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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後攝影師羅浩,
近12年來,自費200萬,
創辦西藏生物多樣性影像保護機構,
帶團隊拍下幾十萬張珍惜生物的照片,
絕美、豐富、珍貴,
很多植物和動物更是中國第一次有影像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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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刺綠絨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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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洲胡狼 中國第一次影像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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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通草場
期間各種艱難,甚至生死考驗,
但當影像集結成書,跟年輕人分享,
那一瞬間,又讓他咬咬牙繼續堅持。
最新「環喜馬拉雅」影像調查成果
——攝影集《世界之巔》,
從2013年開始籌劃,後遭遇疫情,
歷時八年,終於面世。
一條專訪羅浩,
聽他講述12年來記錄自然生靈的故事。
自述:羅 浩
編輯:陳 沁
責編:陳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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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朗高山草甸牧場
全球的生物,大概每15分鐘會滅絕一種,尤其在西藏,氣候問題、海拔問題、風沙問題,它的生態就更加脆弱。
很多人心目中的西藏,是藍天、白雲、寺廟、雪山、氂牛。但除了這些,其實還有非常多的「精靈」,我希望這個微觀的生物世界被更多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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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師、TBIC創始人羅浩
2010年,我成立了西藏生物多樣性影像保護機構(TBIC),純民間的,一做12年。靠拉贊助,我自己也往裡面搭錢,算起來有一兩百萬吧,也是杯水車薪。
我不是一個生物學家,本沒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我的專業是記者、是攝影師,也沒有什麼錢。影像,相對來說可以比較獨立地完成。
我請來專業學者,招募生態攝影師,還有很多志願者,帶領團隊,這些年基本走遍整個喜馬拉雅北坡,拍了幾十萬張照片,出版了11種科普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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猞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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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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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驢
為什麼在西藏做生物多樣性影像保護?說「愛」有點兒雞湯,但是這種愛紮根在我心底里,因為我生長在這片土地,就像幫著我家去摸家底一樣,我家到底有什麼?
由於地理、氣候、海拔等諸多方面的原因,藏東南、滇西、川西,是世界上生物多樣性最多的地區,不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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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朗雨中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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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春花、紫苑花組成的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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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狀綠絨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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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黃
南迦巴瓦峰7,782米,從山頂到水平面,有5700米的落差,這之間,有原始森林,有次森林,有高山草甸,有流石灘,有雪線,整個喜馬拉雅的生物多樣性都非常豐富。
人類在自然面前非常渺小,我們無法阻止瀕危物種的消失,用影像的方式把它保留下來,也是想為以後的研究人員提供一個底本的調查。讓後來的子孫們能看到,原來還有這麼美的生物,生活在海拔這麼高的地方。
這裡的珍稀物種,是稀有的「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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瀕危物種 金絲野氂牛
我過去拍過一個紀錄片,叫《金絲野氂牛》,現在還能在央視看到,只在西藏阿里地區有。現存的總量,我的估計是不足500頭,這是什麼概念?下了2000,就應該是紅色瀕危物種,而且金絲野氂牛生活在海拔至少4500米以上,相當珍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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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脫缺翅蟲 ,被稱為「昆蟲里的活化石」
1976年,中科院在墨脫找到一種蟲子,叫「墨脫缺翅蟲」,但是沒有任何影像留存。現在去網上搜,所有墨脫缺翅蟲的影像,都是2012年我們在易貢拍到的。
我記得是一塊腐木里發現的,把這塊浮木抬出來,就在公路邊拍。這個小蟲子你別小看它,它對大陸漂移學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是昆蟲里的活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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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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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松措的啄木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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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松措的豹貓
