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妝風波
"八萬塊錢的嫁妝,大哥大嫂早就答應我了!"小姑子麗麗的聲音像一把尖刀,在滿桌親戚面前直直刺向我的心窩。
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初夏,窗外的知了正使出渾身解數地叫嚷著,彷彿也在為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助威。
我的筷子懸在半空,久久放不下去,眼前的紅燒肉頓時失去了往日的香氣。
婆婆特意張羅了這一桌十幾個菜,為小姑子麗麗的訂婚慶祝。
誰知這頓飯還沒吃到一半,就被麗麗這一句話攪得天翻地覆。
桌上的親戚們紛紛放下了碗筷,目光在我和老劉之間來回遊移,空氣彷彿在瞬間凝固。
我和丈夫老劉都是縣紡織廠的普通工人,他在織布車間,我在紡紗班,一個月工資加起來不過七八百元。
"自己的活路自己闖"是我們的生活信條,從未想過伸手向誰要什麼。
結婚五年,我們省吃儉用才在縣城買了套四十多平的小房子,每月貸款還得還三百多,得還足足十五年。
八萬元?那可不是小數目,幾乎是我們兩年的全部收入啊!
記得我和老劉的婚禮上,全部花費加起來不到三千元,婚宴就擺了十桌,每桌四葷四素,已經算是廠里的風光戶了。
那時,能有個"三轉一響"——自行車、手錶、縫紉機和收音機,就算是體面的嫁妝了。
可時代在變,人心也在變。
特別是隨著改革開放,城裡有了萬元戶,鄉下蓋起了小洋樓,連婚嫁也開始講究排場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早上出門前,我在梳妝台抽屜里翻出的那對金耳環,那是我和老劉結婚時,我爸媽給我的唯一一件金首飾。
五年來,我從未捨得戴過一次,總想著留著應急。
麗麗從小在家裡就備受寵愛,是老劉父母的掌上明珠,讀書不行,高中勉強畢業,工作也不穩定,在百貨公司待了半年就嫌累,又去服裝店當了導購,沒多久又辭職了。
這些年來,我們沒少接濟她,從買衣服到學美容,從報補習班到去深圳打工,幾乎每一次她開口,我們都儘力滿足。
儘管如此,我始終尊重這個家庭關係,與麗麗相處和睦,從未有過半句怨言。
"大嫂,你們不會不認賬吧?"麗麗見我們沉默,眼睛一轉,語氣更加強硬了幾分。
婆婆坐在那裡,臉色發白,手指不停地摩挲著碗沿,眼神閃爍不定。
老劉則皺起了眉頭,手在桌下悄悄捏緊了我的手,我知道他心裡和我一樣難受。
我能感覺到,一桌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像是一把無形的刀,一下一下剜著我的心。
"麗麗,你大哥大嫂那麼實誠的人,既然答應了,肯定不會反悔。"麗麗的未婚夫小王插嘴道,眼裡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神色。
院子里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著,夏日的熱氣從窗外灌進來,我覺得更加透不過氣。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四年前的一個場景,那時麗麗剛高中畢業,來我們租住的小平房玩。
那天她提到將來結婚的事,說羨慕同學家姐姐出嫁時的風光,老劉只是隨口說了句"到時候大哥大嫂一定會儘力幫襯的",卻從未提過具體數目,更別說什麼八萬元了。
"咳咳。"老劉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說些什麼,但被我輕輕拉了一下衣角。
"麗麗,你還記得這個嗎?"我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個發黃的小本子,聲音有些發顫。
這是我一直記錄家庭開支的賬本,從結婚第一天起,我就養成了記賬的習慣,裡面詳細記錄了這些年來我們的每一筆收入和支出,包括麗麗向我們借錢的每一筆數目。
