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
把控人生方向盤的是她自己。
作者：何彥楠 楊禮旗 付玉梅
「你還知道回來嘞？」「混不下去了是不是？」
兩年過去，因「拋夫」自駕游火遍全網的蘇敏首次回家，這是丈夫見到她時說的兩句話。
「以前我總幻想著他有什麼改變，但發現還是一如既往、一地雞毛。」15日，蘇敏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她已經決定向丈夫提出離婚。
回想當初，與丈夫的緊張關係就是迫使蘇敏「出逃」的主要原因。對方長期的打壓讓她備受煎熬，卻尋不到「出口」。眼見著外孫上了幼兒園，自己得了閑，她堅信，「是時候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了」。
2020年9月末，坐上自己的白色小Polo車，駛出小區那一刻，她大腦放空，什麼也沒想，「只覺得興奮，只覺得自由」。
蘇敏不是「老司機」，也不是什麼青春叛逆期的少女。她56歲，本本分分的家庭婦女做了大半生，照顧女兒，操持家務，49歲才考取駕照，又過了兩年才貸款購入了自己的小轎車。
一次衝破世俗的自駕游，讓蘇敏的人生意外駛入另一條「軌道」。最關鍵的是，這一次，把控人生方向盤的是她自己。
歸家
蘇敏本沒有回家的打算。
8月底，女兒女婿帶著兩個外孫去西寧看望她。許久沒見到家人，她也十分高興。
按照原計劃，他們準備去完青海湖後就此告別，蘇敏一路向南，女兒一家返回河南。後來，因為新冠肺炎疫情，他們就在當地多滯留了幾天。眼看著中秋節越來越近，女兒強烈要求她回家過個節。
蘇敏猶豫過。雖不想回家，但自己若去南方，必然會路過鄭州。而她也很久沒見到老母親，確實有些想念。於是，她聽從了女兒的建議。
也許是近鄉情怯，車輛越駛越近，她開始「忐忑、想拐彎、想去南方」。
「不知道怎麼的，在進入河南境內後，我的心情真的不好，突然有一種不想回去的感覺，又不好和孩子們說。」她說。
強忍著情緒，她還是回來了。漂泊在外，她最想念的是家裡的這口荊芥味。到家後，她沒閑著，給家人做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麵疙瘩湯，放入滿滿的荊芥。
飯剛落肚，丈夫回來了，便發生了開頭這一幕。他看到鏡頭對著自己，又道：「拍啥拍，拍了我也不怕」，甚至還摔起了碗。
她和記者坦言，自己的確有過期待。
「畢竟那麼久沒回來了，肯定會往好處想。我的想法也很簡單，想著他能問一句我在外面過得怎麼樣，或者說一句關心的話就行了。」
但其實也在預料之中。兩年來，丈夫只給她打過兩個電話。
第一次是因為自己的車綁定著他的銀行卡，上高速時扣掉了他的錢。「他讓我還錢。」
第二次是因為車上貼著他的電話，她將車停在了一個菜市場門口，有人將電話打給了他。「他罵我為什麼把車亂停，讓我趕緊給人家挪車。」
每次將電話掛斷，她都會無比慶幸當初「逃離」的決定。丈夫也許永遠都不明白，她就是被他的諷刺和謾罵逼走的。
自由
蘇敏個頭不高，一張圓臉，笑聲爽朗。起初，她從鄭州出發，並沒有具體規劃，只想向南行進。
西安、成都、昆明，她一人一車一帳篷，輾轉5個月，開了上萬公里。
一路逆著季節穿行，空氣逐漸變濕潤，日頭越來越高，路人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單薄。到達目的地海南時，正好趕上農曆新年。28℃的溫度，三角梅開得正盛，整個城市空氣中混雜著海腥味。
·蘇敏在海南體驗衝浪。
那一刻，她內心湧起無比強烈的感受：「終於自由了。」
炒菜都可以按自己的喜好來，不必再顧忌家人的口味；喜歡一個地方就多待幾天，想好了下個目的地，就抱著對未知美景的期待上路；只要離開家，窩在車裡、帳篷里都可以睡得特別香.....
儘管蘇敏把行程描述為「很順利」，但獨自一人，萬里旅途，難免有驚險的時刻。
那是從成都開往昆明的路上，她跟著導航去一個「旅遊生態度假營地」。到了目的地，已是晚上9點。眼前的營地空蕩蕩，僅有一間小屋佇立在路旁。
她喊了幾聲，沒人應。推開門，燈也亮著，依然沒人，連只狗都沒有。「山裡的人家大多會養狗，這是常識。」她心裡打著鼓，只覺得「太奇怪了」。
深山裡沒信號，緩存的地圖也不管用，她只能硬著頭皮原路返回，「什麼也不想，只想快離開」。
當然，旅途中的蘇敏也不一直是「獨行俠」。她性格直爽，待人真誠，一路上和驢友結伴一段也是常事。
·蘇敏（左）和驢友一起。
老夥計們看到她獨身一人，都願意盡自己所能幫她一把：颳風下雨的時候邀請她來房車里吃飯；駕車的時候讓她的轎車走在中間，體積較大的房車兩側「護航」......
