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身體不太好,很想再見爺爺一面,但只有一張發黃的照片,可以嗎?」
「我舅舅外省打工時出了意外,不知道實情的姥姥整天念叨他,能幫忙用ai技術哄哄老人嗎?」
「我是一名漸凍症患者,想用剩下的時間給年幼的孩子做一個數字人,陪伴她長大。」
……
每天,張澤偉打開手機登錄各大平台的賬號,就會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網友的留言和私信。
面對各式各樣的提問,他大多會發過去三個字:「我試試。」
生成式ai技術浪潮下,和逝去的親人「再見一面」成為可能。曾經出現在許多科幻作品中的場景,已是現實中一門特殊的生意。去年5月至今,90後的張澤偉及其團隊為600多個家庭提供ai克隆服務,其中超過半數為失去子女的年長父母。
這是一個「需求」找上門的市場,提供的都是一對一的定製服務,背後大多有一個或悲傷或遺憾的故事。
金華父親想用ai「復活」兒子
「我知道您每天都因為我而感到痛苦」「儘管我再也不能在您身邊了,但我的靈魂依然在這個世上,陪伴您度過一生」……
金華的吳先生(化名)掏出了手機,開始播放兒子的一段語音。但兒子生前並沒有說過這些話,它們都是由ai模擬生成的。
2022年11月,吳先生的獨生子在英國念書時不幸意外過世,年僅22歲。夫妻倆陷入巨大的悲痛。按生前簽署的器官捐贈協議,他捐贈的器官最終讓5個陌生人重獲新生。
去年初開始,網上關於chatgpt以及生成式ai技術的消息鋪天蓋地而來,吳先生重燃希望。他想製作一個無限接近真人的數字形象,讓兒子以「數字生命」的方式回到自己身邊。
這個故事去年12月中旬經法新社報道,被推到了海內外公眾面前。「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嘗試使用人工智慧來創建逝者的數字形象,吳先生是其中之一。」文章里這樣寫道。
法新社在海外社交平台上的帖子
然而現階段的技術依然有限,實現心愿的路並沒有那麼順利。吳先生找過一個廣州的初創團隊,發過去兒子微信里的照片和語音素材文件包。收到的是一個網址,在對話框里輸入文字,就會生成一段數字形象說話的視頻。這與他期待中的可交互數字人有極大的落差。
輾轉多個團隊,吳先生找到了張澤偉,獲得一段ai生成的視頻。對他和妻子來說,效果依然是初級的,「兒子」的聲音略帶機械感,也能聽出兩者說話時的區別。
在電影《流浪地球2》中,劉德華飾演的父親讓意外身亡的女兒丫丫,以「數字生命」的形式出現在電腦里,有自主思想,可以互動交流。而這也正是吳先生所期待的,他將跟兒子有關的素材,按照情感、邏輯等分類進行匯總保存,等一個時機餵給ai,他相信有一天科技的進步可以達成自己的願望。
八九個月完成600多單ai療愈
像吳先生這樣帶著需求上門的委託人,張澤偉幾乎每天都在打交道。
成立於去年5月的「超級頭腦」,是一個由四五人組成的創業團隊,位於南京。負責人張澤偉曾參與手游《保衛蘿蔔》的製作,也來浙江從事過幾年虛擬現實相關的創業,2020年轉向研究人工智慧技術。
他將眼下團隊從事的主要業務分為三塊:
ai療愈(ai換臉變聲):根據相關人物的照片影像資料,建立面部模型,用聲音樣本進行深度模擬訓練,克隆人物音色;與委託家屬多次溝通,了解相關人物的個性和情緒;最後由團隊成員(有時會請專業心理諮詢師)「換」上這個形象,與客戶進行視頻聊天。
數字遺照:基於ai技術製作的真人數字照片,除了克隆相關人物的形象和聲音,底層還搭載大語言模型,可進行實時交流。
3d超寫實數字人:在第二種的基礎上,以3d全息艙的形式呈現。
內測中的數字遺照(非客戶圖)圖片來源:超級頭腦團隊
「目前ai療愈已經做了600多單,另外兩種還在內測階段。」以ai療愈為例,委託人需要提供被克隆者的照片、視頻或者語音樣本。素材越多越全,克隆出來的相似度就越高。「比如只有一張正面肖像照,就需要通過技術模擬整個樣貌。」每單收費5000-10000元不等,平均一周時間可以完成。
年輕媽媽想為雙胞胎克隆父親講睡前故事
「看看我是哪個?」「老班長啊」「你給我擋過子彈的,還記不記得」「嗯,這都多少年了」……一次微信視頻通話,爺爺了卻了20多年的心愿。戰場上共過生死的戰友失聯,爺爺的家人幫忙尋找中得知老班長已經過世。於是,他們在爺爺大壽當天,為他安排了一通來電。久未見面的老哥倆聊了許久,爺爺記憶中的拼圖一片片修補起來。「全體都有,敬禮。」通話臨近結束時,他起身敬禮,又低下頭悄悄抹去了眼角的眼淚。
「阿婆住在一個美麗的地方,這裡面朝大海,很漂亮哦。我在天上也能看到你們畢業長大成人,你們一定要好好生活。你是我最懂事的小公主,阿婆永遠愛你們。」看著手機另一頭的「阿婆」,來自馬來西亞的華人女生突然釋懷了。她此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見一次阿婆。阿婆從小將她帶在身邊,生前最喜歡看海,總是念叨著要親眼看她畢業、結婚。
