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插圖:喵喵夏,講述:盈盈,女
01
一個爸爸給孩子最好的愛,就是愛他的媽媽。
我爸的確深愛我媽,哪怕他被我媽甩了,離婚多年,還是不允許別人說我媽一個不字。
說真的,我都替他心酸。
都21世紀了,像他這種純純的大冤種太稀少了。
主要是,我替他感到不值。
02
我爸大名叫康凱,大家都叫他凱哥。
當年,大學畢業的凱哥在我媽的「拉攏」下,去日本淘金。
五年後,他一個人,帶著當時只有一歲半的我回了國。
他想家,覺得自己的孩子必須在中國長大。
但我媽想留在日本。
兩人和平分手。
我爸帶回國的,除了我,還有他用五年時間學到的日料手藝。
03
為了方便照顧我,凱哥貸款買下一家門面做日料。
那是2005年的鄭州,吃日料的人本就不多。
更何況,凱哥因為用料嚴苛,所以價格很不親民,開業即虧損。
為了生計,凱哥的店只在中午開,接待為數不多的幾個鐵杆粉絲。
下午至晚上,他到別的店去打工。
他的烤肉手藝替打工的店家贏得了好聲譽。
後來,店家邀他技術入股,於是,凱哥在鄭州有了兩個店。
一個用來養活自己的手藝,一個用來謀生。
04
所有人都覺得凱哥一個男人帶著孩子不容易,包括爺爺奶奶也想幫忙。
可是,爺爺奶奶只要一看到我們父女倆,就兩件事,勸他再婚,勸他把我交給他們帶。
凱哥義正辭嚴:「把盈盈交給誰我都不放心,我的閨女,我必須親自帶。」
對了,我從來沒見過姥姥姥爺,據我爸說,他們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
關於再婚,凱哥更是難得的一往情深:「我和前妻之間有盈盈在,她早晚會回來,這輩子,我只等她。」
05
於是,凱哥帶著我相依為命。
凱哥不是一般的慣我。
他拿出在日本學日料練刀工的勁頭,每天給我梳不同的辮子,讓我狠狠地被老師、小朋友羨慕著。
很小的時候,無論我想要什麼,凱哥就是借錢,也會給我買。
他當時經常去北京、上海考察學習,每次都會帶上我。
他帶著我,最熱衷的兩件事,一是找各種好吃的,美其名曰讓我有一個博愛的胃,以後到哪都能適應。
另一件則是帶我去逛街,給我買衣服、玩具。
凱哥說:「我的閨女,必須愛美,必須見過世面。」
但,7歲之後,我就拒絕凱哥給我頻繁買衣服和玩具了。
理由是,衣服玩具太多了,整理起來太麻煩。
06
事實是,凱哥慣我,但我也有意識地心疼他了。
每次牽他的手,都會被他手上大大小小的傷疤剌得直想哭。
那是在日本學徒時留下的。
凱哥可以把碗口粗的蘿蔔切得薄如蟬翼,並且不斷。
他說,學習日料,要先從刀工開始,師傅本來不想收他,但見他如此勤奮執著,最終欣然教他。
凱哥酒精過敏,可是在店裡,總有客人喝到深夜,並且盛情邀老闆陪上一杯,凱哥不好推辭,就豪爽地捨命陪君子。
然後,跑到衛生間里吐夠了,再用皮蛋蘸醋解酒,這個方子對他很管用。
剛開始,我不希望他喝酒,但他說:「顧客就是上帝,怎麼能對上帝說不。」
於是,每次見有客人要他喝酒,我就趕緊去後廚給他準備皮蛋和醋。
07
小孩子都會找媽媽,我也不例外。
凱哥就跟我實話實說:「爸媽在一起經常吵架,偶爾還會摔東西,反正就是兩個並不可怕的人,一碰到一起就會變得很可怕。所以,對不起,爸爸真的沒法給你一個既有媽媽,也有爸爸的家。」
但他向我保證,媽媽很愛我。
她會時不時地從日本寄各種東西給我。
我問他媽媽為什麼不回來看我?
