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成蔭
我的初戀叫程琳,小我六歲,那年她十六歲。
也許,在現在人眼裡,十六歲還是個孩子,正是讀初中的年齡,在我們那個年代,已經是大人了。我的七爺十六歲時生下我的堂叔,我堂叔十六歲時已生下我的堂哥。
在老家,十六歲的女孩已經發育成熟,走出去就是活脫脫的大姑娘了。都說吃羊肉的孩子發育得早,也許有這因素。程琳的爺爺是開羊肉店的,冬天的早上,每天一碗羊湯,把她清秀的臉蛋滋潤得紅潤潤的,修長的身材滋潤得水靈靈的,一雙大眼睛滋潤得水汪汪的。
程琳家住在我家河東邊,隔了一條寬寬的河流,河上沒有橋,只有一條木船,也沒艄公,跨越河兩岸有一根粗粗的麻繩,過河人自己拽著繩子,牽引著木船到河對岸。
我家住在老街上的最東頭,緊靠河邊。豬行、商行、飲食店、剃頭店、郎中店、東方廟都在這條老街上街上 。家門前有條土路,河東人趕集、上街都從這條船上過河,上岸後,必從這條土路上經過。每天站在門前,看到路上行人穿棱,大姑娘小媳婦上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二十二歲的我已情竇早開了,看到漂亮的女子總會偷偷地看幾眼。
程琳每天都要從門前經過,第一眼看到她時,就有些吃驚,河東邊居然有這麼漂亮的丫頭?以後,大約掌握了她每天從門前經過的時間,早早倚在門框上,靜靜地等待她從門前慢悠悠地過去,先看到的是她的正面,離開後再看她的背影,只緣裊娜多情思,更被春風長挫摧。
後來,我到堂叔的篾匠店打工。老家人的生活離不開柳條、竹子編織的生活用品,柳條藍子、柳條筐、涼匾、涼席、篩子、盤藍……都是堂叔作坊里編織出來的。堂叔一個人忙不過來,找了五六個幫工,在那個年代,老街上算是生意做得最大的一個老闆了。剛走進堂叔的店,我驚呆了,程琳也在店裡做幫工,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她的名字。
老家人有趕香期的習慣,到了香期那天,天南海北的開店的總是把店裡的東西運到香期場上去賣,堂叔也是如此。老家的香期好像特別多,正月十五橫垛、正月二十八大元垛、二月初八古溪、三月初三孤山、三月初八分界、三月二十八生祠、九月十九寶塔……每到香期的前一天,堂叔便安排我把這些東西早早運到香期場上,並挑一個長得漂亮的女子陪同我。堂叔心裡明白,一個漂亮的女人往攤位前一站,能多做不少生意。每次都是程琳陪伴我,這就有了和她單獨接觸的機會。
那個年代還沒有普及拖拉機,運貨物靠的是山車和板車。趕香期靠的是搶位子,去晚了好的市口就被別人搶走了,甚至差的市口也沒有了。前一天就得趕到廟會的地方,連夜擺好攤子,晚上就守在攤位旁邊。
每次趕香期時,堂叔便準備好乾糧,無非是桃酥、麻餅、油餅之類的,帶一隻篾子外殼的暖水瓶,花一角錢到街上的老虎灶上打瓶開水。天黑下來,把一張席子鋪在地上,我和程琳就躺在涼席上,每人裏一條單被,就算床鋪了。不過,晚上睡覺並不踏實,將就著朦朦朧朧地度過一個晚上。馬路上涼風習習,天空一輪明月高懸……
後來,堂叔的東西不夠賣,每天晚上都要開夜工,天天要做到八九點。鄉村的夜晚,八點過後家家都熄燈上床了,外面一片寧靜,偶爾傳來幾聲犬吠。程琳回家和我同路,放工後,我便和她結伴而行。老宅子東邊是一片墳地,白天都感到陰森森的,再加至河裡每年都有人淹死。女人總歸膽子小,經過這裡時,總是提心弔膽,每晚我先把她送回家,直至送到家門口。
早年愛讀書,像父親讀的《三國》、《水滸》,都是我的最愛。有本影印本的《聊齋》,簡直讓我愛不擇手,讀過一遍又一遍,幾乎到了能全文背誦的地步。每次送程琳回家,總是跟她講《聊齋》里的故事,聽得她毛骨悚然,不知不覺地依偎到我的懷裡。
初戀不懂愛情,我至今都沒有弄明白,那時我倆是不是熱戀?我也沒提出來娶她,她也沒有說要嫁給我,只是感覺倆人在一起的日子很愉快,有說不完的話。後來,她父親做主,嫁給了鄰近的一個莊子上,我則娶了界河南邊的女子為妻。
從此,倆人就這麼分開了。
程琳嫁的男人是行船的。老家有幾座磚窯,燒青磚小瓦,但因當地的泥土是沙性土,做不了磚瓦,都是從江南用船運過來的,程琳的男人就是給窯場運輸泥土的。結婚後的第三年,長江里發大水、刮颱風,程琳的男人和船都翻入長江。可嘆紅顏多薄命,十九歲的程琳成了年輕的小寡婦。
我知道這件事時,已經過去半年多時間了。在我結婚後的第三年,跟隨公社剛剛成立的建築隊去了東北哈爾濱,做政工工作。年底回家時,妻子告訴我這件事,著實有點心癱難忍。程琳的男人遇難後,她的父親把她接回娘家住了,也許是讓她早點忘掉這段人生的痛苦吧。
當晚,決定和妻子過去看看她。河裡的木船已經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水泥橋,程琳家的老房子也拆除了,在河邊上建了三間七架梁磚瓦房,站在我家門口向東望去,隱隱約約能看到她的家。走進程琳家時,還沒聊幾句,她已是淚如泉湧,聲音哽咽,二十歲不到的她已憔悴了好多。妻子悄悄地離開,和她嫂子自顧聊天去了,把這片小小的空間留給了我和程琳……
那天晚上,我找不到安慰她的語言,什麼樣的話語從我嘴裡出來都顯得那樣的蒼白,那樣的無力。程琳婚後沒有生孩子,和妻子商量了一下,我讓兒子認她做了乾媽……
我單位有個同事,和我年齡差不多大,工程隊的技術負責人,前幾年妻子出車禍過世了,我湊合著程琳和他重新組成個家庭,他們雖見面了,卻沒有接受他。後來,妻子也把單位里離過婚的同事介紹給她,同樣沒有被她接受。罷了罷了,以後我們再也沒有給她牽過線,也許她的心裡一直忘不了一個人,或者一直裝著另一個人。
現如今,程琳已經五十齣頭了,她的父母也早早過世了,她和哥哥嫂子一起生活。年齡不算大的她,已是頭髮花白,臉上添了不少歲月的滄桑,莊上的人說,從來沒有看到她有過笑臉。
我兒子結婚時,邀請她參加了婚禮,兒子、兒媳婦恭恭敬敬地喊了她一聲「媽」,程琳似乎找回了失落多年的笑容,像十六歲時一樣開心,一雙乾涸了的大眼睛再一次水汪汪,不遜於做姑娘時的羞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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