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城六七里,半路上橫個高車嶺,當年離城一丈都是鄉棒的老家,都成社區了。商州也像坐上了商山四皓的高車大馬,噠噠噠跑得飛快,一日比一日養眼,路寬車擠,高樓林立。老家的老屋卻在一座座樓房的擁擠中,門前雜草瘋長,一天比一天破敗,一天比一天老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三間大瓦房,立在幾十年的風雨里,有點累了。
小時候大人們開會,常說的便是窮苦人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有房住,有地種,是一輩輩鄉村人的夢想。
蓋房是一件大事,不蓋房說不下媳婦,就不會人丁興旺。
房子也是臉面,誰家房子高大,佔得地方多,就讓人高看。
蓋房卻是難事,花錢,勞人,操心。從砌地基到安門,哪一個環節都馬虎不得。房要人經幾輩住,一個卯釘也不能將就。
有人說過,要想累一天,家裡請客,要想累一年,家裡蓋房。要想累一輩子,娶個麻糊婆娘。
2
小魚的爺爺死得早,奶奶一人拉扯大五個兒女,住房不寬展。兒女們大了,像鳥兒都有了自己的新巢。
西邊的四合院住了幾家人,小魚家只有上房的兩間。每到假期,年輕的父母就張羅著收拾房子,房子快塌了,立個柱子,在後院里打個院牆,拉長前沿蓋個灶房。
小魚父親當幹部,人瘦胳膊細,沒多少力氣。母親當小學老師,又是外婆家老小,沒幹過多少重活。兩個鄉村小知識分子不想看人臉,自己擔水,自己和泥,自己抹牆,汗水不斷線滴進泥里,也不叫苦,對舊屋修修補補。錢花了,人累個半死,房子卻越來越破,越來越舊了。
忙了幾個暑假,舊房越修越四不像,採光遮住了,房頂漏雨了。父母親一夜沒睡,坐在炕上商量,老是提起小魚的名字,說,娃都十幾歲了,要是在隊里上工,借錢也得蓋新房了。
那時父親在蓮湖邊的縣上當個小官,有點小權。大大小小幹部笑臉突然多了,有人爭著買好,隊上立馬在東邊給批了個庄基地。
新房上樑時,小魚上到梯子上用酒澆梁,據說長子澆梁房結實家興旺。小魚腿直哆嗦,站在梯子上澆著。有個個子矮矮,胸前插著根鋼筆念過書的小伙騎在房樑上說,你家蓋房受這苦弄啥,肯定要搬到城裡去的,書念得好,肯定有出息。大夥都不以為然地笑了,小魚也覺得是夢話,那陣還沒恢復高考的跡象。誰知還真讓他說中了,高人在民間呀。
母親調到城裡了,奶奶也跟著來了,站在三樓的窗戶前,看北新街東來西往的大小汽車。
鄉下新新的房子卻空著。膽小的父親後來還是讓人整了,愛整人的壞傢伙們一根一根,數了一天房上的椽,想找出占沒占國家便宜,結果白費了力氣。
3
房子裡頭住過燕子,來年回來時卻見了一把鎖把門,回不了家。燕子叫幾聲,沒人理,飛走了,再也不來了。
沒了人煙的房子比人還老得快,動不動就漏雨。周圍都蓋了樓房,更讓老屋像個老人無助地站在荒草里。這兒漏了那兒倒了,修修補補也花了不少錢。妹妹栽的桐樹,當年說要做陪嫁的箱子沒捨得伐,如今長得比桶粗高過人家的樓房。
親戚朋友勸老魚蓋樓,等拆遷,能掙好多呢。老魚說國家不讓蓋。朋友笑他書念到豬肚子了,人家偷偷蓋,哪家沒立起了高樓?老魚無語了。
老魚心裡有童年陰影,沒敢告訴熟人。當年看父母年年收拾房子,累得不像人樣兒,還是白流了汗水。老魚看怕了,讓蓋房傷心了。
老魚崇尚簡單,一輩子沒占上國家便宜,自知沒那種拆遷一夜暴富的運氣。看好多人院子也佔滿,樓壘高得風能吹倒,天天一睜眼就盼著拆拆拆,一等六七年,還是沒動靜,人生能有幾個六七年,呆在沒採光,風一刮搖搖晃晃的危樓里,生命都有危險,生活能有啥質量?