「東子啊,你一定要常打電話回家,不然我會想你的……」80歲的姥姥情緒激動失聲痛哭,視頻通話一度中斷。一位委託人的小舅一年前在外省做活時出了意外,家人向姥姥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說他去國外賺大錢。時間一長,眼看瞞不住了,他們便想通過ai技術,讓「小舅」給姥姥報個平安。
在張澤偉的記憶里,至今接過的委託人案例中,像這樣為中老年人克隆「子女」的情況,佔比超過半數。「失去孩子,對他們來說是最痛苦的,彷彿整個世界都塌了,甚至人生都不知道該如何繼續。」
也有生者到訪,打算克隆自己,為未來那天的到來做準備。還有年輕媽媽想在丈夫監獄服刑的日子裡,為年幼的雙胞胎復刻一個「父親」形象講睡前故事,她堅持認為,孩子成長的路上,父愛不能缺席……
其實當初定下這個創業方向,張澤偉他們並不知道具體要做些什麼。一個個委託人帶著自己的故事和心愿上門後,思路才漸漸清晰。
一開始,這群理工科出身的年輕人還面臨著情感處理的難題。他們事先想到了「數字永生」的應用場景和客群,但當面對一個個真實的傾訴者以及背後的悲傷和遺憾,情緒被反覆觸動。「後來接觸得多了,有了經驗,大家才學會管理情緒,不被過度帶入。」
整體上仍處于謹慎探索階段
作為生成式ai技術落地應用的一個細分領域,正在嘗試提供ai「復活」逝者服務的,有張澤偉他們這樣的初創團隊,也有頭部企業。由於各種原因,這門特殊的生意,整體上還處於低調謹慎的探索階段。
小冰公司此前透露,跟ai克隆相關的業務中,啟動較早卻推進緩慢的是「數字永生」。曾有一位女兒想為正在住院進行最後治療的母親進行克隆,但遭到其他兄弟姐妹的強烈反對。他們無法接受母親仍在世卻要進行復刻,也質疑數據拿走後的用途。
張澤偉也曾接待過一位90後媽媽。她提出的需求有點特殊:幫她「復活」丈夫,並教她如何喂數據,她想親手完成數字人「丈夫」的訓練。然而,父母和公婆多次相勸,希望她能儘早從傷痛中走出來。幾次教學後,張澤偉接到了這位媽媽的來電:「不學了,我決定放下了……」
「各種委託,完成和未達成的比例大概在3:2。」張澤偉透露,無法提供服務的原因有多種:委託人提供素材過少,家中有人反對,費用上達不成一致等,還有一些委託人無法說清克隆的用途。「如果要克隆人,必須由直系親屬提供能證明關係的材料。」
也有經過溝通,張澤偉他們認為不合適,主動放棄的:曾有一位農村的單親媽媽,多年辛苦拉扯大女兒,以為苦盡甘來時,女兒確診了癌症……「當時媽媽的精神狀態非常不好,有過輕生行為,我們無法確定當她再次看到『女兒』時會發生什麼,所以婉拒了。」
「不走出來」可以成為一種選擇嗎?
很多人對ai「復活」逝者的最早印象,可能是去年清明b站00後up主吳伍六用ai工具還原已故奶奶,並和她對話。當時,評論區就炸了鍋。
9個多月後的今天,當吳先生想盡各種方法「復活」兒子的新聞出現在微博熱搜上,網友依然是支持、反對各站一方。
有人點贊:這就是科技的意義,有人表示了解:復活和挽留是不可能的,但和逝去的人聊一聊甚至打個照面,可以完成一次鄭重的告別;也有人從中得到啟發,要為自己和家人多留下一些影像資料。而持反對意見的網友大多認為:「復活」親人,就是在和過去糾纏,生活要向前看,不應過度沉浸在悲思中。
在張澤偉看來,團隊目前所從事的屬於「ai+情感療愈」創業,可以緩解與逝去親人分離的悲痛。
對此,也有心理諮詢師持保留態度。「親友的離世,不管是漫長的告別還是猝然離開,都是人生中必須要面對的。人需要時間來處理這種哀傷,有些人能很快度過哀傷期,有些人則需要藉助專業心理輔導才能夠順利過度。模擬出一個ai親人,或許短期內在一定程度上能讓人感覺親人似乎還沒離開,但在情感上,可能更難完成分離和哀悼。」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吳婧認為,「實際上,離開的親友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在我們身邊留下印記,也許閉上眼睛,就可以跟逝去的親友對話,夢境中也會有他們的身影,ai克隆不是必需。」
此外,還有伴隨著技術產生的一系列現實問題,ai詐騙、侵犯肖像權和數據隱私等。
「技術是把雙刃劍,一方面可以幫助失去至親的人,另一方面也有可能被壞人利用,防不勝防。」張澤偉也承認這一點。團隊目前上傳在平台的短視頻,除了主營業務,還有教大家提防ai換臉詐騙系列。
而未來,擺在更多人面前的,可能是一道道新的倫理題:用生前影像樣本喂出來的「親人」,還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嗎?能不能接受這個「親人」出現與真人不相符的語言行為?如果失去至親的某位家人,沉溺於被技術還原的陪伴中,我們該怎麼辦?「不走出來」可否也成為人面對生死離別的一種選擇?
來源:橙柿互動·都市快報 記者 童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