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岩是我們這片小區遠近聞名的大孝子，居委會每年評選十大孝子，張岩都榜上有名，而且位列榜首。
我和張岩結婚，也是看上他的這份孝心。我偏執地認為能孝順自己父母的人，也能孝順老婆的父母，而且孝順的人都性格隨和，脾氣溫和。
張岩的工作也不錯，在體制內，有單獨的房子，不用和婆婆同住，兩口子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
婆婆是退休工人，每月拿退休金，生活上自給自足，生病了還有醫療保險，養老方面沒有負擔。
在我備孕時期，張岩就明確表態，不用婆婆伺候月子，也不用婆婆幫我們帶孩子。他說婆婆早年喪夫，當媽又當爹辛苦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兒子成家立業，她以後的時光應該享受自己生活。
張岩的孝心我能理解，婆婆為工作，為兒子，付出了前半生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後半生她沒有了工作的束縛和兒子的羈絆，有錢有閑有條件享受自己的生活，也是應該的。更何況老人也沒有義務，幫兒女帶孩子。
婆婆退休後，重新拾起年輕時的愛好，參加了一個老年模特隊，生活得有滋有味，豐富多彩。
我以為，在這樣的家庭里生活應該是幸福和睦的。哪知，現實生活像個搖擺的鎚子一樣，一次又一次反反覆復捶打我。
2
女兒妞妞從出生到現在上幼兒園，張岩沒讓我婆婆搭過一把手。
幸好娘家離得近，我產假結束後，上班時把孩子送到我媽那，下班再接回來。就這樣，我媽給我當了三年的免費保姆。
婆婆見模特隊的隊友帶著自家孫子孫女一起演出，她艷羨別人家的天倫之樂，也想帶著自己的孫女去。
妞妞從小跟著姥姥長大，和奶奶相處得少，自然不親。婆婆問妞妞願不願意跟她去大舞台上玩時，妞妞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一百個不願意。
婆婆嘆口氣，用眼睛瞟了一下張岩。張岩心領神會，用一套芭比娃娃做誘餌，勸說妞妞跟婆婆去演出。妞妞經不住誘惑，答應了，但是要姥姥陪她一起去。
按照婆婆的要求，我給妞妞準備了與她同款的親子服裝。梳洗打扮穿戴整齊，張岩反覆囑咐妞妞不能惹奶奶生氣之後，出發了。
上班時，我一直心神不寧，擔心妞妞一時不能適應環境，會哭鬧。還好，有我媽陪著她，姥姥在身邊，她心裡應該能踏實放鬆些吧。
還沒到中午下班時間，張岩就打來電話，讓我快點趕到郊區的演出場地，說我媽把我婆婆給打了。
這是鬧哪樣？
我媽平時是看不慣我婆婆，跟我吐槽過。我婆婆年紀一大把，每天除了化妝走秀就是買衣服，十指不沾陽春水，連自己的生活起居都不能自理。
張岩更是把婆婆寵上了天，他捨不得錢給自己女兒請保姆，倒是給一個四肢健全身體健康的媽請了個保姆。
我媽是心疼我日子過得緊巴。張岩的工資有一多半用來付保姆的工資，我的工資一多半用來還房貸，剩餘的錢養我們一家三口，基本是個月光族。
我媽雖有不滿，也只是私下裡跟我吐槽，不會是她今天跟我婆婆挑明了吧？
3
我急急忙忙請了假，心急火燎地趕到演出場地。
一眼就看到我婆婆頂著亂蓬蓬的頭髮，伏在張岩肩頭哭花了精緻的妝容。我媽則在另一邊安然無恙，正哄著妞妞玩遊戲。
張岩前一秒還在柔聲細語安慰婆婆，後一秒就翻書一樣變臉，帶著怒氣沖我低吼，「我帶我媽回家，你帶你媽回家！」
還沒等我弄明白怎麼回事，張岩已帶著婆婆呼嘯而去。
回家路上，我媽跟我講了事情的經過。臨上台前，妞妞怯場了想回家，婆婆不答應，她生拉硬拽地把妞妞拖到舞台上。
妞妞沒有按照事先綵排好的配合婆婆，哭鬧起來，婆婆不但沒有安撫孩子，反而大聲責罵。
我媽心疼外孫女，衝上台抱走了妞妞。婆婆覺得丟了面子，下台找我媽算賬，說我媽沒帶好孩子，把孩子帶成了膽小鬼。
我媽反駁她，強迫孩子做不願意做的事，是自私鬼。兩人你一言她一語，情急之下，我媽罵了她「老妖精」。
婆婆不幹了，她伸手來抓我媽的頭髮。婆婆常年養尊處優手無縛雞之力，哪裡打得過常年勞作一身力氣的我媽，反被我媽抓爛了她的髮型。