他說媽媽在申請什麼日本永久居留權,回國不是很方便。
後來又說媽媽去了美國深造,參與什麼援非國際志願者行動等等。
每次提起媽媽,爸爸都會給出很多讚美。
說她聰明漂亮,有理想,說自己就是格局太小了,所以配不上媽媽。
08
也因此,我對媽媽的印象既模糊,也深刻。
模糊的是母親的溫度我從來不曾親自觸碰過,深刻的是她那麼優秀,就連已經淪為前夫的爸爸每次說起她都讚不絕口。
不管我是學習拿了好成績,還是小小地幫助了別人,我爸都會將我的優點歸結於遙遠的媽媽:「我閨女真像媽,優秀,善良。」
我曾經問過爸爸,可有媽媽的照片?
他特別懊悔地說,離婚時,一時氣憤,全燒了。
偶爾,我倆在大街上碰到一些人,凱哥會指給我看:「那個人跟你媽很像」「你媽就那樣,走路帶風,做事風風火火。」
當然,凱哥把我媽說得天花亂墜,情人眼裡出西施,可是,別人卻不這麼說。
尤其是爺爺奶奶,常常感嘆:「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把孩子丟給男人,管都不管,看也不看?」
凱哥除了對我脾氣好,對別人其實是說一不二的爆脾氣。
說媽媽壞話的人無論是爺爺奶奶,還是外人,他一律翻臉:「你們又沒見過她,也不了解她,能不能別瞎說。」
09
離婚了,卻把「我媳婦」掛在嘴邊。
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一口回絕:「跟我媳婦比差遠了。」
他一個發小董娜從小就暗戀他,知道他離婚後,更是不加掩飾地熱烈追求。
而且,董娜對我也特別好。
我的青春期生理衛生課,都是凱哥委託她給我上的。
可是,凱哥對董娜的拒絕永遠那麼冷酷無情:「小時候咱們就沒感覺,我拿你當妹妹,所以啊,你趁早別打我主意,再把自己給耽誤嘍。」
可是,董娜真的很喜歡凱哥,不管他怎麼拒絕,她還是時常關心著我們。
就連我,都忍不住替董娜說情:「爸,要不你就娶了娜姨吧?」
凱哥無情拒絕:「跟你說一萬遍了,這世上,除了你媽,別人我都不感興趣。」
雖然我心裡替董娜感到委屈,但哪個孩子不是在心靈上更偏向自己的媽媽呢?
10
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凱哥對顧客春天般的溫暖,但對異性,卻是秋風掃落葉般的無情。
有一次,爺爺奶奶不惜裝病以逼迫凱哥相親。
凱哥不忍心,於是求我跟他配合。
相親現場,我負責挑食、耍脾氣,嚇退對方。
我曾經讓凱哥跟我說實話,他是不是害怕再婚了,後媽對我不好?
他說:「嗯,有這個因素,但最主要的,還是我心裡裝不下別人。」
記得我當時跟他說:「有時候,挺羨慕媽媽的。這輩子,有你這麼個人,死心塌地地愛著她。」
我爸藉機發揮:「所以,你就不算是單親的孩子。」
我稀里糊塗地點著頭。
的確,有他在,我什麼也不缺。
11
我上初一時,凱哥的日料店漸有起色。
見他那麼辛苦,我提出跟他學做日料。
剛開始,他並不同意,說學徒太苦:「我的閨女,沒必要吃這個苦。」
他不教我,我就每天放學跑到後廚偷偷學藝。
我不得要領地照貓畫虎,霍霍了不少食材,還時常把自己割傷。
凱哥見了,心疼食材也心疼我。
於是,答應收下我這個門徒。
而當師傅的凱哥和當父親的凱哥完全不同。
他是慈父,卻是個嚴師。
用刀的手法不對,罵;做事時不夠專註,罵;土豆絲切得不均勻,罵。
一個沒忍住,被他罵哭,他罵得更凶,連日語都跟著冒出來了。
而等走出操作間,他又秒變舔狗式慈父,問我餓不餓,累不累?
