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
"大虎來啦!"我拄著拐杖一步一挪地應門,看見侄子站在門口,穿著深色羽絨服,滿臉風塵。
老伴趙桂蘭手忙腳亂收拾行李,眼角泛著淚光。
我叫金有富,今年七十有三。我和桂蘭結婚五十年,膝下無兒無女。
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彼此。
那是1973年的冬天,我和桂蘭領了結婚證後,上門拜訪她娘家人時,桂蘭的母親拉著她的手說:"嫁給有富,好好過日子,可惜他家祖上燒香,咱家祖上拜佛,恐怕這輩子難有子嗣。"桂蘭那時紅著臉不吭聲。
婚後三年,桂蘭肚子一直沒動靜。
村裡的王婆子總是陰陽怪氣:"桂蘭啊,你那手帕花繡得多好,可惜沒有自家孩子戴。"每次桂蘭聽了這話,臉上強撐著笑,回到家就偷偷抹眼淚。
我們跑遍縣城大大小小的醫院,最後縣醫院的老大夫嘆口氣:"金同志,你媳婦恐怕是難有自己的孩子了。"那天從醫院出來,桂蘭走在前頭,肩膀一抖一抖的。
我想安慰她,可嘴巴笨,只會說:"沒事兒,咱倆好好過。"
桂蘭原先在縣棉花廠當女工,我在林場砍樹。我們的日子也算過得去,不算富裕,但有鹽有米。
那年"大躍進",我跟著生產隊上雪嶺砍樹,連著幹了半個月。大雪封山,風雪交加,我們只能住在山上的小窩棚里。睡的是涼炕,蓋的是濕被子,吃的是冷饅頭。
下山那天,我兩腿如灌了鉛,疼得厲害。隊長說:"有富,你這是得了風濕病。"
後來我就成了林場倉庫保管員,嗓門大些,幹活少些,日子也就這麼過來了。
大虎是我弟弟金有德的兒子。有德年輕時得肝病走了,他媳婦改嫁後,六歲的大虎就在我們家吃飯長大。
桂蘭手巧,拉扯孩子的本事比誰都好。雖說是叔嬸,卻勝似親爹娘。
那時候家裡手頭緊,可大虎愛吃糖,桂蘭總是捨不得看他饞嘴的樣子,隔三差五便蒸紅糖窩頭給他吃。
"二叔,二嬸,收拾好了嗎?車在村口等著呢。"大虎進門就脫了帽子,頭髮剃得短短的,比舊時幹部照片還精神。
"好嘞,好嘞,就等你來。"桂蘭應著,聲音里全是喜悅。
她把我的毛衣、褂子、棉褲都塞進那個1980年代買的老舊皮箱,嘴裡還嘮叨著:"可別少帶了什麼,城裡不好買。"
這皮箱陪伴我們已經有三十多年了,當初是用了小半年工資買的。皮箱上有一個銅鎖,年久失修,只能用繩子捆著。桂蘭說過要買新的,我總說:"老東西結實,還能用。"
其實是捨不得花錢。
我記得大虎剛來我們家那陣子,整日悶不作聲。有天晚上,我聽見他在被窩裡哭,就摸過去,問他:"想爹了?"
他點點頭,眼淚汪汪的樣子讓我心疼。我告訴他:"你爹在天上看著你呢,你要好好的,爹才安心。"
第二天,桂蘭煮了雞蛋面給他吃,面上卧著兩個荷包蛋,黃澄澄的像兩輪小太陽。大虎那天破天荒地吃了兩大碗。
從那以後,每逢他考試考得好,或是生日,桂蘭必定煮雞蛋面。這成了我們家的傳統。
"二叔,咱們走吧?車在外頭等著呢。"大虎催促道,他的眼神裡帶著迫不及待。
我環顧四周,這座住了大半輩子的老房子,牆角有些剝落,但牆上貼著的福字還是去年春節大虎寄來的。
窗戶上的紙已經發黃,那是我用糨糊糊上去的。屋裡的老柜子是我和桂蘭結婚時的陪嫁,上面放著一個收音機,是1985年買的"紅燕"牌,雖然有些沙沙響,但每天早晨我仍能聽到《新聞聯播》。
我有些不舍,這裡有太多回憶。
"老頭子,愣著幹啥,大虎等急了!"桂蘭催促道。
我點點頭,拿起拐杖。這拐杖是大虎十五歲那年,用山上砍來的一截柳木給我削的,上面還有他刻的"福"字。雖然歪歪扭扭,但我一直捨不得換。
自從大虎考上省城大學,再後來留在城裡工作,我們見他的次數就少了。
上回回家還是他結婚那年,七年前的事了。桂蘭常念叨:"孩子在外打拚不容易,咱別拖累他。"可心裡還是惦記著。
有一次,村支書家買了彩電,全村人都去看。節目里演著城裡人的生活,高樓大廈,燈火輝煌。桂蘭看得入了迷,回來就問我:"咱大虎現在住的地方,是不是也這麼亮堂?"
