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香樟樹的花開了


香樟樹的花開了


作者 | 燕子


看到韓紅一段小視頻,她一身黑衣明顯有些醉意,於鋼琴前即興彈唱。

「嗨,我是韓紅,一個小小的歌手,一個普通的歌者。幾十年來我只喜歡唱歌,那些掙扎的日子,那些不明所以的悲傷啊,不能告訴你……我就是那個你喜歡的討厭的,被人諷刺的英雄,他們捧我上天帶我下地,所幸我還是我自己……嗨,那些不明覺厲的謠言,在你心裡是怎樣的?你們知道嗎?我願意忘記我自己,在純凈的世界裡做個幼稚的孩子。」

在這段夾雜著講述的即興彈唱中,她推眼鏡9次,閉眼睛20餘次,哽咽數次。「我承認我此刻喝醉了酒,好難得我有這樣的勇氣,說出我心底的壓抑。」 這一刻,我被鏡頭裡韓紅的真實所打動。

在這樣的旋律里,一個名字一下撞進我的腦海,撞得有點猛,撞得人心頭一熱。

他是朴樹。朴樹,朴樹,乾淨如樹。

年輕人對他很陌生了,但對許多70、80後而言,他是一代人對理想堅持追求的標杆。「朴樹是一個在今天看來已經很少見的人,他有點像化石,或者化石還不足以形容他,他像琥珀,他的音樂就像琥珀外邊那個堅硬的東西,他就被這些音樂凍在裡面。他是大家心愛的那種人。大家不管自己在生活里、在名利場里怎麼摸爬滾打,怎麼滿身塵土,都特別想保護他,朴樹就是新時代的賈寶玉。」這是高曉松對朴樹的評價。

朴樹其實一點都不普通,他是北大家屬院長大的孩子,他的父母都是北大的教授。北大附小、附中、北大,出國留學、做學者、科學家,這是北大家屬院孩子標準的前程路線。

朴樹沒有。初中時他受哥哥的影響,接受音樂啟蒙並迷戀吉他。高考前,豁出命拼了幾個月,考上了首都師範大學英語系。他給父母說:「我是為你們考的,不去了啊。」當然,說歸說,他終究還是去了。

剛上大學,他覺得自己的長髮有點扎眼,準備剪掉。正好領導來視察,看見了他的長髮:「去剪掉,不然不許你參加軍訓。」朴樹炸了:「頭髮是我的,我想剪就剪,不想剪就不剪」 !大二時他退了學,每晚他帶著吉他去河邊彈琴唱歌,第二天早上回來,風雨無阻。父母不死心,找人給他保留了一年學籍。無效,他至今還是高中學歷。

十年前,他說「生如夏花般絢爛」。十年後,他說「平凡才是唯一答案」。你有了故事,才能聽懂朴樹要講的故事。

他叫魯,一頭濃密帶卷的黑髮,濃密到一眼看過去,完全可以忽略他的五官。他很遺憾,礙於校紀,不能夠留長頭髮和鬍子。他說自己留長了頭髮和鬍子,那就生生是另一個海子。

只要興起,他就會站在校園的那棵老柏樹下大聲讀詩,深情地讀: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會激昂地讀:把眼睛閉上/把自己埋葬/這樣你就不會再看到/太陽那朵鮮紅的花/是怎樣被掐下來/被扔在地上/又是怎樣被黑夜/惡狠狠地踩上一腳……他的普通話極其蹩腳,馬列老師路過,忍不住沖了一句:「你娃讀滴這,糟蹋詩哩么!」他像沒聽到。老柏樹上纏繞的凌霄花映在他眼睛裡,像一團團燃燒的小火苗。

他說他從高中起就愛上了詩歌,並開始寫詩。他掏出那兩本厚厚的用稿紙裝訂的手寫詩稿,一本的首頁畫著一隻鷹,一本的首頁畫著一棵樹。他用他拙劣的普通話給我們讀他寫得詩,一首又一首。真多啊,我昏昏欲睡中,記得了一句:夢,是比現實更真實的現實。