老屋只要不倒,立在那兒,那便是故鄉,那便是老家,那便是鄉愁的憑據。
4
讓老屋不倒,也是一件頗煩的事兒。
每隔一兩年,親戚就捎話說,廁所牆倒了,得砌。廈子房半邊塌下去,得補。上房的後檐漏雨,後牆滲了個溝,塌進去個洞,補都沒法補。都得花錢,三千五千,找人修,只能修得耐一陣。
每年清明,祭完墳到老宅看看,一院子荒草,破敗的房,讓老魚心情鬱悶。
每回看到朋友在老家蓋起的新樓,老魚都有幾分艷羨。
周末到湘河,看看朱姐姐弟仨蓋的山莊,背靠青山,能開會的二樓露台,天藍雲淡,夏風裡有花香,如世外仙境。大家酒後在那兒朗誦作品、唱歌,玩得很嗨。
回到家裡,老魚心情複雜,蓋樓,修補舊房兩個選項來回折騰。娃在外地,錢又不湊手,又不回去住,蓋房太麻煩,只有修補一條路。
房子是用來住的,不住人的房子沒人氣,沒煙火氣,風能進,雨能進,像個老病號,這裡疼治好了,那裡又不舒服了。
老宅像個黑洞,扔進去的是錢,不是鄉愁,只換來一年半載心安。
用不了多久,又有電話打來,房子又出了問題,已成習慣。
丹江一河秋水,河邊的銀杏樹黃了一路,地上落葉金光閃閃。老魚正在步道上亂走,陶醉深秋的美景,堂哥又來了電話,人家的老宅都蓋上了樹脂瓦,包工包料,一平方一百多,能一二十年不漏。趕緊回來看看,總不能讓老宅倒了。
心一下又亂了,眼前的美景又讓老宅攪了局。漏雨難治,是老房的癌症。能讓瓦房不漏,省去好多麻煩。
秋雨綿綿,老魚進了村,水泥路邊一棵柿樹,紅紅的柿子壓彎了腰,眼巴巴等著人們來摘,車來人往沒人理。
夾在樓房裡的老宅,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在細雨里,一臉悲苦。遠處土房用了樹脂瓦,像換了件新衣裳,屋脊兩邊還站著兩隻樹脂鴿子。咬咬牙,花個一兩萬修修,三五天就能給老宅換件乾淨衣裳。
再大的修補,格局依然沒變,還得有電話,還得有挂念。
老宅成了一根線,總是牽看你回老家看一看。
本以為把老宅賣個高價,了無牽掛,能落個自由快活,誰知沒了老宅也不舒坦。
那回在宴請西安老友的酒局上,又遇見小城名人老崔。他說話有趣,曾經說過老魚是孔夫子的溝渠子,大文豪(壕),讓人多年難忘。學過武生,有點江湖義氣,手下有小兄弟,在黃沙橋西邊一跺腳路兩邊的樓房都動彈,酒場開玩笑說他是城西治安隊長。他家有高樓,有停車場,在城市拆拆拆中,據說賠了幾套房,好多好多錢。大家羨慕地說他是款爺時,他嘆口氣說,有錢能咋?老宅拆了,老根子沒了。老先人回來找不著家了,咋安魂呀?哪天我掛了,咋有臉面見他們?他眼裡有點濕,一臉傷感。酒場靜下來,都沉默了。
過了會兒,大家才七嘴八舌說,一家不知一家苦。沒拆的盼,拆了的怨。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城市要長大,總得騰地方讓人家施展開手腳。社會要往前走,誰也擋不住呀,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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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作家喬葉,客居京城,她在好評如潮的長篇小說《寶水》中,借一個人物之口說,什麼是老家?老家就是這麼一個地方:在世的老人在那裡生活,等著我們回去。去世的老人在那裡安息,等著我們回去。老家啊,就是很老很老的家,老得寸步難行的家,於是,那片土地,那個村莊,那座房子,那些親人,都只能待在原地,等著我們回去。所謂的老家,就是這麼一個地方啊。
老家像一塊胎記,一生跟著你行走。老家是一塊傷疤,受傷時疼,好了也疼。如同身體上的零件,哪裡疼哪裡就病了。疼在心上的,那是回不去的故鄉,是帶不走的老家,是牽腸掛肚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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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疼痛,因為你還活著;老宅讓你惦記,因為你還記著來時的路。老家成為你的傷疤,因為你沒本事報答養育之恩,厚道的鄉親不會當面抱怨,你心懷愧疚,心疼。
老家啊,就是很老很老的家,老得寸步難行的家,知道你有傷疤,用破敗漏雨的老宅把你牽掛,熟悉的泥土能治你的心病,只為提醒遊子們魂系故里,記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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