我點點頭:"那肯定比這電視上還好。"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想讓她高興。
每到冬天,桂蘭就開始織毛衣。為大虎織,為他媳婦織,還有"萬一有了孫子"的小毛衣。那些毛衣堆滿了一個大柜子,大虎回來一次,帶走一些,可柜子還是滿的。
我們的土坯房牆上貼著一溜照片,從大虎穿開襠褲到穿博士服,桂蘭用舊布小心擦拭過一遍又一遍。
那是陳支書幫忙洗的照片,他兒子在縣城照相館工作。每次大虎寄照片回來,桂蘭就找陳支書幫忙,一分錢不少地付錢,還總要額外送兩個雞蛋表示感謝。
十年前,我們拿著積蓄給大虎出國留學的路費,那是我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
大虎考上博士要出國,需要五千塊錢。那時候,我一個月工資才七十多。我和桂蘭商量了一晚上,決定把存了二十多年的錢都給他。
第二天,我顫顫巍巍地去信用社取錢。櫃員看著存摺上的數字,驚訝地問:"金大爺,您這是要幹啥呀,買房子嗎?"
我笑著說:"比買房子還重要,是讓大虎出國念書。"
回家路上,我把錢揣在貼身的內兜里,生怕丟了。路過村口的小賣部,看見一盒餅乾要五毛錢,我都捨不得買。
可為了大虎,花五千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天晚上,我和桂蘭把錢交給大虎,他抱著我們倆,眼睛紅紅的,說:"二叔二嬸,等我以後有出息了,一定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學習,別擔心我們。"
大虎出國前,特意回來看我們。走的那天,桂蘭塞給他一個布包,裡面是她做的鹹菜和臘肉。大虎說:"二嬸,國外不讓帶這些。"桂蘭還是硬塞給他:"餓了就吃點,想家了也吃點。"
火車站,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大虎背著大包小包,不時回頭看我們。桂蘭一直揮手,直到火車開遠,她才轉過身,抹眼淚。
回家路上,她突然問我:"大虎在外國,能吃上咱們這兒的飯嗎?"
我說:"怎麼不能,現在到哪兒都有中國餐館。"
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安慰她。
那幾年,大虎偶爾寄信回來,我們總是讓村裡識字的小學老師給念。後來有了電話,大虎每個月打一次,每次通話我和桂蘭都激動得不得了,可又不知道說什麼,總是問:"吃得好嗎?""冷不冷?"
大虎總是笑著說:"二叔二嬸,我很好,你們別擔心。"
他博士畢業後回國,進了省城一家大單位。那年,他帶了個姑娘回來,說是對象,要結婚了。
姑娘叫楊小文,城裡人,模樣清秀,說話輕聲細語。桂蘭見了,喜歡得不得了,拉著人家姑娘的手說個不停。
"二嬸,我聽大虎說,您做的糖醋排骨最好吃。"小文笑著說。
桂蘭連忙應道:"明兒個我就給你做!"
晚上,桂蘭央我去村口小賣部買了二兩白酒,說是給大虎接風。我們三個圍坐在桌旁,大虎給我倒了半杯,給自己倒了一杯。
"二叔,這些年,謝謝您和二嬸照顧我。"大虎眼圈有些紅。
我擺擺手:"說這些做啥,你是我們的孩子。"
那晚喝完酒,我躺在炕上,聽見外屋大虎和小文說話的聲音,心裡忽然踏實了許多。
婚禮是在縣城辦的,簡簡單單。大虎單位的領導和同事都來了,都說大虎有出息,是單位的骨幹。我和桂蘭坐在主桌上,桂蘭一直偷偷抹眼淚。
我知道她是高興,也是感慨。大虎長大了,有自己的家了。
婚後,大虎和小文回省城工作。起初一年回來兩三次,後來孩子忙,次數就少了。桂蘭從不抱怨,只是每到春節,總會早早貼好窗花,盼著他們回來。
可這些年,大虎一直沒回來過年。
"二叔,這回我買了三張回程票,您和二嬸在城裡過完元宵再回。"大虎幫我背起褡褳,又去拎桂蘭的皮箱。
"三張?"我愣了,不明白。
"你媳婦也來了?"桂蘭追問。
"對,小文在車裡等著呢。她早把老人房收拾好了。"大虎笑著說。
我和桂蘭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喜悅。
臨出門前,桂蘭又返回去拿了什麼。我問她:"還忘了啥?"