他拿著他的詩集,找繫上、找學校,甚至還壯著膽子去找了那個本地的知名企業,他不過希望能讓自己的詩變成一個冊子,哪怕很薄很薄。毫無疑問,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那隻鷹還是黑乎乎的粘在那本詩集的首頁,那棵樹也還是開不了花。

他辦詩社、搞詩歌朗誦會,他還四處動員集資,油印了幾期詩歌小報。大三那年,他在校門口的書店交了個女朋友,一個普通話標準,聲音好聽的女孩,名字叫文詩欣。

畢業紀念冊上,他為每個同學都寫了幾句詩,寫給我的是:八月的風/ 浸潤著每一顆/ 從盛夏歸來的心/ 八月的風/ 印染著心中那些愈發明艷的顏色/八月的風/ 安撫著每一份/在歲月中悲憫的執著。

畢業了,我們像蒲公英一樣,各自飄揚,各自散落。我安於小城一偶,他去了省城。他說,他終於可以像海子一樣留長發蓄長鬍子了。

還是沒有能看到他像海子的模樣。再見時,他已經考取了省城的公務員,襯衣長褲黑皮鞋,整潔規矩,標準的公務員形象。他說和那個叫詩欣的女孩早已分了手,現在的愛人也在行政單位,孩子已上了機關幼兒園。

他不再給我們讀詩,不再說海子,只感嘆自己這茂盛的毛髮隔兩三天就需要打理,真是麻煩。

再見,大家都已人生過半,他身居要職,杯觥交錯間只感嘆,現在這頭髮掉得倒是不再為茂盛而發愁,但這居高不下的血壓、血脂、血糖又成了新的困擾。眾人哈哈大笑,一樣,一樣。

包間里,有人唱《白樺樹》,

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莊依然安祥/年輕的人們消逝在白樺林……有人唱《那些花兒》,那片笑聲/讓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兒/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裡呀/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

不 知為什麼,在歌聲里,包間漸漸安靜下來,嘻哈聲、勸酒聲都逐一隱去……他拿起了話筒:

「徘徊著的 在路上的/你要走嗎/易碎的 驕傲的/ 那也曾是我的模樣/沸騰著的 不安著的/你要去哪/謎一樣的 沉默著的故事/你真的在聽嗎」他的普通話依然好不到哪兒去,加上離譜的音準,大家笑著聽著,依稀看見當年老柏樹下那個朗誦詩歌的青年……「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我曾經擁有過的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我曾經失落 失望 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副歌一遍遍循環,他從哽咽到嗚咽再到嚎啕大哭。所有人都紅了眼。

忽然明白了一句話:我們讀懂了朴樹,就讀懂了心裡那個傲驕的自己。

小時候,我常常會幻想長大了是什麼樣子?

首先要很漂亮,然後要擁有「看起來很厲害」的生活,穿著高跟鞋風風火火;電話響個不停,像電視劇演的那樣,整天被熱鬧、喧囂包圍。長大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每一種生活都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熱鬧的生活背後也許是荒蕪,寧靜的生活背後也許豐盛迷人。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包括你曾認定永不改變的東西。時間也可以濾去很多往事,連同你曾念念不忘的回憶。

可誠實的人,會得到誠實,勇敢的人,也是用勇敢結束。你被什麼所驅動,什麼就是你的命。是的,你最終的歸宿就是你一直都有的樣子。

或許我們期待的明天,看起來遙不可及,我們所謂的夢想和每一個小小的努力,似乎都不值一提。但執著的人,註定會在歲月的淘洗下,雕琢內核,茁壯筋骨,將生活磨礪出微光。

想念朴樹,想念自己。奔走紅塵,莫忘曾經是書生。

看,街邊的香樟樹開花了,香樟樹的花是綠色。輕盈幽香,像少年灑落的心事。


—END—


專欄作家燕子,本名周燕,在報刊和網路發表有散文作品多種,陝西作協會員。現居陝西漢中。

摘選自:讀書村,版權屬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