安頓好我媽和妞妞，我趕到婆婆家，想著替我媽道個歉。不管事情的起因誰對誰錯，畢竟婆婆在體力上吃了虧，在隊友面前丟了面子。
張岩開了門，沒讓我進屋，說婆婆的情緒還沒穩定，我進去了會更刺激她。
還沒等我表明來意，張岩先壓著嗓子開口了，「你媽必須去模特隊給我媽當面道歉，她眾目睽睽之下動手打人，真是太欺負人了！」
張岩見不得他媽受委屈，我理解。但是讓我媽來當面道歉，那也是委屈了我媽。
一絲不快抵消了我心裡的歉意，「一個巴掌拍不響，且先不論誰對誰錯，你媽想要道歉，那我來道。」
「不行，你媽讓我媽在隊友面前顏面盡失，必須當著全隊人的面，把面子給我媽補回來！」張岩克制著聲調，一副不容置辯的口氣。
4
我的怒氣像瓢一樣被強按在水下，張岩是非不分地護著他媽，就像一腳踢走了瓢上的壓力，怒氣蹭地一下，浮出水面。
「不分青紅皂白，誰哭得厲害誰有理？是你媽先動的手，我媽是正當防衛，頂多是防衛過當，要道歉也是互相道歉！還有，你媽在大庭廣眾之下呵斥妞妞，她也得給妞妞道歉……」
我越說越激動，越激動越大聲。張岩壓著嗓子就是怕鄰居聽到。見我不管不顧大聲吵嚷，他趕忙用手捂住我的嘴，我用力掰他的手，拉扯中張岩把我推倒在地。
這回輪到我委屈了，我哭著大罵張岩「混蛋」。
婆婆聽到動靜，出來厲聲叫兒子回屋去。張岩一邊想過來扶我，一邊對上婆婆紅腫的眼睛裡噴出的怒火，一時不知所措。最後，他屈服在「熊熊火焰」之下，乖乖回屋了。
這一幕，讓我想起那道著名的世界難題，媳婦和媽同時掉水裡，你先救誰？
婆婆一個眼神，張岩乖乖就範，狠心丟下溺水的我。
晚上，從我媽那接回女兒回到家，張岩已經做好了一桌精緻的飯菜，還給女兒買了她心心念念的一整套芭比娃娃。
看在張岩殷勤伺候，又給我和女兒誠懇道歉的份上，我的氣消了一大半。
第二天早上，我和女兒還沒起床，張岩就已經出門了，說是上班前先去看看婆婆的狀態怎樣了。
我隨後起床給女兒做早餐，發現冰箱里女兒的卡通饅頭和兒童水餃不見了。
猶疑時，想到張岩臨出門前好像開過冰箱門，我趕快打開冷藏門。果然，我囤的幾盒面膜也全不見了。
不用問，少的幾樣東西都被張岩拿給婆婆了。以前張岩也偷拿過我的面膜，獻給他媽。婆婆不是外人，我也就沒計較。
這次他過分了，怎麼還拿走了女兒的東西呢？
5
我腦補出婆婆敷著我的面膜，吃著女兒的卡通饅頭。頓時，熄滅的火焰死灰復燃。
我抓起手機給張岩打電話，準備劈頭蓋臉臭罵他一頓。
不，我轉念一想，這個時間點，張岩應該還在婆婆那裡。我要讓婆婆知道，她用的面膜是她兒子從我這裡偷拿的。
你越想要面子，我越要扯下你的面具。
我給張岩打了視頻通話，不出所料，張岩還在婆婆家，我質問他是不是偷拿了家裡的東西給婆婆。
張岩先是道歉，後又辯解，說拿一家人的東西不是偷，就是借花獻佛。
「你三番五次偷我的面膜，我不跟你計較，但是你不該把女兒的口糧也偷走。那是兒童食品，是給三歲孩子吃的！」我故意拔高音量，就是想讓婆婆聽到。
「我只是想讓咱媽嘗嘗，換換口味，回家我雙倍補給你，好不好？」
「妞妞的安慰奶嘴，咱媽要不要也嘗嘗？或者妞妞的紙尿褲咱媽也體驗一下？」怒火助推之下，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衝口而出。
手機里傳來視頻那頭，婆婆歇斯底里地大喊，「拿走！都拿走！我不要你的東西！」
我的「陰謀」得逞，快樂的水花澆滅了怒火。
眼下這情況，想來張岩又得請假了。單靠嘴皮子，他一時半會兒是哄不好婆婆這位老公主的。
晚上快12點，張岩打來電話說，婆婆覺得我媽讓她在隊友面前顏面掃地，她沒臉回去，所以退出了模特隊。
說白了，就是我媽破壞了她在隊友面前偽裝的嬌滴滴的公主人設，暴露了她彪悍的一面唄。
張岩還說，為了寬慰婆婆受傷的自尊心，他打算帶婆婆去海邊度個假，他也趁機休息幾天。
6
忙忙碌碌間，張岩所謂的「休假幾天」，已經過了半個月，還不見他有回家的意思。
不年不節地這麼休下去，他這個月還能領多少工資？保姆的工資不給了？房貸不還了？不知道自己肩上的擔子有多重？
我給張岩打電話，叫他回來上班，婆婆有保姆陪著照顧著就行了。
拖拖拉拉，又過了兩天張岩才回來。他提著幾大袋海鮮，送到了我媽家。
