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戴手銬的那一刻:她說咱家就是無底洞,可她早忘了誰曾幫了她

銬痕

那是九二年秋末,天灰濛濛的,空氣里滿是蕭索。

我遠遠看見村食堂前圍著一群人,舅舅被兩個警察架著,手上銬著冷冰冰的鐵鐐

母親站在人群中,一下子跪了下去,哭喊著:"咱家就是個無底洞啊!"

那一刻,我不知道母親為何如此說,只記得舅舅被帶走時回頭看了母親一眼,眼神里既有怨憤,也有無奈。

秋風吹過,捲起幾片枯黃的樹葉,像是時光的碎片,散落一地。

那年我十六歲,正上高二,對世事懵懂,卻早已懂得生活的艱辛。

舅舅叫張德明,是村裡出了名的木匠,一雙手能把朽木雕成精巧的傢具,方圓十里的人家有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幫忙。

在我家最艱難的日子裡,舅舅曾經傾其所有地幫助過我們。

那是八九年,國企改革風潮席捲全國,父親所在的紡織廠因效益不佳被迫裁員,他作為後勤人員首當其衝,拿著微薄的遣散費回了家。

"咱爸沒文化,這不是早晚的事兒嗎?"母親嘴上這麼說,眼圈卻紅了。

不幸接踵而至,母親那年冬天患上了類風濕,手腳關節腫痛得厲害,連飯都煮不了。

家裡頓時揭不開鍋,父親每天拖著疲憊的身子去建築工地打零工,卻常常因為年齡大被嫌棄。

我記得那個臘月的夜晚,雪下得很大,父親空手而歸,母親疼得直哭,我只能抱著她,卻無能為力。

就在那時,舅舅踏雪而來。

"嫂子,別怕,有我在呢。"舅舅放下手裡提著的一大包東西,裡面是各種吃的用的,還有一疊錢。

第二天,舅舅就帶著母親去了縣醫院。

"老張,這錢我不能要,你自己家也不寬裕。"母親虛弱地推辭。

"親兄弟明算賬,更何況我不是您親兄弟,您卻待我如親人。當年要不是您,我早就餓死了。"舅舅執拗地把錢塞進母親手裡。

母親說不過他,只好收下,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舅舅不是母親的親弟弟,而是遠房表親,幼時父母雙亡,被我外祖父收養。

母親從小把他當親弟弟看待,兩人情同手足。

後來舅舅成家立業,在村裡有了自己的小院,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可為了救母親,他竟變賣了自家的小院和積攢多年的錢財,讓我們家熬過了那個漫長的冬天。

"德明啊,你咋想不開把房子賣了?以後咋過?"村裡人不解地問。

"房子沒了可以再蓋,人沒了就真沒了。"舅舅總是這樣回答,語氣平淡如水。

那時我們住在一間破舊的平房裡,牆壁裂了縫,風一吹就嗚嗚作響。

舅舅三天兩頭來看望母親,每次都帶著自家種的新鮮蔬菜,有時還有幾個土雞蛋

"嫂子,人這一輩子啊,親情最重要。"他坐在母親床邊,輕聲說著,眼裡滿是真誠,"你好好的,我才踏實。"

母親握著他粗糙的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院子里的老槐樹抽出新芽時,母親的病情有所好轉。

春風拂過她消瘦的臉龐,帶來久違的紅潤。

我後來才知道,舅舅為了救母親,家徒四壁,妻子受不了這種落差,帶著孩子回了娘家。

"一個外人,值得你這麼付出嗎?"舅媽臨走前這樣質問舅舅。

"她不是外人,她是我姐。"舅舅固執地回答。

舅媽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舅舅不曾對我們提起這些,依然每周來看望母親,臉上永遠掛著憨厚的笑容。

