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30日20:46:09 美文 1744

家族裡長得最漂亮的人是您。圓圓的臉，亮亮的眼睛，大大的耳朵，豐滿的耳垂。上天給了您燦若星辰般的美麗，不知是誰，還為您取了個充滿詩意的名字，王雪芬。

您說話聲音特好聽，話不多，聲音不高，甜甜的，清亮如山泉。我自懂事起，特喜歡看著您的眼睛，聽您說話。從我長大成人，慢慢變老，聽了50多年，一直就是那麼的愛聽。有位表姑長相和您很像，也很漂亮，許是說話聲音有點沙啞，對她的親近感就有了距離。

您把友情看的很重，一群孩提時代就在一起讀書、玩樂的孩子，相處幾十年了，孫子孫女比當年的你們還要大，而你們之間的走動卻很頻繁。我從記事時起，就和您的同學偶有接觸。你們在一起回憶過去，聊聊兒女，說說新近見聞，從不迴避我，在您的心目中，我就是您的兒子。

您在縣內多個鄉鎮衛生院工作過，每到一地，都結識有友情深厚的閨密，幾十年間，一直往來。我還在讀書時，您就帶我去過閨蜜的家。成家後，又帶我夫妻倆去，且是多地多家。還要我在您家幫忙接待過您的閨蜜。

您視同學、閨蜜如親人，一段時間不見，總要想法聯繫一下，聊上幾句，問一問近況安好才放心。她們也當您是親人，在您的家庭、生活遇到大的變故，近年來生病住院，直到病故，您的同學、閨蜜都在。陪著您，寬慰您；您走了，她們都來了，送您踏上生命的歸程。

您的經濟狀況一直不好，工資一直很低，這也是你們那個時代人的共同之處。您很少添置新衣服，年輕時回娘家，幾年如一日，往往就那麼兩件換洗的衣服。您生活中很節省，每餐吃剩的菜，有時就那麼幾根或幾片，從不捨得倒掉，總是一根根、一片片的夾起來，換個小碟子，歸類裝好，放在碗櫃里。

有年暑假，我也是小學四五年級學生了，比我大十來歲的小叔帶著我翻山越嶺走了幾十公里，來到岩河衛生院。您很高興，親侄子來了，也就是自己的孩子回家了。醫院住房很緊張，您帶著表弟表妹三個人，擠住在一間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里，我們倆的到來睡覺就成了問題，何況叔叔是近20歲的小夥子。我已不記得是睡在藥房地板上，還是手術室手術床上。

因為和弟、妹年齡相差不大，每天我們在一起玩的很開心。叔叔因為不需要干農活，也是樂不思蜀。不知不覺就呆了一個多月，這一來可苦了您。此時，你們夫妻倆因長期關係緊張，已經離異，倆孩子一人負責一個。假期都來了，一下子增加了三人吃飯。何況叔叔是大小夥子，特能吃的年齡，我不知道您是怎樣熬過這一個多月的。若干年後，您曾在不經意間說起過這段時光，到處借米借錢；想法去弄糧票；到農戶家討點鹹菜青菜。當時鄉廣播站一個阿姨、學校一個大姐，都給過您糧票。這個姐姐後來成了我的同事，因為心臟猝死，英年早逝。我曾為她的死，專門寫過一篇悼念文章。

生活本就艱難，可您每次回娘家從沒空過手，不是買點肉就是買點紅參，還要給我兄弟姐妹買幾粒水果糖。在一分錢都要掰成兩半花的年代裡，不知您是怎樣的克己和節約才能做到。在爹奶去世後，您每次回娘家看哥嫂，也從不空手，這似乎成了您的習慣。

