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里的星光
"老周,您怎麼又給我匯錢了?我明明每月都給您寄錢啊。"我看著銀行簡訊,心裡酸澀難言。
手機屏幕的藍光映在臉上,我獨自站在陽台上,望著城市的燈火,思緒飄回了二十五年前。
我叫周立明,今年三十有五,在省城一家國企做工程師,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
小時候的家在縣城東頭,一棟磚瓦結構的兩層小樓,是父親靠著在紡織廠當科長的工資買下的,在那個年代,算得上是體面人家。
記得那時候,家裡有台二十一寸的彩電,還有一台雙卡收錄機,每到周末,父親總喜歡放幾盤鄧麗君的磁帶,那悠揚的歌聲填滿了我的童年。
1998年那場特大洪水,衝垮了我們縣城的大半產業,父親的紡織廠也不例外。
那年夏天,連下了四十多天的暴雨,江水漫過堤壩,廠區全部淹沒在渾濁的水中。
等洪水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無法修復的機器設備。
廠子倒閉後,工人們紛紛下崗,父親作為中層幹部,負責善後事宜,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可最終還是難逃廠子關門的命運。
"立明,爸爸對不起你和媽媽啊。"我永遠記得父親說這話時,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和顫抖的雙手。
沒過多久,父親就因心梗突發,撒手人寰,留下我和母親相依為命。
那時的葬禮很簡單,幾個叔伯扛著木棺,沿著坑窪不平的山路,將父親安葬在祖墳旁。
母親哭得昏天黑地,我卻只是獃獃地站著,十六歲的我,還不能完全理解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父親走後,母親王秀蘭帶著我,在縣城靠做小生意為生。
她在縣城中心的自由市場租了個小攤位,賣些針頭線腦和襪子手套。
冬天的清晨,天還黑著,母親就要起床趕往市場擺攤。
我經常幫母親拉著裝滿貨物的小推車,在滿是露水的石板路上咯吱作響,那聲音至今回蕩在我的耳邊。
日子雖然緊巴,但還能熬過去,畢竟我和母親都不是嬌氣的人。
轉機出現在2000年初,那時我高三,正為即將到來的高考拚命學習。
一個雨天,母親的雨傘壞了,她順路去了街角的修鞋攤,那裡順帶修些雨傘和鎖具。
就是這樣,母親認識了周師傅——一個五十齣頭的修鞋匠。
周師傅長得敦實,說話不多,卻讓人感到踏實可靠。
"大妹子,你這傘骨斷了,我給你換個新的吧,十塊錢。"這是周師傅對母親說的第一句話,聲音裡帶著北方人特有的憨厚。
母親後來告訴我,就是這句話,讓她心裡一暖,多年來作為寡婦的孤獨似乎有了依靠。
周師傅為人老實,手藝精湛,雖是打光棍一個,卻把小小修鞋攤經營得井井有條。
漸漸地,母親每次去市場,都會在周師傅的攤前停留片刻,有時是修鞋,有時只是閑聊幾句。
半年後的一個周末,母親正式把周師傅帶回了家,對我說:"立明,這是周叔叔,以後他會照顧我們娘倆。"
我當時心裡五味雜陳,父親去世才兩年,母親就要改嫁,心裡多少有些彆扭。
但看著母親期待的眼神,我還是勉強點了點頭。
"小夥子,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但我保證,會好好對你和你媽媽。"周師傅站在門口,局促地搓著手說。
他帶來的見面禮是一雙新皮鞋,那是我人生中第一雙真皮鞋,散發著皮革的香氣。
"聽你媽說你馬上高考了,這鞋我特意給你挑的,結實,穿著走路有勁。"周師傅的目光中帶著真誠。
那雙鞋我一直穿到大學,直到鞋底磨穿了才捨不得扔掉。
周師傅和母親的婚禮很簡單,只在家裡擺了幾桌酒席,請了些街坊鄰居和親戚。
"秀蘭找了個修鞋的,真是委屈了。"席間有親戚小聲嘀咕。
母親聽見了,只是淡淡一笑:"能過日子的男人,就是好男人。"
這話讓我記住了很久很久。
那年夏天,我順利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全家既高興又發愁。
高興的是我給家裡爭了光,發愁的是每年幾千塊的學費從何而來。
母親的小買賣剛夠維持生計,周師傅的修鞋收入更是有限。
"這孩子這麼爭氣,咱們砸鍋賣鐵也得讓他上!"母親堅定地說。
"孩子,你安心念書,學費的事我來想辦法。"周師傅粗糙的手拍在我肩上,那雙手布滿老繭,指甲縫裡總嵌著黑色的鞋油。
我望著他略顯滄桑的臉,心裡的芥蒂不知不覺消融了一些。
大學四年,我從未為學費發過愁。
每學期開學前,周師傅都會準時把錢匯來,還附上一封信,問候我的學習和生活。
那信寫得歪歪扭扭,錯別字不少,但字裡行間透著關心。
寒暑假回家,總能看見他在街角的小攤前彎著腰,認真地修著鞋。
