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生陪伴
"爸,您這事得立個遺囑。"我站在父親面前,聲音比想像中還硬。
父親正系著那條褪了色的格子圍裙擇菜,聞言手上動作一頓,目光從菜葉上慢慢抬起,眼裡的光瞬間暗了下去。
"我這把年紀了,你就盼著分我那點家當?"他的聲音低沉,帶著失望,"我沒想到,你竟是這麼個沒良心的。"
話音落下,屋裡的空氣凝固了,只聽得見廚房水龍頭滴答的聲音。
我沒想到一句話,就把自己推到了不孝女的境地,那感覺像是一腳踏空。
父親將手中的菜放進盆里,然後默默摘下圍裙,掛在了母親生前釘的那個小鉤子上。
那個鉤子,十幾年來一直固執地守在廚房的牆上,像是時間凝固的見證。
"你先坐會兒,我出去透透氣。"父親低著頭從我身邊走過,肩膀比我記憶中又窄了幾分。
我站在原地,看著桌上切到一半的白菜和胡蘿蔔,突然不知所措。
八十年代末,我們家搬進了這套單位分的房子,母親興高采烈地置辦了一切,而父親,那時還是建築工地上的技術骨幹,總是滿身灰塵地回來,卻從不忘給我和母親帶點小零食。
如今,母親走了五年,父親也退休了五年,這個曾經叱吒建築工地的老工程師,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他的生活像一杯白開水,無色無味,每天不是看報紙就是發獃,那些標著紅圈的報紙,堆滿了陽台的一角,像是他與外界僅存的聯繫。
直到李阿姨出現。
那是去年九月的一個傍晚,北方初秋的風已經帶了涼意。
我提著超市買的東西回來,遠遠看見父親和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女人站在小區花壇邊說笑。
父親竟然笑了,那笑容讓他整個人都年輕了,臉上的神采,是我多年未見的。
我放慢腳步,看他們說了什麼,父親竟然還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像個毛頭小夥子。
那一刻,我心裡五味雜陳。
一方面,我高興父親終於走出了失去母親的陰影;另一方面,我又隱隱擔心,那個看起來比父親年輕許多的女人,是不是看上了我們家這套三室一廳。
畢竟,這年頭,為了房子和退休金而接近老人的事情,報紙上登得還少嗎?
我加快腳步走過去,禮貌地叫了聲"爸",然後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那個女人。
"這是小李,住東區那棟樓的,跳廣場舞認識的。"父親介紹道,語氣里有種我從未聽過的輕快。
"你好,我是李芳,你爸總說有個好閨女,今天終於見著了。"李阿姨笑著說,聲音爽朗,一點都不做作。
她大概五十八九歲的樣子,比父親小十多歲,保養得很好,頭髮染成了栗色,剪成了利落的短髮,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十足。
"你們聊,我先回去做飯。"我點點頭,轉身走開,心裡卻打起了鼓。
接下來的日子,李阿姨經常出現在我們家。
有時候是送來自己做的點心,有時候是約父親去公園散步,有時候兩人就坐在小區的長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看著父親一天天變得有精神,連穿衣服都開始講究起來,那件塵封多年的格子襯衫被重新翻了出來,甚至連八十年代的古龍水都被找了出來。
有一次,我還聞到了一絲淡淡的須後水的味道。
這一切變化,讓我既欣慰又忐忑。
直到那天,父親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閨女,我想和小李結婚。"
我愣住了,手中的茶杯差點掉在地上。
"爸,您才七十歲,她才五十八,年齡差這麼多..."我試圖委婉地表達我的擔憂。
"我們這把年紀了,不在乎那些。"父親的眼神堅定,"小李是個好人,我和她在一起,心裡踏實。"
"您了解她多少?她家庭情況怎麼樣?以前是做什麼的?"我連珠炮似的問道。
父親皺了皺眉:"她丈夫五年前走的,比你媽走得還早,有個兒子在國外,平時就靠退休金過日子。以前在紡織廠當會計,人老實本分。"
我心裡的疑慮並沒有消除:"爸,您想清楚了嗎?您這套房子可是我們家的全部家當..."