路上，她結識了一對70歲還出來自駕游的夫婦，他們不服老的精神讓她深受感染，更加堅定了她繼續上路的決心。如今，她已經獨自走了將近200個城市。
·蘇敏的小車被兩輛房車夾在中間。
「網紅」
2020年7月，蘇敏以「50歲阿姨自駕游」為名創建了自己的賬號，各個平台的粉絲數超200萬。在她看來，素不相識的網友對她的善意，都比那個半生經營的家強。
·旅途中的蘇敏。
做起「網紅」，也是她偶然的嘗試。
起初，她只是想賺點錢補貼旅途。退休金每月2000元，不太夠；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不能總去麻煩他們；一把年紀，不偷不搶，還能幹點啥？
她看到許多旅遊博主拍視頻掙錢，自己也跟著試試。剛開始，她的丈夫看到了，便奚落一通：「怎麼樣，掙到幾萬塊了呀？」
她習慣了，沒往心裡去。直到有一天，她為出行購置車頂帳篷，老闆開價7200元，她覺得價格太高，但講價無果，網友就質疑她「一個老女人幹嘛非要自駕游」。
萬般委屈湧上心頭，她才錄製了一條視頻，把自己決心一人自駕游的緣由向網友開誠布公。
「壓抑，壓抑，壓抑。」幾個字道盡了蘇敏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來自同代人的共鳴急速向她匯攏。
回憶起來，蘇敏仍然認同自己當時的決定：「把這些東西都遮掩起來，反而不如曝光在大眾面前，這樣很多人會給你出主意，你的路也可能走得更不一樣。」只是，她「沒想到引起了這麼多的共鳴」。
和演員譚卓以及《奇葩說》第七季冠軍傅首爾同框拍廣告，是蘇敏的又一次「破圈」。
一直以扎馬尾、穿衛衣形象示人的蘇敏，在時尚廣告中難得把頭髮散下來、畫了一點淡妝，眼神中流露出的自信絲毫不輸明星。
她在廣告中有這樣一句獨白：「疊過73219件衣服，這一次為自己收拾行囊。」
離婚
電話里，蘇敏幾次和記者強調，自己離家這兩年過上了「真正想要的生活」。
「就是自由自在，不用考慮別人，不用活在別人的世界裡。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雖然每個人都想有人來關心，但如果最後換回的是挖苦和嘲笑，那還不如自己生活。」
這也是她決定離婚的原因。
她理想中的家是一個「有勁往一處使的地方」，現實卻傷透了她的心。
蘇敏的丈夫出身農村，她父母當年並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但她太想脫離原生家庭，在一個不懂什麼是「愛」的年紀閃婚了。
婚後沒多久，她供職的工廠就倒閉了，她也當起了家庭主婦。丈夫開始每個月和她算賬，哪怕只是一塊錢對不上，都會質問她。
而她天生大大咧咧、不愛算小錢，丈夫的質問壓得她喘不過氣。
為了擺脫這樣的生活，她決心出門找工作。在這幾十年里，她做過裁縫，送過報紙，當過環衛工人，干過超市推銷員。
她重新開始掙錢的那天，也是她和丈夫AA制生活的起點。「我們並不是像現在年輕人一樣婚前商量好的，就是自然而然各用各的錢，各走各的親戚了。」
但是，家務活幾乎只有蘇敏一人承擔。她一邊工作，一邊洗衣服、做飯、帶娃，「從小到大，他（丈夫）最常跟女兒說的一句話就是『找你媽去』」。
可她為家庭的付出並沒有得到認可，丈夫習慣於對她冷嘲熱諷，種種瑣事堆積起來，她的精神幾乎快被壓垮了。漸漸地，生活對於她來說只剩兩個字——活著。她還一度患上中度抑鬱症，嚴重時會自我傷害。
和丈夫坐下來談談這件事，蘇敏不止一次想過。但在丈夫看來，老婆一張嘴就是要談錢，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從前面對丈夫的計較和打壓，她也只說：「他這個人就是愛財，脾氣大了點，但是沒有什麼原則上的錯誤，起碼沒有找小三。」
她甚至會從自身找原因，認為自己年輕時不應該為了家庭完整而一味妥協，不斷放棄自己的底線。
以上種種糾結，在她駛在公路上、大海邊、鄉野里、山路間的某一刻都想通了。
·旅途中的蘇敏。
「我曾經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些問題，現在我特別明確。如果實在沒有挽回的餘地，那就離婚，就這麼簡單。」
女兒女婿都很支持她。最近，女兒帶她來治療手臂關節問題，她預計還會在家待10天。
之後，她希望能最後一次體面地和丈夫坐下來，談妥離婚的問題。「如果他不同意，那就給他一年的時間考慮，我繼續上路。時間一到，無論如何，我也會把這段關係徹底結束。」
「前半生我沒辦法再重活一次，但現在，我想繼續在路上。」她說。
總監製： 呂 鴻
監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蘇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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