您命運多舛，才十五六歲時就遇上第一任丈夫，當時縣衛生局的一個幹事，一個外地人，據說智商很高。您的美麗純樸吸引了他，也正是您的單純，很快就讓你們倆走進了婚姻的殿堂。也許，這就是傳統觀念中講的郎才女貌，放在你們身上，不知可算合適。他很在意自己年輕漂亮的新娘，不過他的在意不是表現在關心疼愛上，不是想方設法給您一個溫馨、甜蜜、浪漫的家，而是處處限制、甚至監視您。他吝嗇，處處制約家裡用錢，甚至必要的生活開支。將錢藏在牆縫裡、柴火中，藏在一切他能想到、別人找不到、時間久了自己也會忘記的地方。他不自信，您只要和男子說話，他就起疑心。他追隨您來到當時全縣最偏遠的鄉鎮之一的前進鄉，不知是為愛而來，還是對美貌的妻子不放心而來，或是其他原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不足二十歲的妻子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又生一個兒子，此時還不到二十五歲。

你們倆在相鄰的兩個小鄉衛生院工作，他常常半夜跑回來。是因為妻子帶著倆孩子辛苦，回來幫忙照看孩子，還是對妻子的信任出現了問題？經常夫妻倆半夜爭吵，甚至毆打，把剛剛朦朦朧朧有點懂事的大女兒嚇得瑟瑟發抖。這會不會是她心臟病的早期誘因？直到今天，我不敢肯定，也不想去否定。吵鬧，讓倆雙不懂事的眼睛看這個世界時，沒有鮮花，沒有和諧，更沒有甜蜜，烙下的是無休止的家庭戰爭。這樣的生活憑誰也過不下去，在花樣年華里，在兩雙渴望父愛母愛的眼睛注視下，你們分開了。

就這樣帶著孩子，換了一個衛生院，平平靜靜的過了幾年。雖然辛苦，卻少了心靈的傷害。大概在30歲時，朋友為您介紹了一位老婆病逝的軍人，也帶著倆孩子，結合到一起。各自的孩子太小了，又是那麼的可憐。早早的，一方少了父愛，另一方缺了母愛，也許生活條件好點，你們的結合，正好彌補缺失。然而，你們之間沒能走出殘缺的陰影，對各自孩子的偏愛，使矛盾難以調和。沒爭沒吵，平平靜靜的再次分手了。

這時，大女兒的心臟問題出現了，出現在國家醫療水平不高、醫保還未實施、公民經濟收入極低的70年代初。您眼看著女兒的病一天重似一天，除了陪伴安慰，弄點簡單的藥物緩解病情，還能做什麼？每次看到女兒發病時躺在家裡床上，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命懸一線時，只能陪著流淚。您是醫務人員，在醫院工作，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骨肉躺在自己面前，一次又一次在死亡線上掙扎，心如刀絞、痛不欲生等詞語，能說明白您此時此刻的心境嗎？一年復一年，一天又一天，就這樣您整整煎熬了十多年。當女兒的大限終於來到時，您的眼淚早已流干，心已經麻木。就那麼痴痴獃獃的看著女兒的遺體，您的靈魂一定伴隨著女兒，也在一步步挨向奈何橋……

幸運的是，隨後愛子考上了大學，給予您新的希望。許是否極泰來，冥冥之中主宰命運的神靈同情您的遭遇，讓您遇上了一個陪伴您生命走向終點的一個德高望重的人，我最尊敬的老校長，一個失去妻子多年的好男人，你們共同走過了一段最艱難的時光。

快樂的時光是每一個人的最高嚮往，也總是伴隨著許許多多的人，讓歡聲笑語鋪滿生命的每一處足跡。不知道為什麼，命運於您總是無比的刻薄。當笑容才露出嘴角，又一波難以承受的打擊又來到了您的面前。一切是那麼的突然，又是那麼的沉重，您瘦弱的肩膀怎能承受？百孔千瘡的心靈如何接受？好在有姑爺陪著您一起面對，一同應對。將絕望變成失望，將失望變成希望，將希望變成歡樂。您用常人不可想像的堅強，度過了又一段黑暗的時光。

您十分看重親情。當大姑媽、大姑爺生病時，陪同去醫院檢查、買葯、治療，錢不夠，偷偷的補上。不論自己經濟多窘迫，千方百計為大姐大姐夫治病創造條件。

二姑爺去世早，他們生育的孩子多，二姑媽又沒有工作。雖然生活在省轄市，艱難尤甚在土地里刨食的農民。您的心裡時刻惦記著這個苦命的姐姐，同樣艱難的經濟狀況，使您無力盡情幫助，常常在我面前流露出愧疚之情。其實您還是儘力了，雖然力有不逮。