"你是怕她圖我這點東西?"父親的聲音提高了幾分。
我沒說話,但父親看懂了我的眼神。
"爸,您這事得立個遺囑。"就是這句話,傷了父親的心。
那天之後,父親話少了,看我的眼神也複雜了。
我知道自己做得過分,但我實在擔心他被騙。
那天晚上,我假裝出門,卻悄悄躲在樓道里。
隔著門縫,我聽見李阿姨說:"老周,你別誤會。我就圖個伴兒,不圖你什麼房子錢財。我過來陪你吃頓飯,說說話,你也別多想。"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父親的聲音溫和,"咱們這年紀,就是想有個說話的人,有個能互相照應的人。我閨女她不懂..."
"孩子有顧慮很正常,換我是她,我也會這麼想。"李阿姨嘆了口氣,"要不,咱們先這樣處著,不著急結婚的事。"
"不,我想明白了。"父親的聲音突然堅定起來,"我這把年紀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你放心,房子錢財的事,我會安排好,不讓你為難。"
我站在門外,感到臉上一陣發燙。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多麼自私。
父親七十歲了,在孤獨中度過了五年,現在好不容易有了盼頭,我卻因為擔心家產,想要扼殺他晚年的幸福。
我悄悄推開門,看見父親和李阿姨坐在沙發上,中間隔著一段禮貌的距離,像兩個小心翼翼維護著彼此尊嚴的老人。
茶几上放著一個舊收音機,是父親和母親年輕時候買的,現在竟然還能發出沙沙的聲音,播放著八十年代的老歌。
"爸,李阿姨,我有話想說。"我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兩人同時抬頭,眼中都帶著詫異。
"我...我剛才在門口聽到了你們的談話。"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我想說,我錯了。"
父親愣住了,眼鏡後面的眼睛眨了幾下。
"閨女..."
"爸,您這些年一個人不容易,我應該為您高興才是。"我蹲下來,握住父親布滿老繭的手,"我只是擔心您被騙,但我錯了,我不該那麼想李阿姨。"
"傻孩子。"李阿姨笑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換作是我,我也會護著自己的父親。"
"李阿姨,對不起。"我真誠地道歉,"我想通了,爸爸能有人陪伴是好事,您和他在一起,我看得出來,他很開心。"
父親的眼圈紅了,他拍拍我的手:"傻孩子,哪有父母跟孩子計較的。"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一起吃了頓飯,氛圍和諧得出乎我的意料。
李阿姨講起了她年輕時在紡織廠的故事,那時候工廠里的姑娘們穿著藍布工裝,戴著白手套,在機器轟鳴中度過青春。
她說起自己當年算賬本子寫得密密麻麻,工廠里誰家有了孩子,她都會送上一份親手織的毛衣。
父親也講起了他在建築工地上的日子,風吹日晒,測量放線,從普通技術員做到了工程師。
"那會兒多苦啊,一個冬天手上凍出好幾個口子,回家你媽心疼得不行,非要用她的'紅花油'給我擦。"父親說著,不自覺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我這才注意到,父親手上的老繭,是這麼多年辛苦留下的痕迹。
他和母親,曾經一起走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想到這裡,我突然懂了,為什麼父親會這麼在意我的那句話。
不是因為房子值錢,而是因為那是他和母親共同的家,承載了太多記憶。
而我,卻用冰冷的"遺囑"二字,將這些情感粗暴地量化成了財產。
"爸,您和李阿姨好好的,我支持您們。"我真心實意地說。
父親的眼睛亮了起來,那光彩,像是重新點燃的燈。
一個月後,父親突發心臟不適,送醫時只有李阿姨在家。
