統籌工作時，與她有過的短暫交集。
2010年，田沁鑫導演的話劇《四世同堂》創排，朱媛媛在劇中扮演韻梅。那時總能見到她在排練間隙和演出後台講笑話逗樂大伙兒，雖然早已忘了都講了些什麼，但一直記得她講完大家哈哈大笑的場景。只要有她在，氣氛便會一直活躍。我與她溝通一些與她有關的宣傳事宜時，無論多麼瑣碎，她總是笑盈盈，從沒有過不耐煩。隨和的她讓那時內向的我忘掉緊張，心生暖意。
2017年，「青春版」話劇《狂飆》北京首演前夕，我懷著忐忑的心情，邀請她與辛柏青、袁泉、陶虹、師悅玲等原版《狂飆》演員觀看首演。十多年前的合作，讓他們對田沁鑫導演和這部戲都懷有特別的情感，而此時的他們都已經很有名氣，但都是爽快答應，推掉手頭的工作前來觀演。首演那晚，他們坐在觀眾席里，回味演繹這部作品時青澀卻蕩漾著理想情懷的年華，最後被觀眾的注目和掌聲簇擁著走上舞台，與年輕演員逐一擁抱、一同謝幕。
由朱媛媛想到和她年紀相仿、有過共同創作經歷的夥伴們，在某種程度上，他們都是講究專業、規矩的人，嚮往純粹、澄澈的表演藝術世界，因而留給觀眾的印象也更為脫俗。
天賦加持老天爺賞飯吃
朱媛媛1974年在青島出生，青少年時期對於表演的認知，也像那個時代的很多人一樣，來自於學校里的文藝匯演與電視機里的光影世界。據她說，她兒時便有極強的模仿能力，學別人說話像模像樣。她從藝的起步期頗為順利，就足以證明她的表演天賦，是老天爺賞飯吃的那類人。
1993年，19歲的她同時接到中央戲劇學院、北京電影學院和上海戲劇學院三所藝術院校的錄取通知書。在中戲表演系讀書的第二年，她就被導演馮小剛選中，在陳道明、徐帆主演的電視劇《一地雞毛》中出演小保姆一角，自此戲約不斷。大學期間，她在唐彥林執導、梁冠華等主演的電視劇《都市英雄》，翟俊傑執導、唐國強等主演的電影《長征》，管虎執導的電影《再見，我們的1948》等作品中嶄露鋒芒。
從中戲畢業時，她趕上了國產電視劇佳作頻出的年代，23歲便在劉恆編劇、沈好放執導的電視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擔綱女主角，與飾演張大民的梁冠華、飾演張大媽的徐秀林等北京人藝的演員演對手戲。隨著該劇的熱播，她憑藉對李雲芳一角的出彩演繹，成為家喻戶曉的「國民媳婦」，斬獲第18屆中國電視金鷹獎觀眾最喜愛女主角獎等獎項。其後幾年，在電影《美麗的家》《天狗》、電視劇《浪漫的事》《家有九鳳》等作品中的表現，也都廣獲好評。
與此同時，進入國家話劇院工作的她沒有忘記戲劇舞台，早期與田沁鑫、孟京輝、林兆華等導演合作，出演了話劇《狂飆》《思凡》《理查三世》等。
跨越類型尋求突破同是「媳婦」一人千面
朱媛媛20歲出頭便在《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中演繹李雲芳一角，完成從未嫁的女兒到媳婦、兒媳婦、大嫂、媽媽等幾個生命階段的自然轉變。燙髮、塗黑眼圈等外在造型手段，固然能讓她看起來有年齡感，但更主要的是她運用技巧，模仿現實生活中的年輕妻子、年輕母親，讓觀眾相信溫柔賢惠、操持有度的李雲芳就是身邊的家人、朋友、鄰居。
雖然使用了表演技巧，但朱媛媛認為，演技不能刻意凸顯，應潛移默化不著痕，真誠才是表演的根本，真心才能感受到角色的靈魂。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大獲成功之後，雖然有很多人找朱媛媛演類似的賢妻良母角色，但她沒有將自己的表演固化，一直在正劇、悲劇、喜劇，現代劇、年代劇、古裝劇、歷史劇，話劇、影視劇之間跳躍，不斷尋求角色的突破。