我初到教育局機關，岳西是全省最後三個沒有通過「普九」驗收的縣之一，作為親歷這一岳西教育史上最重要大事的工作人員，忙是必然的，也很榮幸。孩子小，愛人也忙，我們一家三口經常在你們那裡吃飯。吃的太多，家裡的鍋都生鏽了。

古人說善良能帶來好運，在別人處總能應驗的俗語，於您總是不合。一生遭逢三次車禍，次次讓您九死一生。有次，我邀請您一家、姐姐一家聚一聚，您想提前來幫忙，快到我家，讓一輛大貨車掛倒，身體多處受傷。漂亮的耳朵硬生生撕開，留下終生不能癒合的疤痕。

您有著超出常人的堅韌。婚姻和子女的不幸讓您經常生活在痛苦之中，夜難入寐於您是家常便飯。就是鋼鐵，也有疲損之時，何況是人。才四十來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許多慢性病就找上了您，從此與藥物為伴，直到生命的終點。糖尿病是您多種慢性病中的一種，雖不至於直接導致死亡，可是由此帶來的併發症多數都是要命的頑症。何況有的併發症讓人生不如死，您就遇上了。

兩年前，您口腔潰瘍使吞咽困難，治療後出現口腔出血癥狀。怕給兒子添麻煩，一直自己扛著，不告訴他。我感覺您狀況不對，告訴了表弟，並幫聯繫省立醫院專家。母子連心，表弟也是半點不敢懈怠，立即開車送您去合肥。剛進醫院大門，口腔大出血，手續沒辦人就進了手術室。經過專家及時手術，創口縫合了、也止血了，但幾十年的糖尿病使傷口遲遲不能完全癒合。

您口腔問題不是簡單的潰瘍，而是癌症。表弟瞞住您，為讓您有更充足的信心戰勝疾病，偽造了一份病歷。瞞過了您，也瞞住了所有親人，直到今年您的病情加重，咀嚼功能喪失，幾乎只能喝稀飯、喝湯，說話也不敢高聲，表弟才告訴我。從去年年中，您進食越來越困難，口腔的活動力度大點，拉扯沒有完全癒合的創口，撕裂般疼痛。稀飯已喝不了，一般菜湯無法喝。最後一個生日那天，您說，聞到米飯誘人的芳香，多想能吃半碗！

我給您買的鴿子、雞、鴨、魚和黃鱔等家禽水產，煮了湯喝一次，就不再喝了；豬排骨熬出來的清湯喝的多點，今年初春後也不能喝了，說是油水重了，喝了身體受不了；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只能喝一點腿骨湯。老年人隨年齡增長，鈣流失本是正常生理現象。糖尿病不僅造成鈣流失，關鍵的是骨質嚴重疏鬆，使您行動不便。很普通的跌跤，每次都造成嚴重的骨折，最重的一次讓您在床上躺了幾個月。

擴散的癌細胞侵蝕了您的許多器官，胸悶導致喘不過氣，這是心臟出現了問題。萬般無奈之下，您破天荒主動要求去中醫院住院。當病情稍稍穩定，又急於回家。回家不幾天，心臟不規律的跳動讓您再次喘不過氣。您一定明白病情惡化了，雖然難受，堅持不住院。我和表弟反覆做工作，將您送到縣醫院。此後，湯湯水水咽不下了，僅靠一點營養液維繫生命。親朋去看望您，只能通過眼睛示意，連說話的力量都喪失了。看著完全脫去原形的身體，我們感到深深的悲涼。

您知道離大限不遠了，堅持不弔水，要回家；表弟徵詢我意見後讓您回家了。回家後的幾天，您孫子和我們輪流用棉棒沾點水，給您潤潤嘴唇，靜靜地等著最後一刻的到來。悲傷莫名的表弟，流著眼淚，伏在您的耳邊，勸說媽媽放棄，早一點去和姐姐在另一個世界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