她笑著說:"給大虎和小文織的毛衣,還有兩罐腌菜。"
我笑著搖搖頭:"城裡啥都有,帶這些做啥?"
桂蘭白了我一眼:"那不一樣,自家做的才放心。"
走出院子,我回頭看了一眼這個住了幾十年的家。低矮的房子,院子里那棵老杏樹已經光禿禿的,去年結的杏子被我們腌了一罐子。
"二叔,咱下個月再回來收拾,您別擔心。"大虎看出了我的心思。
我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鍋還開著火呢!"
"我關了,您放心。"桂蘭拉著我的袖子。
村口停著一輛黑色的小汽車,這在我們村還是稀罕物。車窗搖下來,露出一張笑臉,正是楊小文。
"二叔,二嬸,路上辛苦了。"她探出身子,幫我們打開車門。
上了車,楊小文笑眯眯地喊著"二叔,二嬸",手裡拿著保溫杯,倒了熱茶給我們。
車開了,桂蘭坐在我身邊,偷偷掐了我一下,我知道她心裡樂開了花。她低聲對我說:"大虎有出息了,咱也沾光。"
我點點頭,心裡湧上一股暖流。
路過縣城時,大虎停車買了些水果和點心。我勸他:"別買了,城裡肯定比這兒便宜。"
大虎笑道:"二叔,現在不缺這點錢。"
聽他這麼說,我忽然覺得心裡踏實。這麼多年,我們省吃儉用,就是希望大虎有個好將來。如今看來,值了。
車駛上高速公路,兩旁的景色飛快掠過。桂蘭好奇地東張西望,像個孩子。我閉目養神,想起那些年,大虎上學時我省下錢給他買學慣用品的場景。
那時候,一塊橡皮都要掰成兩半用。大虎從不亂花錢,每次發獎學金,都會寄一部分回家。我和桂蘭從不動那錢,全都存起來,等他需要時再給他。
"二叔,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大虎從後視鏡里看我。
"不累,這車坐著真舒服。"我笑著回答。
其實腿有些麻,但不想讓他擔心。這孩子,從小就懂事。
想起大虎小時候,村裡孩子都穿開襠褲,唯有他穿的是我從集市上買來的布,桂蘭一針一線縫的小褲子。
上學時,他的書包是桂蘭用舊衣服改的,雖然不好看,但結實耐用。每次下雨,桂蘭都會用塑料袋把他的書包包好,生怕書淋濕了。
"快到了,二叔二嬸,前面就是咱們省城。"大虎指著遠處高樓林立的地方。
桂蘭激動地拉著我的手:"老頭子,你看,那樓比咱村支書家的還高呢!"
我笑著點頭,心裡有說不出的自豪。大虎,我們的大虎,如今在這樣的大城市工作生活。
車駛入城市,兩旁是我從未見過的繁華景象。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馬路上車水馬龍,街邊的店鋪琳琅滿目。
桂蘭像個好奇的孩子,眼睛都不夠用:"這是賣啥的?那又是啥?"
大虎和小文耐心地一一解答。
終於到了大虎家,是一棟新樓房,電梯直達十八層。我和桂蘭都沒坐過電梯,有些緊張。
"沒事的,二叔二嬸,抓緊扶手就行。"小文安慰道。
電梯門一開,我就看見一個寬敞明亮的客廳。屋裡暖洋洋的,地上鋪著軟軟的地毯,沙發、電視、餐桌一應俱全。
"二叔二嬸,這是我們家,您二老這些天就住這兒。"大虎笑著說。
桂蘭拉著我的手,眼睛濕潤:"大虎,你這日子過得比縣長還好!"