我都疑惑:「凱哥,你是怎麼做到這麼雙面人的?」
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後來,他想明白了:「當年在日本,就是這麼被師傅訓出來的,甚至挨過打,有些東西就像刻在骨子裡了一樣。」
12
關於日本的生活,凱哥很少提及,有時我問,他也是輕描淡寫地敷衍過去。
我那時想,一定是太苦了,所以,他不願回憶吧。
而嚴師真的出高徒,我在學徒三個月後,慢慢上手,日料做得像模像樣。
有一個周日,飯店打烊後,我在後廚打掃衛生,像往常一樣,檯面全部收拾整潔,跪在地上,用抹布一點點把地面擦得鋥亮。
凱哥有輕度潔癖,我也有點。
擦汗時,不經意間看到凱哥正站在門口看我,眼睛微紅。
他說:「跟著我,還是讓你吃苦了。」
我頭也不抬地繼續擦:「這不叫苦,這叫長本事。儘管你老誇我像我媽,但我還是想像你多一點,勤勞自律,長得帥也就算了,偏偏活得還帥。」
凱哥聽了,一臉的心滿意足。
其實,窮人的孩子並不早當家。
我慢慢覺得,被愛的孩子才早當家。
凱哥全身心地愛著我,他拒絕再婚,與其說是放不下前妻,其實,根本就是怕我受委屈。
他疼我,我慢慢也開始懂得心疼他。
13
2022年高考,我考入鄭州大學。
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讓凱哥閉店一天。
然後,我主廚,給他做了一桌日料。
我以茶代酒,想跟凱哥推心置腹的聊聊。
端起茶杯,眼睛就濕了。
這些年,他又當爹又當媽的樣子,過電影一樣地在腦海里閃過,幸福著,心酸著。
我強忍眼淚,敬他:「爸,您辛苦啦!」
凱哥將杯中茶一干而盡,深吸一口氣,對我說:「如果沒有你,我這些年,都不知道怎麼過,爸爸要謝謝你。」
14
茶不醉人人自醉。
那晚,我們父女倆吃吃喝喝,認真點評每道菜的得失。
氣氛那麼好,我對凱哥說出了最心底的話:「爸,我馬上就上大學了,你真的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
一聽這話,凱哥的表情全是拒絕,但我卻堅持把話說完。
「我19歲了,除了繼續被你保護,也想保護你。除了被你愛,也希望有個人和我一樣愛你。凱哥,給我娶個後媽吧,我怎麼愛你,就怎麼愛她。哪怕她不愛我,我依然會愛屋及烏地好好對她。不管怎樣,凱哥,為自己活一次。」
我同時還跟凱哥說了一個秘密。
事實上,我被他養育得很好,人緣也好,甚至從初中開始,就有收到男孩的情書。
而我呢,從來都是斬釘截鐵的拒絕,像一個情感絕緣體。
因為這些年,我親眼看到凱哥為了我,拒絕成家,所以,對我來說,喜歡上任何爸爸以外的人,都是對爸爸的背叛,對我們親情的背叛。
「所以,爸爸,我們不應該彼此捆綁,我們應該鼓勵對方去擁抱更廣闊的世界,愛自己,也愛別人,並且享受被愛。這才是正常的生活與感情,這才是幸福的人生啊。」
15
我的話,把凱哥說哭了。
然後,他告訴我一個驚天的秘密。
原來,他和媽媽不是離婚了,媽媽當年是死於他的「見死不救」。
凱哥說,我媽真的是一個要強又命苦的人。
當年大學畢業,她和爸爸雖然都找到了工作,可是工資都很低,姥姥姥爺身體不好,每個月光是醫藥費就是巨大的開銷,所以,我媽果斷決定去日本淘金。
異國他鄉,他倆沒日沒夜地打工,常常每天只能睡三五個小時。
可是,辛苦賺來的錢也沒能挽救姥姥姥爺的生命,他們先後去世。
後來,就有了我。
為了讓我有一個很好的生活與教育環境,爸媽比之前更加拚命。
有一天晚上,媽媽從做家教的學生家裡出來,開車回家時,疲勞駕駛的她一個打盹把車開到了反道上,剛好與反道上一輛急馳的皮卡車撞個正著。
她被送到醫院時,經歷三個小時的搶救後,被醫生宣告為腦死亡。
醫生說就算做各種康復訓練,最終醒來也是植物人。
而且,需要進專門的康復醫院治療,費用幾乎是天價。
彼時,我剛滿一周歲,嗷嗷待哺。
因為媽媽是全責,所以光是搶救費,已經花光了他們所有積蓄。
後續的治療,爸爸就是每天工作48個小時,也支付不起。
苦苦掙扎了三天,爸爸花光了借來的最後那點錢後,最終選擇了放棄。
從此,醫生撤掉媽媽身上各種維持生命儀器的場景,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噩夢。
他一直在問自己:如果自己不放棄,奇蹟會不會發生?女兒是不是還能擁有母愛?