若干年前,在林芝地區的巴松措,政府部門的人來問我,「羅老師,你調查的資料能不能給我們共享?」我說,「當然沒問題了」。結果資料一拿過去就批了。後來,巴松措成為中國第一批重點保護的古村落。
我的目標是「環喜馬拉雅生物多樣性」調查,到今天為止,我還沒有做完,實際上已經12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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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花獨行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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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紅紫晶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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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葉綠絨蒿
喜馬拉雅的北坡在我們國家,我們已經做了90%,涉及到喜馬拉雅南坡,尼泊爾、不丹、印度、巴基斯坦就都得算進去,是一個浩大的工程。
安全、資金、疫情,讓這個計劃的實現更加困難。我已經快60歲了,想堅持到把它做完的那一天。
整個西藏生物多樣性調查,是從2010年冬天開始的。
我們沿著喜馬拉雅山脈的北坡,由東向西,從雅魯藏布江大峽谷開始,還走過巴松措、盧朗、察豫、墨脫、阿里神山、神湖、珠峰區域,亞東、陳塘、嘎瑪溝、絨布溝、吉隆溝等等地區。
其實原計劃是每年做兩次,比如植物、昆蟲、鳥類,在夏天做。獸、禽類,在冬天做。但因為高海拔、資金等問題,到2018年,我們一共就做了8次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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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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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猴藏南亞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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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尾紅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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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隼
調查的內容,包括獸類、植物、昆蟲、兩爬、鳥類、禽類和水下生物。
前期,肯定是大量翻閱資料做計劃,把案頭工作做足。要計劃線路,怎麼樣更經濟、省時。預算做完了,主要就是我的事兒了:找錢。
每次調查的時間,最多是一個月,現在西藏的物價也挺高的,幾十個人吃喝拉撒住,開銷並不少,所以我們就儘可能精確,比如在一個地方,拍幾天,拍哪些重要的生物,都得提前計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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團隊攝影師在拍攝中
我們很像一個大劇組,每次都會拍上萬張照片。我就像一個導演,要求我們這些攝影老師,不管拍什麼,一定是最好的角度、最好的光線、最美的方式來表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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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斑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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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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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鐵頭蛇
這些年,我們的調查成果,先從喜馬拉雅山脈的東部說起,那兒主要是原始森林和亞熱帶雨林,我們拍到紅斑羚、豹貓、墨脫缺翅蟲、葉䗛、烙鐵頭蛇等等。
中部以珠峰為標誌,兩側都有很多原始森林,這些地方,我們主要是拍獸類、高山植物、鳥類、昆蟲、兩爬,調查的重點是綠絨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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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黃豆粉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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絹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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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盾蝽
西部主要是西藏阿里,我們拍到過金絲野氂牛、猞猁、絹蝶……絹蝶的翅膀薄如蟬翼,就這麼一個小昆蟲,在海拔4500米以上能生存,真的不可思議。而且阿里的風,大的簡直人有時都站不住,為什麼一個蝴蝶能夠在這兒生存?拍到它的時候,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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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野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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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唇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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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頸鶴
一些可愛的動物,比如野驢、白唇鹿、藏羚羊、藏原羚、黑頸鶴,在我們眼裡其實是比較多的,我們更加註重的是更珍稀,更容易滅絕的生物。
像黑頸鶴,我們幾乎每次去調查都能看到,它有個天性:一夫一妻,而且是終身制。夏天去,還可以碰到它孵化出來的小崽崽,夫妻倆帶著崽崽到濕地里去覓食。再大一點,它們會帶著小黑頸鶴在天上去飛、去鍛煉。到冬天,它們就要遷徙了。
當然,美好的一面之外,危及生命的情況也常有。
2011年,我們去雅魯藏布大峽谷拍大黃蜂,拍獸類的老師可能不知道昆蟲的特性,叼了根煙就上去拍,結果熏到大黃蜂,它們就開始攻擊我們。
一個大黃蜂相當於3個蜜蜂那麼大,毒性是蜜蜂的3-5倍,有一個老師正好剃了個光頭,整個腦袋上被叮了47根刺,相當危險。後來我想起來都後怕,我們調查的地方離醫院開車要兩小時,再晚一些送到醫院,老師可能就有生命危險。
我記憶里,另一個印象最深的危險事件,是2018年珠峰考察時,我們從吉隆溝回程的路上遇到了塌方。
幸好我還有一些戶外經驗,當然也是和一個藏族老司機學的,「你認真用耳朵聽,用眼睛看,能躲過往下掉的石頭」,我就用對講機,召集我們的年輕人把先大石頭推到路邊,再指揮大家一輛輛車開出塌方區域。