大虎笑了:"哪有那麼誇張,這在城裡算普通的。二嬸,我帶您看看您的房間。"
我們住的是大虎新添置的三居室。鄰居們都知道大虎"侄子如兒",見了我們格外親熱。
房間收拾得乾淨整潔,床上鋪著嶄新的被褥,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相框,裡面是我們三個人的合影,是大虎結婚那天照的。
桂蘭摸著相框,眼淚掉了下來:"大虎,你這孩子,真有心。"
大虎拍拍她的肩膀:"二嬸,這是我們家,您和二叔就當自己家。"
晚上,小文做了一桌子菜,有紅燒肉、糖醋排骨、清蒸魚,還有桂蘭最愛吃的蒸蛋。
大虎給我倒了杯酒,說:"二叔,咱爺倆喝一個。"
我舉起杯子,心裡滿是欣慰。這孩子,有出息了,還不忘我們這兩個老人。
飯後,大虎的單位領導打來電話,說要上門拜年。大虎轉告我們時,桂蘭有些緊張:"領導來,咱要不要準備點啥?"
大虎笑道:"不用,就是來坐坐,聊聊天。"
不一會兒,門鈴響了。大虎單位的領導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帶著妻子一起來。他們帶來了禮品,是一些補品和水果。
"金老先生,金大娘,新年好啊。"領導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大虎在單位表現很好,是我們的骨幹,這次評先進,他又是第一個。"
我和桂蘭連連點頭,笑得合不攏嘴。
"大虎常跟我們提起您二位,說是您們把他養大,還供他念書出國。"領導繼續說,"這樣的好長輩,難得啊。"
桂蘭謙虛地說:"都是孩子爭氣,我們沒做啥。"
我看著大虎,心裡無比自豪。這孩子,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
領導走後,大虎拿出一個紅包遞給我:"二叔,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您和二嬸拿著買點喜歡的東西。"
我推辭:"咱爺倆還分那麼清楚?"
大虎堅持:"二叔,這是我應該的。這些年,您和二嬸為我付出太多。"
我接過紅包,心裡暖暖的。不是因為錢,而是這孩子的心意。
夜深了,我躺在軟軟的床上,聽著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喇叭聲,感覺像做夢一樣。
桂蘭在旁邊小聲說:"老頭子,大虎這出息,值了咱這輩子的苦啊。"
我點點頭,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大年三十那天,桌上擺滿了菜。楊小文做了一桌家鄉味道,還貼心地沒放辣椒。
大虎端起酒杯,說:"二叔二嬸,這些年您二老含辛茹苦把我養大,我沒有常回來看您,心裡一直愧疚。今後每年過年,您二老都來城裡住。"
我望著窗外綻放的煙花,不知怎麼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桂蘭在桌下握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這輩子,我倆沒有親生兒女,卻有了比親生還親的大虎。
回頭看那一路的風塵僕僕,桌上的這頓年夜飯,就是最值得的答案。
大虎忽然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我:"二叔,二嬸,這是我和小文商量後的決定。"
我打開一看,是一份房產證,上面寫著我和桂蘭的名字。
"這是我在縣城買的一套房子,離醫院近,方便您二老看病。"大虎認真地說,"這些年,您為我操了太多心,該享享福了。"
桂蘭捂著嘴,眼淚止不住地流:"大虎,這使不得,太貴重了!"
大虎搖搖頭:"二嬸,沒您二老,就沒我的今天。這是我該做的。"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緊緊握住桂蘭的手。這輩子,我們沒有孩子,可老天待我們不薄,給了我們大虎這個比親兒子還親的侄子。
夜深了,大虎和小文送我們回房休息。桂蘭拉著小文的手,輕聲說:"閨女,謝謝你對大虎的照顧。"
小文笑著說:"二嬸,大虎對我很好,您放心。"
關上房門,我和桂蘭相視而笑。這輩子,沒啥遺憾了。
窗外,煙花還在綻放,五顏六色的光映在我們的臉上。遠處,傳來陣陣鞭炮聲,送走舊歲,迎接新年。
桂蘭突然說:"老頭子,你說咱們養大的大虎,比親生的還親,是不是老天對咱的補償?"
我點點頭:"大概是吧。"
這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是我們最大的遺憾。但現在看來,大虎填補了這份遺憾,甚至給了我們更多。
夜更深了,我躺在床上,想起大虎小時候趴在炕上寫作業的樣子,想起他考上大學時激動得語無倫次的樣子,想起他博士畢業回國時自信滿滿的樣子。
恍惚間,我彷彿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大虎剛來我家的那個晚上。他在被窩裡哭,我輕聲安慰他:"別怕,有二叔二嬸在,會一直疼你的。"
現在,大虎長大了,輪到他來疼我們了。
這大概就是生活最大的善意和圓滿吧。
閉上眼睛,我嘴角帶著笑意,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