有一次,他帶來一個精心雕刻的木匣子,上面刻著繁複的花紋,打開后里面是一個小藥盒。

"給嫂子放葯的,省得找不著。"舅舅不好意思地說。

母親愛惜地撫摸著木匣子,輕聲說:"德明,這麼好的手藝,你該去城裡闖一闖。"

"我哪有那本事,做點小玩意兒糊口罷了。"舅舅擺擺手,卻掩不住眼中的光彩。

那個木匣子成了我們家的寶貝,母親每天都要擦拭一遍,生怕落了灰塵。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母親的身體慢慢康復,父親也在縣裡一家小廠找到了工作。

我們家的生活漸漸步入正軌,舅舅也搬進了村東頭的一間小屋,靠做木工活維持生計。

然而人生的路,哪有一帆風順?

九二年夏天,母親舊病複發,又查出了肺部感染,需要大筆醫藥費。

父親剛發的工資遠遠不夠,我們家積蓄也所剩無幾。

舅舅知道後,二話不說,第二天就送來了三百塊錢。

"暫時先用著,我再想辦法。"他說完就匆匆離開了。

母親拿著那疊皺巴巴的錢,手微微顫抖:"這孩子,又要折騰啥呢?"

那段時間,舅舅很少露面,有時深夜回來,衣服上沾滿了樹葉和泥土。

村裡人開始議論紛紛,說他深夜在山上鬼鬼祟祟,怕是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怕是賭錢了吧?聽說他跟鎮上的一些閑漢走得近。"

"唉,好端端的一個手藝人,咋就不學好呢?"

這些閑言碎語傳到母親耳朵里,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德明不是那種人,他肯定有苦衷。"母親總是這樣為舅舅辯解。

父親嘆了口氣:"咱們欠他的太多,這次說啥也不能再麻煩他了。"

可舅舅還是隔三差五地送錢來,有時是五十,有時是一百,攢了沒多久就有了一千多。

"德明,你哪來這麼多錢?"母親終於忍不住問道。

"嫂子別問,總之是正當來路。"舅舅笑著岔開話題。

誰知第二天晚上,村裡的護林員發現集體林場少了幾棵大樹,報了案。

公安很快查到了線索,指向了舅舅。

那天早上,我正準備去學校,忽然聽見外面一陣喧嘩。

我跑出去,看見兩個警察押著舅舅從他住的小屋出來,手上銬著明晃晃的手銬

舅舅看見我,勉強笑了笑:"小勇,別怕,舅舅沒事,你好好念書。"

這話還沒說完,警察就把他押上了警車。

我飛奔回家告訴父母,母親一聽就暈了過去。

父親背起母親就往醫院跑,我則去了村委會,想問個明白。

老支書皺著眉頭告訴我:"你舅舅偷砍了集體林場的十幾棵大樹,賣了兩千多塊錢,這可是重罪啊!"

我如墜冰窟:"不可能,我舅舅不是那種人!"

"現在證據確鑿,人贓俱獲,還有啥說的?"老支書搖搖頭,"唉,好好一個人,為啥要走這條路啊?"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醫院,看見母親醒了,淚流滿面。

"是我害了德明啊!"她抓著父親的手,聲音哽咽,"那錢肯定是給我治病用的,我真是個無底洞啊!"

父親無言以對,只能緊緊抱住母親顫抖的身體。

我守在母親床邊,看著窗外的陽光一點點暗淡下去。

那天晚上,我夢見舅舅站在一片樹林里,手腕上的手銬閃著冰冷的光。

第二天一早,村裡就傳開了,說舅舅為了給嫂子治病,不惜鋌而走險,偷砍集體林木。

"這麼大歲數了,咋這麼糊塗啊?"

"再難也不能碰集體財產啊,這下可犯大事了。"

"唉,好人難做啊,幫人幫到坐牢,值當嗎?"

