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里守望
那年夏天,我家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阿姨,我媽媽不要我了,她不理我了..."
風把這聲音吹進我心裡,像一把鈍刀子來回攪動。
推開門,看到小軍抱著他母親的黑白遺像坐在台階上,瘦小的身軀不停顫抖。
我心裡一緊,蹲下身子把他摟進懷裡,他的身體冰涼,像秋天的一片落葉。
這孩子才八歲啊,一場意外,就斷了他的親情紐帶,這是老天爺給孩子出的什麼難題啊?
王嫂是個寡婦,丈夫在小軍三歲那年出了工傷去世,留下她獨自把小軍拉扯大。
我和王嫂是同一個廠里的工友,後來她辭了工,在鎮上的服裝廠做縫紉工,工資比原來高了一些。
前些日子騎車去工廠上班,被一輛超載的拖拉機撞了,當場就沒了,連句話都沒留下。
我們這個小縣城的東關衚衕里,王嫂是出了名的能幹,從不張口向人借錢,就算日子再苦,也要把小軍打扮得乾乾淨淨的。
如今人走了,剩下小軍一人,怎麼辦?
想到這裡,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趕緊用袖子擦了擦。
"來,進屋吃飯。"我拉起小軍的手,感覺到他的手指冰涼僵硬。
小軍抬起頭,眼睛紅腫得像兩顆熟透的桃子,淚痕在臉上划出幾道溝壑。
"我沒有家了..."他聲音哽咽,抱著遺像不肯鬆手。
"傻孩子,從今天起,這就是你的家。"我輕輕摸著他的頭,把他領進屋。
丈夫老張坐在八仙桌旁抽煙,看到我領小軍進來,皺著眉頭放下筷子:"咱家也不寬裕,兩個閨女還等著讀書呢。"
"就當多了個兒子。"我堅定地說,眼神裡帶著不容商量的意味。
老張張了張嘴,看了看小軍那可憐的樣子,最終沒說什麼,只是重重地把煙頭摁在煙灰缸里。
那一刻,我知道這個決定會讓家裡更拮据,但看著小軍那雙無助的眼睛,我沒法把他推出門外。
那是1987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剛剛吹進我們這個偏遠的小縣城,日子都不好過。
我在副食品商店當營業員,每天早出晚歸,忙得像陀螺一樣,工資不高,每月只有四十八塊錢。
丈夫在水泥廠打工,一個月加起來也就一百多塊錢,勉強夠一家人開銷。
我們住的是單位分的老房子,兩間正屋一間廚房,大女兒小紅十二歲,小女兒小蘭九歲,房子本來就擠。
但我還是騰出了廚房旁邊的小雜物間給小軍住,把堆了多年的雜物清理出去,刷了白灰,鋪上新褥子。
"阿姨,我可以睡地板。"小軍怯生生地說,眼神里透著不安。
"啥地板,咱家不差這點地方。"我笑著說,把王嫂留下的那隻老式木箱搬進來,裡面裝著小軍的衣服和一些玩具。
那個木箱是小軍唯一的"嫁妝",上面雕刻著兩隻栩栩如生的喜鵲,是他父親當年的手藝。
小軍很懂事,從不多要東西,每天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打水、掃地,幫我分擔家務。
我省下錢給他買了校服和書包,每天早上四點半起來,蒸饅頭、熬粥,再叫醒三個孩子。
人們常說"隔著心肝隔著皮",可我卻把他當親生的疼,也許是因為我一直想要個兒子,也許是王嫂生前對我的好,讓我想要報答。
"翠花,你何必管這閑事?"隔壁李大媽端著茶杯,倚在門框上搖頭,"好心沒好報的,再說了,你自己家兩個娃還等著上大學呢。"
"是啊,又不是你親戚,幹嘛自找麻煩?"對面住的張嬸也跟著附和,"聽說民政局準備把孩子送福利院了,你摻和啥?"
街坊們的議論像一根刺,扎在我心上,但我沒吭聲,只是默默地繼續做自己的事。
老張的態度也不好,回家就摔筷子:"翠花,你這心咋這麼軟呢?咱家本來就緊巴巴的,還添這麼個大累贅!"
"老張,他才八歲,能有啥壞心眼?再說了,咱倆一直想要個兒子不是嗎?"我小聲勸道。
"那能一樣嗎?"老張翻了個白眼,"這不是咱的種,他長大了,只記得他親媽,不會感謝咱們的。"
這話刺痛了我,但我沒反駁,只是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小軍培養成才。
小軍在學校也不好過,有孩子喊他"沒爹沒媽的野孩子",放學回來經常躲在被窩裡偷偷哭。
聽到這事,我專門去學校找了老師,還在放學路上等著那幾個孩子,好好說了一番道理。
"你們都是同學,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何必說這種傷人的話?人家小軍比你們懂事多了,你們應該跟他學著點。"我板著臉,語氣嚴肅地說。
那幾個孩子被我說得低下了頭,滿臉羞愧,從那以後,倒是沒人再欺負小軍了。
"阿姨,他們說我是拖油瓶。"一天,小軍放學回來,眼睛紅紅的,書包上被人畫了難看的塗鴉。
"胡說!"我抹掉他臉上的淚痕,幫他把書包洗乾淨,"你是最棒的,將來肯定有出息。誰說拖油瓶就不能發光發亮了?"
