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一個很偏遠的村裡,打我記事起,我就沒有享受過爺爺奶奶的愛。在我的記憶里,爺爺奶奶是「可怕」的代名詞,那時候我還小,爸媽要去幹活時只能把我放在爺爺奶奶家,但是我奶奶很討厭我,哪怕我坐在門口不說話,她也能嫌我擋著光了,她從來不自己動手,就叫我爺爺來打我。
我小時候不明白為什麼本應該最親的奶奶對我抱有如此深刻的惡意,長大後我才明白,奶奶很恨爺爺,這恨意來源已久,具體原因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爺爺年輕時做工,不小心被鋼板狠狠砸到,導致他整個背部的骨頭畸形,隆起老高,因此駝背嚴重,腦袋吊在胸口處。爺爺本就不是個偉岸的人,那樣一駝背,身高大概都不到一米五了。而且因為砸到了腦袋,爺爺雙耳失聰,漸漸的話也不太會說了,變成了一個又聾又啞的駝背。
因為這恨意,奶奶對於她所有的孩子都沒有多大感情,只有對她最小的兒子,有那麼一些作為母親的疼愛。奶奶有五個孩子,我爸爸作為老大,被奶奶延續了對爺爺的恨意,爸爸從小成績好,但是奶奶不讓他上學,除了勉強填飽肚子外,爸爸要承擔家裡所有的家務,並且要帶弟弟妹妹。稍有不如意,便是一頓狠揍,爸爸和我說,有一次他實在饞得狠了,偷吃了一小塊冰糖,被我奶奶打了幾棍子,腦袋都腫起來,然後冰天雪地里被丟到門口罰跪。
奶奶能對自己的兒子都這樣狠心,何況我還只是個孫女。小時候我在爺爺奶奶家時,每天都提心弔膽,因為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要挨揍。爺爺自從變成那樣後,奶奶就完全把他當個下人使喚,只要看我不順眼了,就喊我爺爺揍我,爺爺不分青紅皂白,瞪著眼睛曲起手指敲我腦袋。爺爺手勁特別大,手指骨又粗又硬,一敲我腦袋就能鼓起一個包,那種疼痛,成了我一生的陰影。
吃飯的時候我是不能坐上桌的,奶奶拿個缺了口的碗,裝點飯,倒點菜湯一拌,我就端著坐在門口吃,菜基本上是不給我吃的,偶爾施捨點青菜,肉是不可能有的。鄰居家老奶奶看不下去,有一次給我煮了一碗餛飩,被奶奶看到,奶奶尖酸刻薄的對她說「沒事別瞎管閑事,給她吃的有什麼用?養大了還不是要嫁人,你把她喂大,她也是叫我奶奶,能有你什麼事?」鄰居家老奶奶氣得發抖,指著她說「都是吃齋念佛的人,你怎麼有這麼一顆黑心,你早晚要遭報應」。
在我的印象里,和爺爺奶奶有關的記憶,除了打就是罵,小小的我總是被爺爺追得抱頭鼠竄,躲在田間地頭哀哀哭泣,飯點了卻還是挨不住餓得咕咕叫的肚子,只能回去挨一頓揍後得一碗飯吃。因此從我上學開始,我就盡量離爺爺奶奶遠遠的,初中住校後,每次回家非必不得已,我更是絕對不會踏進爺爺奶奶家一步。直到初一下學期,爺爺生病。爺爺得了肺水腫,整個人腫得像個風乾了之後又被強行充了水的柿子餅。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絕症,我只知道自從爺爺生病後,並沒有去治療,在家等著油盡燈枯的那一天。
我們家和爺爺奶奶家只有十米遠的距離,放假回家時我經常看到爺爺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發獃,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回憶自己的一生,因為打從我記事起,爺爺似乎就只是奶奶用得順手的一件工具,他有沒有自己的人生呢?如果回憶起來,他會想到些什麼呢?那時候奶奶經常出去打牌,已經很少在家,所以爺爺就一個人寥落的從早坐到晚,爸媽做好了飯他也不過來吃,爸爸就會把飯菜裝好拿過去放在他面前,他才像個不太利索的木偶一樣,慢騰騰的,一口一口把飯菜吃完。
那時候爸媽每次叫我端飯過去,我就立刻撒腿跑進自己的房間,爸媽是知道我小時候怎麼被爺爺奶奶對待的,但是爺爺奶奶是他們的長輩,他們沒辦法跟著我一起仇視。雖然一直試圖讓長大了的我能跟爺爺奶奶和平共處,但是我始終非常抵觸,最終也只能作罷。直到我初二那年寒假,爺爺大概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階段,每天還是坐在門口,但是已經死氣沉沉得像一截乾枯的樹根了。爸爸媽媽正準備去幹活,爸爸突然折轉回來對我說,不管你爺爺以前怎麼對你的,等他一走,生前事就都煙消雲散了,也許他也不想那樣做,只是被你奶奶使喚慣了,不知道輕重。他一輩子也沒有得到過尊重和陪伴,你如果願意放下成見去陪一陪他,他肯定會感到很安慰。
爸爸說完就走了,我躲在門口偷偷看爺爺,那時候我還小,沒有經歷過親人的死亡,並不太能了解這個感受,但是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蜷成一團縮在凳子上的爺爺有點可憐。於是我拿了兩個橘子跑過去,蹲在爺爺身邊,給爺爺遞了一個橘子。爺爺顫顫巍巍剝了一個橘子,因為太過用力,橘子果肉都被捏爛了,爺爺遞給我,抖著嘴唇說「吃」。那一瞬間,我突然有點想哭。
我把橘子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爺爺:爺爺,吃橘子。
爺爺:好,好。
我按了按爺爺的手背,一按就一個凹陷,像按在爛了的橘子上面。
我:爺爺,疼嗎?
爺爺辨認我的唇音,搖搖頭,又指指我手上的橘子:吃
我點點頭,把爺爺剝爛了的橘子一瓣一瓣吃掉,突然爺爺抬起手,我下意識縮了一下脖子,爺爺抖著手遲疑了一下,輕輕摸了摸我的腦袋,說:疼。
我猜爺爺大概問我被他揍過好多次的腦袋還疼不疼,我搖了搖頭。
爺爺突然老淚縱橫,混濁的淚水划過他枯木一樣的臉龐,深深淺淺的溝壑都像刀刻般堅硬又蒼老。
沒過幾天,臨近年關,睡夢中的我被媽媽搖醒,姑姑叔叔表兄弟姐妹們都已經往奶奶家聚集過來,燈火通明,到處都是白色的衣服晃動。我看到爺爺穿著一件深褐色的新衣,戴著不知道什麼木質的珠鏈子,頭上還戴著一頂像古代有錢老爺們戴的紗帽,安詳的躺在床上。我從來沒有見過爺爺這麼體面的模樣。我掉了眼淚,但是沒有像其他人一樣號啕大哭,我輕輕摸了一下爺爺那骨節粗大的手,然後很快被大人們拉開了。
如果我早點放下成見,對一個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老人多一點寬容,早一點去陪伴他,讓那從早到晚一個人呆坐著的時光少幾天,現在回憶起爺爺最後那幾天時光,想必我也能更從容一些。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相信爺爺那天的眼淚是在懺悔,真的像爸爸說的,人走燈滅,生前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了。我若能早一點跨過那十米的距離,就能讓那和解來得早一些,不過還好,我們最終和解,沒有留下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