這些話像刀子一樣扎在我和父母心上。

父親沉默了一整天,晚上對我說:"明天去看看你舅舅,問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第二天,舅舅被轉移到了縣裡的看守所,我們去晚了一步。

整整一個星期,我們都沒能見到舅舅。

母親每天以淚洗面,整個人消瘦了一圈。

我和父親輪流去縣裡打聽情況,卻總是吃閉門羹。

直到第十天,我們才獲准探視舅舅。

看守所的會見室陰冷潮濕,舅舅穿著藍白相間的囚服走進來時,我差點認不出他。

短短十天,他憔悴得像老了十歲,手腕上的銬痕深深地陷進肉里,觸目驚心。

"嫂子,你病好些了嗎?"舅舅第一句話就是關心母親。

母親撲上去,隔著鐵欄杆抓住舅舅的手:"德明,都是我害了你啊!"

"嫂子別這麼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舅舅輕聲說。

"為啥啊?你明知道偷集體的樹是重罪,為啥要這麼做?"父親痛心地問。

舅舅低下頭:"我沒別的本事,只能這樣幫嫂子。"

母親哭得更厲害了:"你這傻孩子啊!我寧可自己死了,也不願看你進監獄啊!"

"別這麼說,嫂子。"舅舅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當年要不是你們收留我,我早就沒命了,這點苦算啥?"

看著舅舅消瘦的面容,我心如刀絞。

那天回去的路上,母親一言不發,眼淚卻止不住地流。

父親嘆了口氣:"這次他怕是要坐幾年牢了。"

回到家,母親翻出了壓箱底的存摺,上面竟有五百多塊錢。

"這是你舅舅這些年每月給我的生活費,我一直存著,說是要給小勇攢學費..."母親的聲音哽咽,"如今才知道,他自己連頓像樣的飯都吃不上..."

原來母親一直把舅舅給的錢存了起來,從未花過一分。

那天晚上,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我們全家。

打開門,竟是村裡的老支書。

"出大事了!"老支書氣喘吁吁地說,"你們知道德明為啥偷砍那些樹嗎?"

我們搖頭。

"那些錢,他不全給了你們!"老支書的話讓我們一愣,"村東頭李家的小孫子患了重病,德明偷偷給了他家一半的錢!"

母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這是真的?"

"千真萬確!"老支書掏出一張字條,"這是李家送來的,說德明讓他們別聲張,可他們實在過意不去,想給德明作證求情。"

父親接過字條,上面寫著:"張德明兄弟大恩大德,我李家無以為報。他送來的一千塊錢救了我孫子一命,我們願到法院為他作證。"

"他跟我說,那孩子要是沒了,李家老兩口就散了。"老支書嘆了口氣,"他說他欠你們家的,早晚會還,可那孩子等不得啊。"

老支書的話,像一把刀子刺進我的心。

母親聽後,癱坐在地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我、我竟說他家是無底洞...我...我對不起他啊!"母親痛哭流涕,"我咋能這麼說他呢!"

父親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明天一早,我去找村裡人簽名,給德明求情。"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偷偷抹淚。

第二天一早,父親帶著我走遍全村,挨家挨戶收集簽名。

"德明是個好人啊,就是太實誠了。"

"為了救人,值了!咱們都支持他!"

"這麼好的人,不能讓他在裡面待太久啊!"

村民們紛紛在請願書上簽名,有的還主動寫下求情信。

不出三天,我們收集了全村近二百人的簽名和幾十封求情信。

李家老兩口更是跪在地上求我們帶他們一起去法院。

"要不是德明,我孫子早沒了!"李大爺哽咽著說。

我和父親帶著這些材料,又去了一趟看守所。

舅舅看到這麼多人為他求情,眼睛濕潤了:"我不值當這麼多人惦記。"

"你值當!"我忍不住說,"舅舅,你是最好的人!"