我爸常說:"家有記賬本,心裡有底氣。"這話一點沒錯。
"一九九三年三月,補習班費用,八百元;一九九四年五月,買摩托車,三千元;一九九四年八月,去北京玩,一千五百元;一九九五年二月,去深圳打工的路費,兩千元..."我一筆一筆念下去,聲音清晰而平靜。
屋子裡靜得出奇,連知了的叫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麗麗的臉色一點點變得慘白,眼神也從剛才的理直氣壯變成了慌亂和尷尬。
"還有一九九五年十月,從深圳回來後租房押金,一千二百元;一九九六年元旦,學美容的學費,四千五百元;一九九六年五月,買電腦,五千元..."我繼續往下念。
老劉的叔叔"咂"了一聲,搖了搖頭。
婆婆的眼睛越睜越大,手中的筷子早已放下,手指緊緊地絞在一起。
"這些年,你向我們借的錢,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一共是七萬九千八百五十元。"我合上賬本,抬起頭,平靜地說道,"你說的八萬元嫁妝,其實我們已經給你了。"
空氣彷彿凝固了,時間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
麗麗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
婆婆的眼睛瞪得老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丈夫的叔叔嬸嬸們面面相覷,眼神中流露出訝異和一絲絲尷尬。
小王的臉也沉了下來,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
我並不想把事情弄得這麼難堪,但麗麗的咄咄逼人讓我別無選擇。
這些年來,我和老劉省吃儉用,下班後還接些零活兒補貼家用。
我自己的衣服幾年都捨不得換一件,卻給麗麗買過好幾件名牌。
我們的結婚周年紀念日從未特別慶祝過,卻給麗麗過過幾次奢華的生日派對。
我們的小窩裡至今沒有一台像樣的電視機,可麗麗的房間里電腦、影碟機一應俱全。
"我...我沒想到會有這麼多..."麗麗低下了頭,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你自己借的錢,自己不記得了?"老劉的二叔語氣中帶著責備。
"大嫂,我..."麗麗眼圈紅了,似乎想辯解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後來我才知道,麗麗的閨蜜前段時間結婚,男方家給了十萬元的彩禮,女方家的嫁妝也十分風光,這讓她心裡很是不平衡,覺得自己不能比別人差。
老劉站了起來,語氣堅定卻不失溫和:"妹妹,嫁妝已經給過了。"
"以後的日子,要靠你和小王自己的雙手去創造,婚姻不是比誰嫁妝多,而是兩個人一起努力生活。"
"我和你大嫂這些年雖然條件不好,但靠著自己打拚,日子也過得有聲有色。"
飯桌上的氣氛一度凝固,連筷子碰到碗的聲音都顯得異常刺耳。
我突然想起了結婚那天,老劉的父親拉著我的手說的話:"閨女,進了劉家門,就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當時我心裡暖烘烘的,覺得嫁了個好人家。
"往後餘生,與你共勉。"這是我們新婚時,老劉送給我的字條,那拙劣的字跡至今都收在我梳妝台的抽屜里。
我突然心軟了,起身回屋,從梳妝台抽屜最裡層拿出了自己攢了多年的一對金手鐲,那是我媽給我的嫁妝,一直捨不得戴,想著留給將來的女兒。
"麗麗,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不算嫁妝,就當是姐姐的祝福。"我把手鐲遞給她,"結婚是人生大事,希望你和小王能珍惜這份感情,好好過日子。"
麗麗愣住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突然站起來抱住了我:"大嫂,對不起...我不該那樣說話,我只是...只是..."
