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我們村的位置實在太偏遠了，離鄉政府所在地還有十二公里的山路。而我們村也全部在山裡，要不是還有兩個比我們更偏遠的村子，我們這裡就算得上「盡頭路」了。
一直以來，我們村的小學就被當成「片小學」，山裡的三個村子的孩子都要來我們村小學上學。七十年代的時候還好，那時候每家每戶都有幾個孩子，我們學校也就能開上幾個滿班。
但進入八十年代之後，計劃生育的普及，每家的孩子個數少了，上學的孩子自然就更少。於是，我們村上的小學就迅速沒落起來。
以前，我們村小學也有四五個老師，聯校會派來一兩個吃國家糧的公辦老師，其中一個擔任校長，再不夠的就用民辦教師頂上。我就是早年的民辦教師，雖然還不到四十歲，卻也有了十多年的教齡。
84年的時候，學校每個年級的學生已經是個位數了。於是，聯校就把公辦教師全部撤了出去，這樣一來，我就成了資歷最老的一員，也順理成章被聯校委任為「校長」。
但我一個人畢竟無法兼顧五個年級，在我的多次請求下，聯校答應給我再派一個同事來支援。
84年的下半年一開學，新同事來了，一個剛剛高中畢業的男青年，在我眼裡完全就是個孩子，看上去和我自己的孩子年齡差不多。
我雖然才39歲，但那個年代農村人結婚年齡都偏早。我是19歲結婚的，第二年女兒就出生了。所以，新來的同事在我眼裡其實就是個晚輩。
經過這麼些年來的折騰，我自己心裡其實早就有點厭倦這份工作。要不是村上的領導還有鄉親們多次說好話，說再怎麼也不能讓村上的孩子跑那麼遠去外面讀一年級，我早就想捲起被窩鋪蓋走人了。
因為那時候的民辦教師工資太低，我每個月到手的工資也就是二十來塊，再加上村上還有一點少得可憐的補助，每個月滿打滿算也就25塊上下，這樣的收入肯定無法養活一家子人。
於是，我19歲的女兒高中畢業後，就已經去了南方打工，每個月能往家裡寄一百來塊錢，還多次在信中和我說，讓我也去廣東打工算了，幾年時間就能夠賺到半輩子的收入。
但一來是鄉親們的挽留，其次這將近十多年來習慣了和孩子們打交道，我也就暫時繼續留下來，更何況聯校還委任我當了校長呢，當了「領導」的人豈能臨陣脫逃？
新來的同事姓黃，家裡在山外，還是鄉鎮府所在地的村子，也是高中畢業未能考上大學的孩子。
小黃在和我閑聊時告訴我，自己從小就最崇拜老師，最希望自己長大後也能當老師。可惜高中未能考上大學，如今有個當代課老師的機會，自然就不管工資低也加入進來。
我對小黃的理想很是認同，可現實和理想之間的差距，正是我自己親身經歷過來的。
於是，我便經常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他：你要是真想當老師，那就得坐得住冷板凳耐得住寂寞，更要守得住清貧，這點微薄的工資連養家糊口都難，更別想著發財致富了。
小黃卻靦腆地回答，自己並不在乎錢多錢少，還略微帶點不好意思的神態說自己家裡的條件還可以，父親並不指望他賺錢養家。
小黃還說，自己當代課老師也不是白當的。雖然上高中時沒考上大學，但現在也還是在參加自考，一定要拿到大學文憑。聯校的領導也告訴他，如果代課老師當得好，到了一定的年齡段，也還是有機會轉正的。
這個說法我很多年前就聽說過，可惜一直沒有兌現，我心裡也漸漸沒有了那份念想。但人家小黃是年輕人，我這當領導的人當然不能去潑冷水，反倒只能訕訕地給他鼓勵加油。
當時的農村小學，除了寒暑假之外，每個學期都至少有一次農忙假。既是讓孩子們參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也是照顧民辦教師家裡還要種地的緣故。、
我們夫妻只生了一個女兒，家裡的農活全靠我們自己動手，一般的事情都只能辛苦妻子，一個婦道人家也當起了全勞力。
但我每天放學之後，也還得去干各種各樣的農活，主要就是那些需要點體力的活，總不能全部丟給妻子自己當撒手掌柜吧。
小黃來了我們學校之後就住在學校，放學之後基本都是在學校複習。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只要白天聽我說今天放學後要去幹嘛，他就會主動跟著我幫把手。
這樣一來我很快就看出來了，小黃的家庭條件確實應該不錯。因為20歲上下的他，原本應該是最為精壯的年齡，可干農活還真不在行不說，體力也不是很好，甚至還不如我這個中年人。
但再怎麼說，人家可是自願來幫我的，我當然不會嫌棄他幹活不行，反倒經常勸他別這樣，有時候甚至還玩笑地說：反正你來了也幹不了特別重的活，不如留在家裡多看一陣書，那樣就能更早拿到文憑。