他的攤位不大,只有一把舊傘遮陽,一個木箱坐墊,幾把工具,和一塊寫著"修鞋補鞋"的牌子。
有時我也會幫他打下手,遞個錐子、拿個鎚子,他總是笑呵呵地說:"你是讀書人,別做這粗活,把手弄壞了可惜。"
我記得有一回,縣裡一位幹部的女兒拿著雙進口高跟鞋讓周師傅修,要當天取,願意出五倍價錢。
那鞋子是國外品牌,鞋跟斷了,在當時的縣城,能修這種鞋的不多。
周師傅看了看,卻婉拒了:"對不住,我還有幾雙急活要趕,您改天再來吧。"
那姑娘有些不高興地走了,我問他為什麼不接,這可是一筆好收入。
"那鞋子要特殊膠水,我得去省城買,來回耽誤工夫,還不如多修幾雙普通鞋。"他低著頭,專註地給一雙舊皮鞋釘著鞋掌。
後來我才知道,那幾天是我大學繳費的日子,他要多修幾雙鞋湊學費,哪有時間去省城買材料。
大學期間,每到冬天,我總會收到一個包裹,裡面是一雙手工縫製的棉鞋,厚實暖和。
"這是你媽和我一起做的,你穿上保暖。"周師傅在附信中這樣寫道。
那雙棉鞋雖然樣式老舊,但穿在腳上,卻像是把整個家的溫暖都穿上了。
大學最後一年,我談了個女朋友,叫林小雨,是英語系的校花。
她家境優越,父親是進出口貿易公司的經理,家裡有轎車,住洋房。
那年冬天,我鼓起勇氣邀請她回家過年。
"你家在哪啊?"她好奇地問。
"縣城,不大,但很溫馨。"我有些忐忑地回答。
"那太好了,我還沒去過縣城呢!"她天真地說,完全沒意識到我的緊張。
回家前,我特意給母親打電話:"媽,我帶同學回來,家裡…你們…"
"放心吧,媽知道你的意思,會收拾乾淨的。"母親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到家那天,下著小雪,周師傅早早地在車站等候。
他穿著一件陳舊的藍棉襖,戴著頂破舊的棉帽,在人群中顯得格外樸素。
看到周師傅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後悔帶林小雨回來了。
"立明回來啦!這是你同學吧,快進屋暖和暖和。"周師傅熱情地招呼著。
他伸手要接林小雨的行李箱,我趕緊攔住:"不用了,我來就行。"
其實我是怕她看到周師傅那雙粗糙的手。
回家的路上,周師傅驕傲地向林小雨介紹縣城的變化:"這幾年發展不錯,都有肯德基了。"
林小雨禮貌地點頭微笑,但我能感覺到她的不自在。
家裡,母親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還特意買了瓶紅酒。
"小雨啊,別嫌棄我們家簡陋,想吃什麼儘管說。"母親殷勤地說。
飯桌上,周師傅不停地給林小雨夾菜:"嘗嘗這個,我們這地方的特產。"
我注意到林小雨的目光幾次停留在周師傅的手上——那雙粗糙、黝黑的手,指甲縫裡依然有著洗不掉的痕迹。
晚飯後,我借口帶林小雨出去散步,實際上是想逃離那個讓我感到窘迫的家。
"你爸爸是修鞋的啊?"林小雨小心翼翼地問。
"繼父,我親生父親早就去世了。"我解釋道,語氣中帶著一絲防備。
"哦…他看起來人很好。"她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個年假過得很不自在,我刻意減少了周師傅與林小雨接觸的機會,甚至不願意在外人面前叫他"爸"。
離開的那天,周師傅執意送我們到車站,還塞給我一個信封:"學校還有半年,這是生活費,別省著用。"
我接過信封,勉強說了句"謝謝",卻沒有叫他一聲"爸"。
回校後不久,林小雨提出了分手。
"我覺得我們不合適,"她委婉地說,"你是個很好的人,但我們的世界太不一樣了。"
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但我沒有挽留。
畢業那年,周師傅和母親來參加了我的畢業典禮。
看著台下穿著樸素的他們,和其他家長光鮮亮麗的打扮形成鮮明對比,我心裡五味雜陳。
大學畢業後,我留在省城工作,起初幾年收入不高,勉強能維持自己的生活。
與繼父的聯繫也漸漸少了,每次通話都是簡單的問候,我總是推脫工作忙,很少回家。
實際上,我心裡始終有一道坎過不去——我不願承認自己是一個修鞋匠的兒子。
這種心態讓我在同事朋友面前,從不提及家庭背景,只說父親早逝,母親在老家種田。
直到三年前回家過年,我才發現繼父的修鞋攤還是老樣子,他的手比以前更粗糙了,背也駝了許多。
他坐在那個破舊的小板凳上,低頭專註地修著一雙學生皮鞋,脖子上戴著一副老花鏡,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孤獨。
"爸,這麼冷的天,您還出來啊?"我走上前,喊出了這聲"爸",卻發現喉嚨有些哽咽。
"立明來啦!"他抬頭,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快回家,你媽燉了雞湯等你呢!"