總之,困難常有,但總有鼓舞我堅持下去的東西。
2018年,我們做了疫情前的最後一次調查——「世界之巔」珠峰調查。
原本是計劃2015年做,準備實施調查的前兩三個月,尼泊爾發生8.1級地震,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離西藏邊境很近,所以我們要去的吉隆溝、亞東溝、樟木溝、陳塘溝,受影響非常大,只能取消行程,這一延期就是3年。
在決定要做珠峰調查的時候,其實已經想好了書名,就叫《世界之巔》。當時有個想法,它的封面應該是一個小昆蟲、小鳥,或者一株植物在珠峰前面的合影,不是ps上去的。
我們做調查的那段時間,正好是珠峰的雨季,連續三天也沒有放晴,第四天早晨我們拔營準備走了,我記得到了絨布寺,有一個很大的彎,一拐出去,基本上就看不到珠峰了,心裡覺得很遺憾。
也是習慣性地看了一下後視鏡,「誒,怎麼珠峰天上的那片雲,開了一個天窗?」
一腳剎車剎下來,我就對講機喊,「掉頭,說不定今天有戲。」
不到一個小時,珠峰的尖兒就露出來了,我們激動得不行,就輪流拍,相機拍了,手機拍,拍完以後,還要確認相機和手機都沒有問題。
突然,心裏面一下特別難受,我就往山下跑,一打開車門,我的眼淚已經在臉上傾瀉下來,嘩的一下,人就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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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浩拍攝的珠峰下的綠絨蒿
特別不好意思,堂堂一個8尺男兒,我個子很高,1米89,躲在車裡大哭一場,現在想起來都特別不真實。人一輩子,很多時候他是鋼鐵俠,尤其像做了父親,或者立了個項目,但是在一瞬間,可能是特別脆弱的。
這本書出得也特別不容易,調查花了4年,整理花了一年,編輯的時候,新冠疫情就開始了,設計、印刷花了兩年時間,真真是8年時間才出來。
最大的看點,一本書結集了10種新物種。也許是上蒼的眷顧,我們想拍到的東西基本都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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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氏綠絨蒿(左)、幸福綠絨蒿(右)中國影像新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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絨轄綠絨蒿 中國影像新紀錄
綠絨蒿我想再介紹一下,上個世紀初,英國的植物學家發現了它,當時就成為了明星物種,因為是罌粟科的,長得特別鮮艷、漂亮,在海拔3000-4500米左右生存。
早些年,老百姓會去采綠絨蒿,晒乾,賣給藏藥廠,只7、8塊錢一斤,我就覺得特別可惜,你這樣採下去可能就滅絕了,我就想辦法,把拍到的綠絨蒿印成招貼畫,拿去送給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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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絨蒿招貼畫
他們有個特別好的習慣,漂亮的東西,喜歡往家裡貼,我就勸他們,招貼畫里的花就是他們平常採的花,很珍稀,采它也賣不了多少錢,以後不要采了,慢慢地,至少我走過的地方,當地的老百姓就再也不會去采綠絨蒿。
所以做生物多樣性影像保護,也是有一些教育意義。包括我們調查的結果,都會編輯成一本書,不像中科院或者國家植物研究所的科普書,而是把淺顯易懂的文字,和精美的照片結合在一起。
說起來,這12年里,有不下5次想放棄。我們調查的很多老師,戲稱我是「丐幫9袋長老」。我說「為什麼要9袋?」他們說,「我們花錢多,你得背9個袋子出去化緣」,其實這種玩笑都是特別心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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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浩在做《世界之巔》發布分享
但是當你拍到想拍的東西,當成果出來,走上講台,和年輕人分享成果,那種瞬間又讓你咬咬牙再堅持。
我特別喜歡去搞講座,面對小朋友時,我就在想,1萬個小朋友聽過,就有1000個小朋友感興趣,這1000人裡面,可能就有100 個人想要去了解,那麼,會不會有10個人長大以後,就想要去學這個專業?
又會不會有5個人,未來就成為了專家,或者環保機構的負責人,身體力行地去保護這些珍稀生物?
我覺得這是絕對可以傳承、可以持續的一個事兒,是意義所在。
我和西藏的情緣,好像這一輩子和它沒完。
我父親是十八軍解放西藏的隨軍記者,我1970年進的西藏,才6歲。記得那時候來拉薩朝聖的人,都穿的大皮袍子,拉薩八廓街上,轉經的地方人潮洶湧。
父親常年在外面出差,一趟差就是大半年,後來感染上肺結核,就去世了,那會兒我還不到18歲。當時母親要供家裡三個孩子讀書,我覺得太辛苦,就頂替了父親的工作,上班成為一個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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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浩年輕時在西藏拍攝
其實攝影方面,父親只教過我怎麼往相機上裝膠捲。但我算是起點非常高的,也是耳濡目染,人生第一次攝影,用的就是祿來弗萊相機。
一邊工作一邊補課,正好1985年,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招第一個攝影班,我就考上了。去北京讀書之前,我已經是一個不錯的攝影師了,去上學主要是為了拓寬眼界。
零幾年的時候,有朋友介紹我去了央視,當時有個旅遊欄目,叫「為民服務」。由於我對藏區文化、宗教、人文的了解,在西藏、青海、新疆做節目時,我作為一個戶外出境的主持人,當時的普通話沒現在說的好,但是他們說沒關係,這是一個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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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浩早期代表作《對話》
2008年,我在《西藏人文地理》做執行主編,患了抑鬱症,北京的同學還笑我,「你就是一個『大山之子』,城市的生活和工作可能適應不了。」
我怕出事,就向老闆提出辭職,回了西藏。回去以後,我又能吃、又能睡、又能幹活,就把醫生開的葯全部扔了,一下子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和西藏兜兜轉轉,從小在那長大,中途離開,然後又回去,真的是「走了很遠之後,才發現這是個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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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浩早期鏡頭下的藏人
對西藏,我是既愛又恨。愛,那是我長大的地方,飲食習慣我也特別適應,語言我也能說。
恨呢,是我才十幾歲,我的父親因為當時醫療條件不好,病故長眠於此,現在還埋在西藏,心裏面有一個疙瘩。我的女兒因為懷在西藏,又是先天性心臟病,我對它的情感是特別複雜,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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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原羚
我不怕衰老,我覺得人的肉身就是一個皮囊。我不怕老的原因,是我折騰了很多事兒,你看我快60歲的人,我還折騰一個摩托到處騎,不輸給年輕人。
這十幾年來,我們拍的西藏生物多樣性的資料,加起來幾十個T。當我走不動,折騰不了的時候,我會把這些寶貝整理好,捐獻給國家,捐獻給全世界研究這方面的專業機構。
有這麼好的東西能夠流傳下去,我覺得我特別值了。
全部圖片由羅浩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