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創作者/攝影講師 張楠
張楠
2015年開始從事攝影類的記錄,目前在攝影中研究兩個方向,第一是藝術類的創作,第二是商業攝影,這些創作的經驗和思維也都透過課程分享給學生。
藝術類拍攝是關於現實情緒與焦慮到對抗的實驗,一些事物當意識到它的美好的時候,它就開始迅速地消失。影像是張楠和他們交流的最好方式。
他在商業攝影中,也試圖融入自己的方式,比如人物細微的情緒和肢體的呈現。
2017年起,張楠持續以拍攝影像的方式為抑鬱症人群記錄情緒,令大眾看見並感受到這個群體的生命狀態。該系列攝影作品組合為專輯《皺起的霧》,受到央視、人民攝影等多家媒體的關注與報道。
攝影師張楠 | 在一間記憶中的房屋中央
- 訪談、撰稿/ 劉思遠
- 圖片提供/ 張楠
- 本文為「自然生長FOTO即興賽」撰寫,首發於「自然生長藝術計劃」
《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LS)有個面向作家提問的欄目,叫「二十個問題」。譬如你覺得最被高估的作家是誰,最被低估的是誰,最難寫的主題是什麼,度假的話帶什麼書……
在文學領域裡,要想了解一個作家,不僅要看他備受好評的優美之作,還要看他本人感到羞恥的作品,因為那裡面往往隱藏著他最深層的秘密。
如果這句話稍稍轉換一下,要想了解一個攝影師,不僅要看他被廣泛傳播的作品,還要看他本人珍藏在文件夾里還未曾面世的作品,因為那裡面往往隱藏著一座他的秘密花園。如同上述針對作家的提問,簡明的邏輯背後,得出的結論是:你就是你的好惡。為偏心而奮鬥終生。
攝影師張楠的珍藏里,是一所存在於童年的房子。我試圖找到一條隱秘的小路,通往令張楠牽念的那所位於北方鄉間的房子。儘管他並沒有詳盡描述它的模樣,但我猜想,在那裡生活的經歷,一定樂趣無窮,因為那些曼妙的感受——夢幻、天真、詼諧、無厘頭,在張楠的作品裡都顯現了。重要的是,它們又似乎淹沒在與此無關的一切之中。
@張楠
六便士和月亮
「一到晚上就靈感爆炸,能一直做攝影真的很幸運啦!攝影帶給我太多改變啦!」
在朋友圈裡,看到張楠這樣如同剛剛接觸一件新奇玩具似的孩子氣的表達,讓人會心一笑。他是一個創作欲豐沛的攝影師,這一點,只要去看看他的微博上一組接一組的作品即可知,所以他不懼也不刻意隱藏表達。似乎一直處於正在拍攝或者正在計劃拍攝的狀態,絲毫沒有疲態與熱情衰退的跡象。
他與商業相關的創意拍攝,為他帶來了自足而安定的物質保障。在當前的大環境下,聽到一個年輕人毫無負累並元氣淋漓地表達對當下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滿足,是一件令人感到莫名快慰的事情。
與張楠那麼多奇思妙想、精緻奪目的商業與創意創作相比,他日常散淡溫馨的小品記錄也十足動人,很容易將人內心一些溫暖的色彩牽引出來,令人鬆弛,眉眼上揚,是「晚飯後的回憶」,飽暖熨帖。
他如同毛姆作品中常常出現的兩種形象,一個是安分於製造文化商品取得立足於世的成功者,一個是追尋月亮的輝光而走向「塔希提島」的灼熱身姿。只不過,在這二者之間,他完全不存在身份切換的彆扭,反而構成了一種自洽互補的靈活性。
@張楠
@張楠
秘密花園
張楠持續多年,拍攝他的親人,那些被他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將拍攝比擬為茶道所提倡的「一期一會」的際遇和人際關係來理解。在這類的創作中,體會著「忠於自我」的表達。儘管拍攝的歷程漫長而無明確的截止日期,但他認為,這是在做一項更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更正確的事情。
他拍攝的親人系列,媽媽、姥姥、奶奶、父親、二姨、舅舅等,是一種剝離了黏膩親情氛圍的獨立個體存在。譬如在浴室里的姥姥,老式的貼牆白瓷磚空間,灰白的短髮,瘦削而光潔的裸背,暖暖的光線氛圍,以及圍在腰間的蕾絲邊白紗裙,令人的目光瞬間從擁擠而瑣碎的老舊空間里跳脫。在那一刻,站在浴室里的老人,可能不是媽媽、姥姥,而只是一個在將盡的歲月里依然優美的女性。