那天晚上,母親悄悄告訴我:"你繼父這些年省吃儉用,把積蓄都用在你學費上了。家裡條件差,他怕你知道了心疼,從不對你提起。"
"那我大學四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我驚訝地問。
"全是他一點一點攢的,那幾年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門修鞋,常常干到晚上十一二點。下雨天,就打著傘在街角修;冬天手凍裂了,抹點風油精繼續干。"母親的聲音哽咽了。
"他還經常幫人白修,說是積德,其實是怕得罪人,影響你在學校的名聲。"
我的心如刀割,那一刻,多年來的愧疚和羞恥如洪水般湧來,幾乎將我淹沒。
我想起了那個冬天,他在車站搓著凍紅的手;想起了那雙永遠洗不幹凈的手指;想起了他每封信末尾都會寫的那句"好好學習,爸爸為你驕傲"…
那天晚上,我偷偷來到繼父的房間,看見床頭放著一個舊皮箱。
出於好奇,我打開了它——裡面整整齊齊地放著我從上大學以來的每一封信,每一張照片,甚至還有我高中的獎狀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我在大學讀書時,很少給家裡寫信,即使寫,內容也很簡單。
但他卻把這些簡單的信件,當作寶貝一樣珍藏。
箱子底部,還有一本發黃的相冊,裡面全是我的照片——從小學到大學,一張張記錄著我的成長。
許多我都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拍的了,想必是他偷偷請人翻拍了我的照片。
最後一頁,是我大學畢業時的合影,照片上的我西裝革履,而他和母親站在我身旁,樸素的衣著顯得那麼與眾不同。
照片背後,工整地寫著一行字:"立明大學畢業,今後就是國家棟樑了。"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那一刻,我感到無比的慚愧和自責。
從那以後,我每月都給家裡寄兩千元生活費,逢年過節還會多寄一些。
令我沒想到的是,繼父竟把我寄的錢又存了起來,說是給我留著買房子用。
"你在城裡工作,遲早要買房子成家,這錢你留著用吧。"他在電話里這樣說。
去年春節,我特意請了一周假,帶繼父來省城旅遊。
這是他第一次來我工作的城市,看著高樓大廈,他像個孩子一樣充滿好奇。
"立明,你就在這樣的大樓里上班啊?真氣派!"他仰著頭,眯著眼睛說。
我帶他逛了省博物館,遊了人民公園,還去了我公司所在的寫字樓。
在公司,我向同事們驕傲地介紹:"這是我爸。"
同事們紛紛與他握手,誇他教子有方。
看著他羞澀又自豪的表情,我心裡充滿了溫暖。
參觀完省博物館後,我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休息。
突然,我發現他背包里還裝著修鞋的工具。
"帶這個做什麼?"我有些驚訝地問。
"習慣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再說你這兒鞋子磨壞了,我能搭把手。"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緊緊抱住了這個與我沒有血緣關係卻付出了全部心血的父親。
"爸,您看我現在工作穩定了,您和媽也該享享清福了,修鞋的活就別幹了吧。"我懇切地說。
"幹了一輩子了,突然不幹還真不習慣,"他撫摸著那些磨得發亮的工具,"再說這手藝能幫到人,心裡踏實。"
回到家,我和母親商量,決定在縣城給他們買套新房,離菜市場近一點,方便母親買菜。
"你們的心意我們領了,但老房子住習慣了,就不折騰了。"繼父擺擺手說。
"那您總得有個像樣的修鞋鋪吧,街角那個攤位太簡陋了。"我堅持道。
就這樣,在離家不遠的小街上,我給繼父盤了間小店面,取名"周師傅修鞋店",還配了空調和音響,讓他工作時能舒適一些。
店開業那天,周圍的街坊鄰居都來捧場,大家紛紛誇獎繼父的手藝好,人品更好。
"老周啊,這鋪面不錯,你可是咱們這一帶最體面的修鞋師傅了!"一位常來修鞋的老顧客笑著說。
繼父不好意思地搓著手:"都是立明的功勞,他有本事。"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驕傲,那一刻,我感到無比的滿足。
如今,我在省城已經小有成就,住上了電梯房,開上了小轎車。
每個月我都會按時給家裡寄錢,但繼父總是把錢又悄悄存起來,逢年過節再塞給我。
今天收到他的匯款簡訊,我心中又是一陣酸楚。
放下手機,我撥通了繼父的電話:"爸,您別再給我寄錢了,我真的不缺這個。"
電話那頭,他憨厚地笑著:"立明啊,爸知道你不缺錢,但這是爸的一點心意,你就收下吧。"
掛了電話,我打開衣櫃,從最裡層拿出那雙陪伴我走過大學四年的皮鞋——雖已破舊不堪,卻是我最珍貴的財富。
鞋底磨損了多處,卻被精心修補過,每一針每一線都透著愛的痕迹。
我輕輕撫摸著這雙鞋,彷彿觸摸到了那雙粗糙的手,那雙在我人生道路上,為我修補坎坷的手。
血脈可以斷,但真情永不變。在他那布滿老繭的手指間,我看到了鞋底里藏著的星光——那是照亮我一生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