那一刻,小軍的眼神亮了一下,像是黑夜裡突然看到了一盞燈。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軍越來越懂事,學習也特別用功,每次考試都是班上前三名。
我家裡的爭吵也多了起來,丈夫抱怨我對小軍比對親閨女還好,兩個女兒也有點吃醋,覺得我偏心。
"憑啥給他買新鞋子,我的鞋都破了!"小蘭有一次氣呼呼地跺腳。
"你姐姐的舊鞋子還能穿,小軍沒有姐姐,只能買新的。"我解釋道,心裡也有些愧疚。
為了平衡,我特意給兩個女兒多買了糖果和小零食,慢慢地,她們也接受了小軍這個"弟弟"。
我卻覺得這是我的責任,每當看到小軍認真寫作業的樣子,我就知道這一切值得。
他常常在油燈下學習到深夜,眼睛都熬紅了,我心疼地勸他早點休息,他卻說:"阿姨,我要考上好大學,將來有出息了,才能報答您的恩情。"
這話說得我鼻子一酸,轉身去廚房偷偷抹眼淚。
1992年,小軍上初中了,正是青春期,個子猛竄,每天能吃三大碗飯,衣服褲子也穿不了多久就小了。
家裡的經濟壓力更大了,我開始去菜市場幫人賣菜,每天凌晨三點起床,晚上七八點才回來,手上的裂口常年不愈。
老張看我這麼辛苦,也少了抱怨,偶爾還會主動幫小軍輔導功課。
"這娃數學真有天賦,比我強多了。"老張有一天晚上對我說,語氣裡帶著一絲驕傲。
我笑了笑,心裡鬆了一口氣,知道丈夫終於開始接納小軍了。
小軍很爭氣,初中畢業考了全鎮第一,被縣裡最好的高中錄取了。
那天,我們全家去學校看榜,看到小軍的名字在最上面,我激動得差點暈過去。
小軍摟著我的肩膀,紅著眼圈說:"阿姨,這是我們共同的榮譽。"
高中三年,小軍寄宿在學校,每個周末才回家一次,家裡突然變得冷清了許多。
老張居然也說想念那小子,這話聽得我心裡暖洋洋的。
兩個女兒也先後考上了中專,家裡的經濟更加緊張,但我們都咬牙堅持著,從不向孩子們提及。
高考那年,意外發生了。
小軍發高燒,硬撐著去考場,結果考砸了,整整低了重點線二十分。
他把自己鎖在屋裡三天不出來,連飯都不肯吃。
"小軍,門外有糖醋排骨,你最愛吃的。"我輕輕敲門,心疼得不行。
許久,門才開了一條縫,小軍眼圈發紅,臉色蒼白:"對不起,辜負您了。"
"傻孩子,考不上還能再考嘛,再考一年怕什麼?"我笑著給他盛了一碗飯,"咱不著急,來,先把飯吃了,身體要緊。"
小軍低著頭,眼淚掉進碗里:"您對我這麼好,我卻..."
"你是我兒子,兒子考不好,難道我還能不要你了?"我故意開玩笑地說,"只要你願意,就在家復讀一年,我和你爸支持你。"
"爸?"小軍抬起頭,有些吃驚。
我這才發現自己嘴快,但轉念一想,老張這些年確實對小軍越來越好,就像親爸爸一樣。
"是啊,你爸爸。"我笑了笑,"他剛才還嘮叨你怎麼不出來吃飯呢。"
小軍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他放下碗,衝出房間,直接跑到正在院子里修自行車的老張面前,撲通一聲跪下了:"爸,對不起,我考砸了。"
老張愣了一下,手上的扳手掉在地上,他把小軍拉起來,拍拍他的肩膀:"男子漢,跪啥?不就是考試嗎?明年接著考!"