我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深夜,走廊的燈光慘白,映照著每個人焦急的臉。
推開病房門,我看見李阿姨坐在床邊,眼圈通紅,手緊緊握著父親的手。
"老周,你可不能有事啊,你得好好的..."她嘴裡念叨著,聲音哽咽。
父親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插著各種管子,但眼睛是睜著的,目光溫柔地看著李阿姨。
那一刻,我看見她不是什麼來算計財產的寡婦,只是一個和父親一樣渴望陪伴的人。
"李阿姨,您先休息一下吧,我來照顧爸爸。"我輕聲說。
她搖搖頭:"不礙事,我不累。你爸剛醒,醫生說需要觀察。"
她的眼睛裡布滿血絲,衣服皺皺巴巴的,顯然已經守了很久。
"是她發現我不對勁,二話不說就叫了救護車。"父親虛弱地說,"要不是她,我這條命懸了。"
李阿姨連忙阻止他說話:"別費勁了,好好休息。"
那天晚上,我和李阿姨一起守在病房裡。
她告訴我,丈夫去世五年,兒子在國外定居,平時最怕的就是夜深人靜的時候。
"你爸總逗我笑,說我們這把年紀了,不跳廣場舞就浪費生命。"李阿姨擦著眼淚說,"我不圖他什麼,就圖他逗我開心。"
她說起第一次見到父親,是在小區的廣場舞隊伍里。
那天,她剛跳了一半,忽然胸口疼,站不住了。
是父親發現了她的異常,二話不說,背著她就往醫院跑。
"那會兒我還不認識他呢,就這麼被一個陌生老頭子背著,我都不好意思了。"李阿姨笑著說,眼裡卻閃著淚光,"後來才知道,他是個多好的人啊。"
聽著她的話,我心裡又是愧疚又是感動。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父親和李阿姨之間,已經有了這樣深厚的情誼。
而我,還在擔心她圖謀家產。
父親住院的那段日子,李阿姨幾乎寸步不離,照顧得無微不至。
她會在父親睡著後,輕手輕腳地整理床鋪,會記得哪種水果父親愛吃,會在護士查房前先幫父親梳理好頭髮。
那些細小的動作里,滿是關懷。
"閨女,你爸這個人,嘴上不說,但心裡苦。"有一天,李阿姨趁父親睡著,悄悄對我說,"你媽走後,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我聽小區保安說,常看見他半夜在小區里溜達。"
我不知道這些,因為工作忙,我一個月最多去看父親兩三次,每次去,他都說好得很,什麼都不缺。
"你別怪他不告訴你,他就是不想讓你操心。"李阿姨嘆了口氣,"老周這個人,嘴硬心軟,典型的北方老爺們兒,寧可自己憋著,也不願麻煩孩子。"
聽她這麼了解父親,我心裡五味雜陳。
出院那天,陽光正好,我看見父親攙著李阿姨的手走出醫院,兩個人的背影竟然有種說不出的和諧。
父親眼中的光彩,是母親離開後我從未見過的。
陽光下,他們慢慢地走著,像是時間放慢了腳步,專門為他們停留。
我突然明白,我一直害怕父親被騙,卻忘了他最需要的不是我的防備,而是一份理解。
他的餘生,應該有人陪著看夕陽,而不是獨自數著日子。
回家後,父親的身體逐漸好轉,李阿姨每天都來幫忙做飯、打掃。
他們一起聽收音機,一起在小區里散步,一起研究怎麼用智能手機,笨拙卻認真。
有一次,我回去看望父親,遠遠就聽見屋裡傳來笑聲。
推開門,看見父親和李阿姨坐在沙發上,面前放著一本老相冊。
"這是我和你媽結婚時的照片,那會兒啊,我還有一頭黑髮呢。"父親指著相冊說。
李阿姨認真地看著,不時點頭:"周哥年輕時候真精神,怪不得嫂子會喜歡你。"
"哪兒啊,你沒看見照片上你嫂子多漂亮,當年廠里多少小夥子追,偏偏看上我這個窮小子。"父親說著,眼睛裡閃過一絲懷念。
我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心裡既溫暖又酸澀。
李阿姨並沒有試圖取代母親的位置,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尊重著父親的過去,同時,為他的現在增添溫暖。
那天晚上,我主動提起了婚禮的事。
"爸,您和李阿姨,什麼時候辦事啊?"我問道。
父親愣了一下,眼睛裡閃過驚喜:"你...你同意了?"