所以,19年來,他愛我如命是真,向媽媽贖罪也是真。
16
從來不知道,看似風平浪靜的生活,其實曾經山崩海嘯過。
我無法想像,遙遠的異國他鄉,舉目無親的父母,被命運狠狠摩擦的時候,該是多麼無力。
而我能做的,就是給了凱哥一個長久而沉默的擁抱。
任由他將積攢了19年的淚水,決堤般地流淌。
過了許久,我問他:「媽媽葬在哪兒?能帶我一起去看看她嗎?」
一夜無眠,第二天,19歲的我終於見到了媽媽。
只不過,是一方墓碑和上面一張小小的照片。
她真的很秀氣,嘴角帶著一絲永不服輸的小倔強。
那天,爸爸跟我說了關於媽媽的很多事情,尤其是她意外懷上我之後,本來沒想留下,可是,他們都捨不得,相約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生下來,健康養大。
媽媽直到生我的前五個小時,還在工作。
生下我之後,她沒有坐月子,直接回到工作崗位上,父母都不在了,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儘可能讓我在相對寬裕的環境下長大。
如今我長大了,還算陽光,還算健康,但她卻沒有看到過。
觸摸著照片上的她,人生中第一次喊「媽媽」,突然間特別能理解爸爸的感受。
儘管當年的他不得不做了一個可以理解且理智的選擇,但,越是深愛的,越是抱歉的。
就像此時此刻,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媽媽(當年1歲的我,對媽媽沒有絲毫印象),內心的悲傷翻江倒海,但比悲傷更猛烈的,是自責。
如果不是因為我,她可以不必那麼辛苦,也就不會出車禍。
如果不是為了把我養活,爸爸或許可以選擇繼續為媽媽治療。
17
那天之後,我再沒提讓凱哥找另一半的事情。
只是每天貌似沒心沒肺地在店裡幫忙,每頓毫不糊弄地跟他一起好好吃飯,夜晚打烊時,我倆也不坐車,就一路慢慢走回家。
我跟他說:「凱哥,以後我要是有娃了,你得幫我帶,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你帶的娃,錯不了。」
凱哥特別開心:「隔輩親啊,我肯定特別慣TA,到時你可不要怪我。」
我笑:「嗯,但前提是,我得嫁出去,才能有娃啊。」
凱哥惱了:「我閨女這麼好,憑什麼嫁不出去?」
我套路他:「因為這輩子,你不娶,我就不嫁。」
凱哥想了想,跟我說:「閨女,這事不能強求,但,如果遇到合適的,我會爭取的。」
我笑:「不逼你。但,凱哥,這些年,你有多辛苦,連我這個做女兒的,也只能體會那麼一丟丟。所以,你必須答應我,放過自己,學著好好愛自己,你說我像我媽,那我就代表她回答你:那不怪你,如果當時換作是她,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這次,凱哥沒再反駁,他答應我:「一切隨緣。」
18
生命來來往往,來日並不方長。
親愛的媽媽,你聽到我們父女的對話了嗎?
那麼,媽媽,在天有靈,你會原諒我們,並祝福我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