那一刻,我看到老張眼角有淚光閃爍,知道他終於完全接納了這個"兒子"。
第二年,小軍發奮圖強,終於考上了省城醫學院。
臨走那天,他站在家門口,背著行囊,眼睛紅紅的。
"阿姨,爸..."他欲言又止,嘴唇顫抖。
"去吧,好好學習,別擔心家裡。"我遞給他一個裝滿家鄉美食的包袱。
"路上小心,到了學校記得寫信。"老張拍拍他的肩膀,語氣雖然粗獷,但眼神卻異常柔軟。
小軍突然抱住我,眼淚濕透了我的肩膀:"阿姨,我這輩子都是您的兒子。"
然後他又抱住老張:"爸,我不會辜負您的期望。"
看著小軍的背影消失在車站的人流中,我和老張相視一笑,眼中都含著淚水。
送走小軍後,家裡一下子空了許多,但每次收到他的來信,全家人都歡欣鼓舞。
他在信中詳細描述了大學的生活,醫學知識的奇妙,還有對未來的憧憬。
"等我畢業了,一定回縣城醫院工作,照顧爸媽和姐姐們。"他在信中這樣寫道。
看到"爸媽"這個稱呼,我和老張心裡甜滋滋的,彷彿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
轉眼間,小軍在醫學院讀了五年,成績優異,還被選拔去了北京進修。
我們全家都為他驕傲,鄰居們也不再說閑話,反而羨慕我們有這樣一個好兒子。
"翠花,當年是你有遠見啊,這孩子有出息了。"李大媽逢人就誇,好像當年反對的不是她一樣。
我只是笑笑,並不計較。
十年後的一個冬天,我突發肺炎住院,病情來勢洶洶,高燒不退。
這時候正趕上單位改制,醫療報銷政策也變了,需要先自費再報銷,一下子需要好幾千元醫藥費。
丈夫愁眉不展地在病房外踱步,兩個女兒也從各自工作的地方趕回來,但都拿不出這麼多錢。
"老媽,我來了!"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醫生推門進來,是小軍。
看到他,我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來:"你怎麼知道..."
"大姐打電話告訴我的,我立刻請了假趕回來。"小軍握著我的手,眼裡閃著淚光,"您放心,我已經聯繫好了,院長是我醫學院的導師,他特意調來了最好的葯。"
原來小軍這些年在北京學成後,已經成為一名頗有名氣的呼吸科專家,在醫學界有一定影響力。
他二話不說,拿出積蓄交了醫藥費,還找來最好的醫生會診,親自照料我的飲食起居。
"阿媽,您放心,有我在,不會有事的。"小軍給我喂葯時輕聲說道,這聲"阿媽"叫得我心尖兒都顫了。
一個月後,我完全康復出院,小軍請了村裡人來家吃飯慶祝。
席間,小軍端起酒杯,面向滿屋子的鄉親們,深深鞠了一躬。
"各位鄉親們,今天我要當著大家的面說,這位是我的母親,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小軍聲音哽咽,"十八年前,我失去親生母親,是翠花阿媽不顧一切收留了我,含辛茹苦把我養大,供我讀書。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
全屋子靜得能聽見針掉在地上的聲音。
"還有我的老爸,"小軍轉向老張,眼含熱淚,"雖然一開始不待見我,但後來對我如親生,教我做人的道理,給我勇氣和力量。"
老張紅著臉,使勁擤了擤鼻子,掩飾自己的激動。
"還有我兩個姐姐,讓我知道了親情的溫暖。"小軍看向兩個姐姐,舉起酒杯,"今天,我要當著各位鄉親的面說一聲:爸、媽、姐,謝謝你們,我這輩子都是張家的兒子!"
那一刻,滿屋子的人都落淚了,連平日最刻薄的李大媽都抹著眼淚說:"好孩子啊,真是好孩子。"
我坐在那裡,心中翻湧著難以言表的幸福和感動。
我忽然明白,這世上最深的親情,不一定來自血脈。
我們相互守望,共同走過艱難歲月,這份情比山高、比海深。
如今,小軍已經在縣醫院當了副院長,開展了許多新項目,造福了無數鄉親。
我和老張也搬進了小軍給我們買的新樓房,過上了安享晚年的生活。
兩個女兒也都找到了好工作,成家立業,常常帶著外孫來看我們。
每逢佳節,全家人歡聚一堂,其樂融融,成為東關衚衕一道美麗的風景線。
有時候我會想起那個抱著遺像痛哭的小男孩,恍然如夢。
如今的小軍常說:"阿媽,是您的愛,讓我從絕望中看到了希望。"
街坊們看我的眼神變了,充滿敬意,就連當年那些說閑話的人,也對我刮目相看。
丈夫更是不再抱怨,反而常常在外人面前誇耀:"這是我兒子,比親生的還親!"
如今我常常站在家門口,看著孩子們在院子里嬉戲,聽著小軍和病人們談笑風生。
這份福報,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用愛和堅持換來的。
就像老人常說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播下愛的種子,終會收穫愛的果實。
春風拂過東關衚衕,我站在老屋門前,看著天邊的晚霞,想起王嫂留下的那個木箱,如今小軍把它放在新家最顯眼的位置,裡面裝滿了這些年的照片和書信。
那上面的兩隻喜鵲,依然栩栩如生,彷彿見證了這十幾年的悲歡離合。
人生漫長,能遇到真心相待的人,是最大的福氣。
我微笑著抬頭看天,心中滿是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