小黃對我的調笑一點也不在意，還說自己也就是來「學」的，畢竟對種地干農活不在行，自己生長在農村，連地都種不好肯定說不過去，只要你不嫌棄就行。
於是，我和小黃在學校就是同事兼上下級，放學後就是忘年交了。只要我家裡做點什麼好吃的山貨，總會把他也叫來吃一頓，有時候我們倆還喝上一杯自己釀的苞谷酒，倒也其樂融融。
快過年的時候，女兒從廣東回來了，令我想不到的是，小黃竟然還和她是同學，上高中時同一個年級不同班而已，但也算是認識。
自從我女兒回來後，小黃來我家的頻率明顯增多起來，只是當時我們夫妻都沒有在意而已，畢竟他們是同學，如今小黃在我們村當老師，同學之間交流多點很正常。
但學校放寒假了，按道理小黃應該是回家去的，可他竟然一直留在學校沒走，我問他為什麼不早點回家時，他也說家裡太吵搞不了複習，不如留在學校更安靜。
於是，整個寒假裡，小黃基本都留在學校，白天有事沒事還來幫我加干點活。儘管是冬天了，那年代的農村人其實也不能全閑著，既有種點冬作物的習慣，也有為來年春播做準備的。
而通過半年來的「實習」，小黃對干農活確實有了明顯的長進，做起事來也有板有眼，甚至不用我安排也能自己找到活干。
小黃直到過年前兩天才回家，但大年初二竟然就來了學校，甚至還提著一些禮物來了我家，美其名曰是給領導拜年。
但我還是看出了點端倪，畢竟大年初二拜年在我們當地可是個特殊的日子，所謂的「初一兒子初二郎（女婿）」，一般的人家哪裡會大年初二給你拜年的？如果真的是給「領導」拜年，要不就大年初一的下午，要不就初三更恰當一些。
更主要的是，我看到小黃和女兒之間的神色有點不大對頭，兩個人看彼此的眼神是很難瞞住的。
我自己也是年輕人走過來的，看到這一幕，馬上就想到：難道小黃和我女兒之間有什麼秘密不成？
天下父母心，哪個父母不會為自己孩子將來的幸福著想？在我心裡，對小黃本人並不反感，但對他的職業還是頗有點看法的。畢竟自己已經幹了十幾年這個了，能有多大的前途，自認為足以看得清楚。
再加上這段時間來，尤其是女兒回家之後的這十幾天里，小黃來我家的頻率明顯增加，主動幫我幹活也比以前更賣力，這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看穿了這一層，一切就都好解釋了，包括他放寒假也不回家，一直拖到快過年才戀戀不捨地走，大年初二又迫不及待地回來了，這裡面可都是奧妙啊。
等小黃走後，我和女兒很正式地談了一次話，直接問她和小黃之間是什麼情況。
在我的「逼問」之下，女兒也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實情。
原來，他倆在學校的時候就互有好感，即使是在把早戀視同洪水猛獸的80年代，他們不至於光明正大地談戀愛，但畢竟因此也分了心，這才導致高考失敗。
我聽了也是懊惱不已，只是畢竟已經水過三丘了，再去追究他們當時因為兒女情長而耽擱前程的事也沒用。
但我還是很嚴肅地問女兒：你要想清楚，你父親就當了半輩子的民辦教師，家裡的情況你也看在眼裡，你真要選擇他，就要做好將來過清苦日子的準備。
女兒很肯定地回答了我，說自己不在乎那些物質上的享受，更相信小黃不會止步於此，憑他的韌性，肯定不會當一輩子民辦教師的。
既然話都說清楚了，再加上我對小黃的印象也不壞，也就默認了他們之間的交往。
女兒是元宵節離家會廣東的，臨走前肯定是和小黃說過我們父女談心的事，小黃對我家的「幫助」也更頻繁更貼心了。
有時候我也嘗試和他開點玩笑，說你小子不安好心，表面上是給我幫手幹活，其實是夜貓子進屋想偷我的寶貝。
這時候，小黃肯定不會辯駁我半真半假的指責，卻也很正式地安慰我，自己將來肯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果然，大概是第三年，小黃終於拿到了大專文憑，後來就調到了外面的中心小學。88年，他把我女兒娶走了。
時間來到1994年，小黃真的轉正成了公辦老師，而我因為民辦教師工齡更長的緣故，早在兩年前就轉正了。
再後來，我到齡退休，因為只有一個孩子的緣故，雖然也拿著一份退休金，但女兒女婿卻早早把我們接到身邊住在一起。
後來，女婿先後在鄉里和鎮上的初中任教，他們的小家庭也過得幸福美滿，我們夫妻倆也一直和他們住在一起，如今年近八旬的我，還經常和女婿感慨：
你當年可沒安好心，表面上是去幫我們幹活，其實竟然讓我「賠」上一個女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