"傻姑娘,我都明白。"我輕輕拍著她的背,"嫁人不是為了比排場,而是找個疼你的人,攜手一輩子。"
"是啊,麗麗,你大嫂說得對。"婆婆這時候也開口了,聲音裡帶著歉意,"媽這些年太慣著你了,讓你變得任性。"
麗麗的未婚夫小王站起來,神色誠懇地說:"大哥大嫂,謝謝你們這些年對麗麗的照顧,我保證會好好對她,不讓她再任性了。"
夏日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槐花的香氣,終於吹散了一室的悶熱與尷尬。
我和老劉相視一笑,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簡單而溫馨的小家。
日子,還是要一步一步走下去。
那天晚上,送走了親戚,我和老劉坐在小陽台上乘涼。
"老婆,今天你太帥了。"老劉遞給我一杯茶,笑著說。
"你也不賴,關鍵時刻很有擔當。"我捶了他肩膀一下,笑著回應。
"這些年辛苦你了,處處忍讓,事事為這個家著想。"老劉的眼神中充滿了愧疚和感激。
"哪裡的話,這不是應該的嗎?"我輕聲回答,心裡卻泛起一陣暖意。
月光下,遠處的工廠煙囪已經不再冒煙,縣城的夜晚安靜而祥和。
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們一輩子勤儉持家,從未向任何人伸手要過什麼,憑藉自己的雙手創造了一個雖然簡樸卻充滿愛的家。
"爸經常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我喃喃道,"現在我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
老劉點點頭,握住了我的手:"我們雖然不富裕,但心富足就好。"
第二天一早,麗麗就來了,手裡拿著那對金手鐲。
"大嫂,這個我不能要。"她神色鄭重地把手鐲放在桌上,"我知道這是奶奶給你的嫁妝,你一直都沒捨得戴。"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她居然知道這個事。
"昨晚我想了一夜,終於明白了什麼叫成熟,什麼叫責任。"麗麗的眼神中流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堅定,"我和小王商量好了,婚禮就簡單辦,不攀比,不浪費。"
"你這傻妮子,總算長大了。"我忍不住笑了,心中的石頭也落了地。
"大嫂,這些年我借的錢,我會慢慢還給你們的。"麗麗認真地說。
"傻話,一家人說什麼還不還的。"我擺擺手,卻見她堅持不肯罷休。
"不,大嫂,我必須還。"她眼神堅定,"這不僅是錢的問題,更是我對自己負責任的態度。"
看著她的眼神,我知道,我們的小丫頭,真的長大了。
兩個月後,麗麗和小王的婚禮如期舉行,沒有鋪張浪費,卻溫馨而熱鬧。
婚禮上,我看到麗麗穿著一件普通但整潔的婚紗,笑容比任何時候都要燦爛。
小王的父母非常喜歡這個質樸的兒媳,婆婆也為麗麗的轉變感到欣慰。
"兒啊,你大嫂真是個好人。"婚宴上,我聽到婆婆對老劉說,眼神中滿是欣慰。
那一刻,我心裡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幸福感。
生活,不就是這樣嗎?
有陰晴圓缺,有誤解與和解,有分歧與包容,但終究會回歸平靜與溫暖。
後來的日子裡,麗麗確實變了,不再像從前那樣任性。
她和小王開了一家小小的服裝店,生意雖然不大,但勝在踏實肯干。
每個月,她都會準時送來一些錢,堅持要還清當年的借款。
我和老劉也沒閑著,他在廠里當上了班長,我則利用業餘時間學了會計,找了一份兼職。
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我們還清了房貸,又添置了些傢具。
那對金手鐲,我終於在結婚十周年的時候戴上了,老劉說我戴著特別好看。
生活就像那盛夏,有悶熱,有風雨,但總會有那麼一陣清風,讓人心裡敞亮起來。
"日子是苦的,但人心是甜的。"這是我爸常說的一句話。
如今,我也漸漸懂得了這句話的深意。
嫁妝風波過去多年後的一天,麗麗來我家做客,帶著她剛出生不久的孩子。
看著她輕輕搖晃著懷裡的嬰兒,神情溫柔而滿足,我不禁感慨時光飛逝。
"大嫂,如果沒有當年那件事,我可能到現在都不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幸福。"麗麗突然說道。
我笑了笑,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地泡了一壺茶。
窗外,又是一年夏天,知了依舊在叫,但那聲音聽起來卻格外悅耳。
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歲月靜好吧。
曾經的風波,如今想來,不過是人生長河中的一朵小小浪花,激起漣漪後,歸於平靜,卻在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這痕迹不是傷疤,而是成長的印記,提醒著我們珍惜當下,珍愛親情。
日子還長,路還遠,我們還會遇到很多風風雨雨,但只要心中有愛,手中有力,就沒什麼過不去的坎。
"大嫂,你說人這一輩子,什麼最重要?"臨走時,麗麗突然問我。
我看著窗外漸漸西沉的太陽,淡淡地說:"知足常樂,安分守己,與人為善,不貪不爭。"
麗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抱著孩子離開了。
夕陽的餘暉灑在她的背影上,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生活的真諦,或許就是在磕磕絆絆中尋找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安寧與幸福。
而我,已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