同樣是在現代劇、年代劇中飾演帶有市井氣息的妻子，正劇基調的《家有九鳳》中的七鳳心高氣傲，與打心底里瞧不上的丈夫楊為健過著擰巴的日子；悲劇基調的《天狗》中的桃花潑辣蠻橫，埋怨做護林員的丈夫李天狗不知變通，讓一家三口的日子越過越難，但也能跟著他憋屈地活著；喜劇基調的《浪漫的事》中的宋雨視財如命，但對一事無成的丈夫吳德利死心塌地。
來到歷史劇、古裝劇中的她另有韻味。《我親愛的祖國》中的科學家張芷若知性優雅，《孫中山》中的宋慶齡端莊沉穩，《康熙微服私訪記2》中的呂珠兒溫婉與英氣並存。
演好身邊的事是演員的職責
朱媛媛的表演天賦能夠得到如此施展，除了個人努力、被機遇垂青等原因，也與她成長的家庭和社會環境，以及改革開放的時代進程關係密切。
朱媛媛從小對市井生活心生親近，在成為演員後，能夠從身邊生活和所見所聞中汲取能量，找到表演的抓手。據一些主流媒體的報道及朱媛媛在採訪中的講述，她的父親是無錫人，母親是青島人，年輕時父親為了母親離開南方，來到北方生活。身為工程師的父親沉默寡言，身為醫生的母親溫柔熱情，愛唱京劇、能拉二胡、擅講段子。父母和哥哥、姐姐都對朱媛媛相當寵愛，一家五口關係和睦。
被家人當作寶貝的朱媛媛走出家門，是一幫玩伴眼中的「孩子王」，經常帶著他們玩些屬於那個時代孩子的遊戲，比如從學校走回家時，他們會你一腳我一腳將一塊小石子踢一路，一邊招貓逗狗，一邊就飄進鼻子里的味道猜測某家做了什麼飯菜，樂此不疲。玩鬧之餘，她對形形色色的人和青島這座城市，充滿探索的興趣。夏天坐在鋪在馬路邊的涼席上閑聊家常的女人，光著膀子一邊打撲克一邊拿大茶缸子喝啤酒的男人；學校門口賣糖稀、海螺的慈祥老人；海濱山城碧波蕩漾的大海和高低起伏的地勢……這些都是她觀察的對象。
正是身邊這些實在的人、本分的生活、熱絡的情感，讓天性聰慧善良、敏感頑皮的朱媛媛，又增添了熱情、活潑、幽默、自信等性格特質，能夠敏銳地感知生活的色彩與氣味，同時又認可「生活的本質是踏踏實實過日子」這一樸實的觀念。上中戲之前她幾乎沒有表演實踐經驗，可一旦與表演發生接觸，過去對於人與生活的觀察與感悟便派上了用場。而經過四年的系統學習，她進一步意識到：「能演好身邊的事和所見所聞的事，是一個演員的職責。」
戲劇舞台上散發光芒被評價「表現完美」
朱媛媛憑藉塑造角色的非凡能力，在戲劇舞台上也散發著光芒。話劇《思凡》將崑曲折子戲《思凡》《下山》與薄伽丘的短篇小說集《十日談》的內容嫁接，朱媛媛以盤著兩個髮髻、身穿繡花紅衣的俏皮造型，詮釋出眷戀紅塵的小尼姑以及薄伽丘筆下的女兒、王后等角色的不同性情。《狂飆》里，她既演田漢生活中的表妹渝，也演田漢筆下的角色「表妹」，以靈動的切換，傳遞出兩個既相同又不同的女子，分別之于田漢的現實生活與精神世界的意義。《理查三世》里，台上演員統一著黑色服裝，但她飾演的前王后仍然一下就讓人識別出來。
出演話劇《紅塵》，是編劇霍達指定讓朱媛媛擔任這部作品的女主角——一個曾淪落風塵但渴望過上新生活的女性。朱媛媛將角色自訴身世後再度被世人傷害的無奈、痛苦、掙扎、不甘等複雜的情緒，展現得淋漓盡致。在郭寶昌導演的話劇《大宅門》里，她一人飾演黃春、楊九紅、香秀三個角色，看過電視劇的人都知道這三個女子的身份、性格差別有多大。她在話劇《四世同堂》中飾演的韻梅，按導演田沁鑫的話說，「上孝老人、下佑子女，將一個大家庭里賢良淑德的大嫂形象完美體現」。而救場出演《暗戀桃花源》中的雲之凡，也讓導演賴聲川給出這樣的評價：「她幾乎不需要導演的指導，因為她對角色的準備早已精益求精，現場表現更是幾近完美。」