在北方那所他曾經成長過的小院里,張楠見過許多的植物與昆蟲,還有許多令城裡成長的小孩感到一驚一乍的生活形態,那是組成他記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年以後的他,經常會想到從前的一些片段,但也並不是一種懷舊,而是他當下看世界的方式讓他意識到,正是那些組成了現在的他,既讓他保持活力,也讓他不斷發炎。
帶著熟悉與陌生交織的氣息,他在家庭成員的全員參與中,獲得一種被支持的興緻與自在,譬如將打扮成稻草人的媽媽安置在雪地里,將掃把頂在穿著如喜劇演員的老爸頭上,酷酷的姥姥對著蛋糕上燃著的蠟燭點煙,奶奶如同少女倚靠在姥姥肩頭,以及她躲在桌子底下偷吃蛋糕……是日劇一般,令人笑著笑著不禁眼眶濕潤的溫情與詼諧。
無論以哪種形式去記錄,張楠都希望他的作品中具備一定的超越現實的視覺元素,一種囿於沉重現實之上的靈動。因此他持續一年又一年的為家人設計各種夢幻空間,記錄那些區別於百姓日常表達之外的優雅和抓馬。
這似乎就是張楠拍攝的樂趣,把日常照在那面亦真亦幻的鏡子里,在生命正被一些不可抗力剝奪的無情中,他緊緊攥著那把容納他天馬行空的房子的鑰匙,在距離它很遠的地方和很久遠的時間裡,一想到它,就是馥郁和溫柔。
@張楠
@張楠
@張楠
皺起的霧
張楠的作品中,不可繞過的是他與大眾連接的一項實踐,關於抑鬱症人的情緒記錄。在這個灰色的魔爪之下,無數鮮活的個體受困其中,那些似乎望不到盡頭的黏膩、潮濕與沉淪的狀態,令窒息發出尖叫。
張楠將這個系列取名為《皺起的霧》,講起創作動因,比任何故事都要淡而無味。那是他經歷一段時間近乎自閉到抑鬱的狀態後,決定走出家門,做一些與人面對面交流的事情,順其自然地就想起來這樣一個項目,於是在社交平台上發起了一個簡短的徵集信息。這個項目一直延續了下來,直到至今第七個年頭。
如果不是「抑鬱症」作為當前社會突出的心理問題被一再拿來進行社會人格和心理分析,以及越來越多駭人的內心遭遇被袒露與剝開,張楠或許並不會以這樣的題材走入到央媒和大眾視野里。
能夠感受到,他有意在弱化關於這個題材的情緒渲染。大眾曾經對於這個群體的妖魔化和誤解,總是帶著誇張的關切或者冷嘲。他的平平淡淡是一種恰當的安放,正如你理解一個人,不必在眾人的矚目下去表演,而是在他獨自黯然神傷的一刻,無言地擁抱或安靜地守候。
張楠在這個過程中收穫了信任,也被這些信任所治癒,這是拍照帶給他眾多饋贈中的其中一件。
@張楠《皺起的霧》
@張楠《皺起的霧》
@張楠《皺起的霧》
@張楠《皺起的霧》
@張楠《皺起的霧》
@張楠《皺起的霧》
@張楠《皺起的霧》
不太確定,珍藏在張楠文件夾里的「秘密花園」,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與大眾會面,那無疑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想起納博科夫,他的童年也有一間房子,叫「維拉」,他寫過,母親在「維拉」傳給他的禮物:
用整個靈魂去愛,剩餘的交給命運,她一直遵循這條簡單的準則。她會這樣讓我留意「維拉」那些我們熱愛的東西,語氣像在密謀著什麼——寡淡春日裡凝乳和乳清交融的天空中那隻飛升的雲雀,夏日暮色中無聲的閃電給遠遠一片窄林留下的快照,楓葉在棕色的沙土上圍成的調色盤,新雪上小鳥踩出的楔形文字。 就如同已感知自己可觸碰的那部分世界會在幾年內消亡,母親對散在我們鄉間住處的種種標註時節的記號培養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敏銳。她珍視自己的過往,我現在也用同樣的熾熱回想她,回想我自己的過往。於是,我可以說繼承了一個精美的假象——那種美是無形宅邸、虛幻莊園之美——後來也證明,這是讓我承受未來失落的曼妙的訓練。
張楠的位於北方鄉間的那所房子,何嘗不是這樣一種存在。儘管他講述這一切時的語氣聽上去平靜又淡然,但一絲隱隱的、旁若無人的灼熱感,仍然會被真切感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