"我早就該同意的。"我笑著說,"我看得出來,李阿姨是真心待您好。"
父親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眼眶濕潤了。
李阿姨也紅了眼圈:"閨女,謝謝你理解。我向你保證,我會好好對你爸的。"
"我知道。"我點點頭,"而且,我想幫你們籌辦婚禮。"
父親和李阿姨對視一眼,都笑了。
"不用太隆重,就請幾個老朋友吃個飯就行。"父親說,"我和你李阿姨,都不是講究這個的人。"
"那可不行。"我堅持道,"雖然不用大操大辦,但該有的儀式感還是要有的。"
就這樣,我開始著手準備父親的婚禮。
我請了假,忙前忙後,聯繫飯店,準備請柬,挑選禮物。
李阿姨的兒子從國外打來電話,說因為工作實在脫不開身,但他支持母親的決定,還說要通過銀行給母親匯一筆錢作為新婚賀禮。
"不用,不用。"李阿姨連連擺手,"我和你周叔叔都有退休金,生活過得去,你自己在國外好好照顧自己就行。"
掛了電話,她眼圈紅紅的,但嘴角卻帶著笑。
"他是個好孩子,就是工作太忙。"她說,語氣里滿是理解。
我突然意識到,李阿姨和父親,都是懂得為子女著想的父母。
他們不願麻煩孩子,總是把困難藏在心裡,把笑容留給我們。
而我們的孝順,不應該只是物質上的給予,更應該是對他們情感需求的理解和支持。
一個月後,我們在小區附近的飯店辦了婚禮。
沒有豪華的排場,只有幾桌街坊鄰居,熱熱鬧鬧,其樂融融。
父親穿著一套深藍色的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臉上的皺紋里盛滿了幸福。
李阿姨穿了一件淡紫色的旗袍,頭髮盤起來,簪了一朵白色的小花,看起來端莊又美麗。
他們相互攙扶著走進來時,所有人都笑著鼓掌。
那一刻,時光彷彿倒流,他們不再是兩個經歷風霜的老人,而是兩個相愛的年輕人,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
我敬了父親和李阿姨一杯酒,然後遞上我精心準備的禮物——兩張去黃山的火車票。
"爸,李阿姨,祝你們幸福。"我真心實意地說。
"閨女..."父親哽咽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爸,對不起,我那天不該那麼說。"我在他耳邊輕聲說。
父親拍拍我的手,眼角的皺紋里盛滿笑意:"傻孩子,哪有父母跟孩子計較的。"
李阿姨站在一旁,羞澀地笑著:"閨女,我會好好照顧你爸的。你放心,我不會跟你爸計較什麼財產的事。"
"李阿姨,您別這麼說。"我認真地看著她,"您是我爸的伴侶,這個家,也是您的家。"
李阿姨眼圈紅了,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放。
婚禮結束後,我送父親和李阿姨回家。
路上,父親突然說:"閨女,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爸?"
"我上個月已經立了遺囑。"父親平靜地說,"房子是留給你的,存款分成兩份,一份給你,一份給小李。這樣,你和小李都不用擔心。"
我愣住了,心裡一陣酸澀。
原來,父親早就為我們考慮好了一切。
而我,還曾經用那麼傷人的話,質疑他的決定。
"爸,您不用這樣的。"我哽咽道。
"我這麼做,是讓你們都安心。"父親語氣堅定,"我希望我走後,你們能好好的。"
李阿姨也開口了:"閨女,你爸的心意,我都明白。但你放心,我不會動你們家的一針一線。我跟你爸在一起,就是想有個伴兒,互相照應。"
看著他們相互攙扶的身影,我忽然理解了,親情從來不是算計得失,而是彼此成全。
有些幸福來得晚,但總比不來好。
餘生很貴,能有人陪伴更貴。
後來,父親和李阿姨一起去了黃山,回來後給我看了好多照片。
照片里,他們站在雲海前,笑得像兩個孩子。
父親說,他這輩子第一次看到雲海,美得像仙境。
李阿姨說,她這輩子第一次坐纜車,嚇得抓緊了父親的手,結果父親比她還緊張。
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講述旅行見聞,我看到了父親眼中重新燃起的生機。
那天晚上,我離開前,父親送我到樓下。
"閨女,爸爸想告訴你,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不是活得長,而是活得有滋味。"他拍拍我的肩膀,"你媽走得早,但我們的日子過得很幸福。現在有小李陪著我,我也很知足。"
"爸,我明白。"我點點頭,眼眶有些濕潤。
"你工作別太累,有空就回來看看我們。"父親叮囑道,"我和小李,等著你回來吃飯。"
我笑著應下,看著父親轉身走回樓里,背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謂孝順,不只是物質上的給予,更是心靈上的理解和支持。
而所謂幸福,不在於擁有多少,而在於是否有人願意與你一起,靜靜地走過餘生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