舅舅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小勇,你要好好讀書,別學舅舅莽撞。"

我點點頭,淚水模糊了視線。

法院審理很快,由於情節特殊,加上村民們的聯名求情,舅舅被判了三年,比預期的輕了許多。

母親病好後,每個月都去監獄看舅舅,帶去家裡做的飯菜和乾淨的衣服。

舅舅每次見到母親,都笑得像個孩子,從不提自己的苦楚。

我上了大學,每逢假期也去看舅舅,給他講外面的新鮮事。

"城裡現在可熱鬧了,到處都在蓋樓,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得正旺呢!"我興奮地說。

舅舅聽得入神,眼裡滿是嚮往:"等我出去,也去城裡看看。"

三年時光,如白駒過隙。

舅舅刑滿釋放那天,我和父母早早地在監獄門口等候。

當舅舅走出高牆,陽光灑在他的臉上,曾經青絲的兩鬢已經斑白。

母親一把抱住他,泣不成聲:"德明,苦了你了!"

舅舅拍拍母親的背:"嫂子,別哭,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回村的路上,舅舅不停地東張西望,像個好奇的孩子。

"這幾年變化真大啊,村口那條路都拓寬了!"他感慨道。

父親握住他的手:"德明,以後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

舅舅點點頭,眼裡閃爍著光芒:"嗯,一家人。"

回到村裡,舅舅不聲不響地在村裡修橋鋪路,日晒雨淋。

村裡人都知道他的為人,沒人再提那段往事。

他幹活時,總把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腕上的銬痕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有人問他為什麼不遮一下,他卻笑著說:"這是我的勳章,提醒我做個對得起良心的人。"

那個夏天,我大學畢業了,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

回家的路上,我聽說舅舅欠村集體的錢還沒還清,心裡很不是滋味。

母親聽說後,沒有猶豫,賣掉了家裡的三間磚房,替舅舅還清了欠款。

"親兄弟明算賬,更何況你不是我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母親第一次這樣硬氣地對舅舅說話。

舅舅紅了眼眶,半天說不出話來。

那天晚上,舅舅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木盒,遞給母親。

母親打開一看,是當年那個木匣子的縮小版,精巧絕倫。

"這是我在裡面雕的,想著等出來送給你。"舅舅不好意思地說。

母親小心翼翼地捧著木盒,像捧著稀世珍寶。

後來,舅舅在縣城找了份工作,做傢具廠的技術工人,工資比在村裡高多了。

他還和妻子重歸於好,一家人住進了縣城的小樓房。

每逢節假日,舅舅都會回村看望我們,帶著他親手做的傢具和城裡的新鮮玩意兒。

去年春節,我們一家人圍坐在新修的小院里吃團圓飯。

母親親手給舅舅盛了一碗肉,舅舅笑著接過。

"嫂子,這些年辛苦你了。"舅舅真誠地說。

"瞎說啥呢,咱們是一家人。"母親嗔怪道,眼裡卻滿是慈愛。

他們相視一笑,誰都沒提起那段往事。

舅舅捲起袖子夾菜時,我注意到他手腕上的銬痕已經淡去,就像那些苦難的歲月,終究被時光沖刷,只留下刻骨銘心的親情,在記憶中生根發芽。

飯桌上,舅舅突然問我:"小勇,你說人這一輩子,啥最重要?"

我想了想,回答:"我覺得是親情吧,就像您和我媽這樣的。"

舅舅點點頭:"對,親情最重要。不是親人勝似親人,這才是人世間最珍貴的東西。"

母親在一旁偷偷抹淚,父親則舉起酒杯,示意大家乾杯。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路上的磨難,不過是上天給我們的考驗。

而真正的親情,會像舅舅手腕上的銬痕一樣,雖然會淡去,卻永遠銘刻在心底,成為生命中最深刻的烙印。

人世間,誰不是在苦難中相互扶持,共度滄桑?

正如舅舅常說的那句話:"房子沒了可以再蓋,人沒了就真沒了。"

這大概就是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生活哲學吧,樸實無華,卻蘊含著最深刻的人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