定格某個時代女性的典型形象幫我們記住過往
朱媛媛在現實生活中的活法在同代演員中顯得頗為「老派」。她明白人生總是在得失之間的道理，在各個年齡段做了該做的事：與辛柏青從初戀按部就班結婚成家、生養孩子，並為了照顧家庭、呵護女兒本本（本本的名字寓意本本分分做人）的成長，主動放慢事業的腳步，遠離影視的高曝光度，只在話劇舞台上過過戲癮。這雖然讓她作品的產量有所降低，但時間的沉澱、生活的滋養也讓她積蓄更多的能量，對生活與藝術的關係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從生活中擷取閃光點，反而讓表演更加得心應手。
朱媛媛曾在採訪中談及早期的作品，表示「有點『瞎演』，全靠靈氣，靠一個演員的本能」。遠離影視工作、踏實地生活，讓她進一步意識到，「演員的生活將是演戲永遠的法寶。如果想做更深的表達，光靠小聰明和那點本能，就不夠了。特別是女演員到了一定年紀，不能完全靠那種東西來演戲，於是就有意地讓自己更加靜一點，用心、用腦子多去思考、沉澱、判斷、選擇。」
她將這種思考，融入近年接拍的新作品中。
《送你一朵小紅花》中的母親，熱愛生活為人善良，但因為兒子身患癌症，治療費用昂貴，只能精打細算地過日子，買菜會厚著臉皮掐掉不新鮮的菜葉子再過秤，也會為五塊錢的停車費與車庫管理員爭執許久。她剛剛遭受兒子癌症複發的打擊，遇到一個女人抱著孩子乞討，她將命運的不幸帶來的無力和憤怒發泄到對方身上之後，還是含淚掏出一百元錢，給了這位可能像她一樣正在被生活折磨的母親。憑藉該角色，她拿下第18屆電影頻道傳媒大獎最受傳媒關注女配角獎。
《我的姐姐》中的姑媽，同樣是一位善良的女性，年輕時作為姐姐聽命家裡的安排，把夏天的西瓜、上大學的機會、居住的房子都讓給弟弟。當她的弟弟與弟妹出車禍去世後，她起初認為侄女也應該像自己當年一樣，照顧弟弟，奉獻自己。但她最終意識到，侄女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不必如她那樣成為生活的套娃。對於姑媽一角生活與心理狀態變化的精準把握，讓她斬獲第34屆中國電影金雞獎和第36屆大眾電影百花獎的最佳女配角獎。
這兩部電影中，朱媛媛的表演完全不著痕迹，像是從生活中直接截取而來的。因為她就是這樣愛著生活的人，把自己生活中的一些習性自然而然地帶入表演。比如愛去超市買菜，在女兒玩耍時給她倒一杯果汁，倒完之後會舔一下或擦一下杯壁。這才有了《我的姐姐》中，她把沒喝的咖啡倒進保溫杯、又舔了下咖啡杯這個令人叫絕的處理。
朱媛媛塑造的一部分女性角色的際遇和性格，如為家人默默奉獻甚至到了「扶弟魔」的程度、對男性順從忍耐、過日子小心翼翼，其實與當下女性追求自我價值的某些想法並不完全相符，卻意外地沒有讓人反感，反而因為她精湛的演繹，被深深地理解共情，甚至能夠作為某個時代女性的典型形象，幫我們記住過往。
朱媛媛曾說，她清晰地記得在中戲求學時，老師在她的表演筆記上留下的話：「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演戲。你演戲非常的真，非常的熱，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丟掉你的樸實。演員的心得是熱的，腦子得是清醒的，對生活的姿態是要放得很低的。」這些被她當作表演準繩的話，應該也會給年輕演員帶來一些啟示。
圖片來源/國家話劇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