結婚六年，張岩頭一次這麼大方地孝敬我爸媽。我調侃他是不是良心發現，知道自己只顧著孝敬老媽，虧待了老丈人和老岳母？
張岩這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屋外，說有賺錢的事和我商量。一聽「賺錢」倆字，我立刻兩眼放光，嘴角上揚。
「我想把咱家的房賣了，投資一套大平米的海景房，穩賺不賠。我看好了一套，咱家的房賣了付首付還差點，你跟咱爸媽說說，借咱30萬。」
黃鼠狼給雞拜年，果然沒安好心。正是海鮮最貴的時節，張岩又買了這麼多，真是下了血本的別有用心。
「咱家的房不能賣，我爸媽的錢也不能借。別拿什麼投資來忽悠我，你當我是傻子呢？你不就是想給你媽買海景房嗎？那就把她的房子賣了去投資吧！」
張岩拐彎抹角溜須拍馬一頓騷操作，不就是想讓我爸媽出錢，給他媽買大房子嗎？
「我媽那房不能賣，等她回來沒有自己的房子住，怎麼能行？她一個人清凈慣了，可不能跟咱們擠在一起。賣了咱們的房，咱們可以搬來跟你爸媽同住，或者租個房子也行。」
張岩越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我的火氣肆虐得控制不住。「啪」地一聲脆響，張岩的臉上出現一道五指分明的巴掌印，而我的右手在痛得發麻。
張岩被打得措不及防不明所以，一下愣在原地。
7
我爸媽讓張岩先回去，我和女兒留下來住幾天。
張岩無原則無底線的愚孝，徹底顛覆了我對「孝順的人」的認知。
他超越自己能力，捆綁著老婆孩子，和他一起所謂的「孝順」，是愚孝。
還有，他永遠把他媽放在第一位，我和女兒則是他為了「孝順」，隨時可以犧牲掉的人。怎能讓我不寒心。
如果沒有女兒，我會毫不猶豫地提出離婚。我整晚都在思考離婚會對女兒有什麼影響，不離婚，日子又該怎麼繼續？
第二天，我回到我們的家，想最後一次和張岩心平氣和地談談。我心存一絲僥倖，幻想他能放棄買海景房的念頭。
張岩見我回家，喜出望外，第一句話便是「老婆，你同意賣房了？」
沒想到，張岩走火入魔般執迷不悟。
我心裡早已擺好了天平，張岩的這一句話無疑是在「離婚」的這一端，加上了一枚沉重的砝碼。
「同意，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張岩一聽我同意賣房，頭點得像雞啄米似的，說別說兩個，兩百個他也答應。我心裡的天平徹底傾斜了，「離婚」這一端重重落下。
「第一，離婚，第二，女兒歸我。」打定主意後，我不想再和張岩多糾纏一分鐘，只想速戰速決，「雖然房子的首付是你家出的，但結婚後的房貸一直都是我在還。房產證上也有我的名字，所以賣房的錢一人一半。」
張岩耷拉著肩膀，像極速下墜的秤砣一樣，重重地跌坐在沙發上。他雙手掩面低頭不語，半晌蹦出四個字，「非離不可？」
「你著急用錢，我著急拿離婚證，明天就去民政局吧！」說完，我轉身出了門。
對張岩的絕望，反而讓我的內心更堅定更輕鬆，彷彿甩掉一件灌了鉛的大斗篷。
8
離婚一個月後，前婆婆火速搬進了大平米的海景房。年底評選出來的十大孝子，張岩又穩居榜首。
年後，張岩突然成了本地爆炸性新聞里的人物，因利/用/職/務/之/便，他挪/用/公/款/購置房產，鋃鐺入獄，成為階下囚。
大孝子成了大笑話，愚孝的代價慘痛無比。
前婆婆自己沒有存款，退休金基本都用來買衣服、做美容美甲了。聽說在低價急售海景房和她自己的房子，同時還豁出精緻的公主臉四處借錢給兒子填補窟窿。
曾經她看得比命還重要的所謂人設，如今雪崩一樣地崩塌成散沙，散落一地，被人踩在腳底下。
我只是覺得慶幸，幸好，我早早跳出了這個坑！
百善孝為先。但是，孝順不是無原則無底線地愚孝，不是無邊無際地填塞老人的物質慾望。
孝順要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量力而行，孝順更需要的是給老人建立豐盈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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