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迪仁先生是一個怪人,跟他相識,是2018年他去北京看望謝先銘先生,他的裝備和眼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腰挎酒葫蘆,頭戴純陽帽。中等個子不高,龍頭拐杖挺翹;絡腮鬍子扎眼,濃眉深鎖清高;平素靜坐不語,噴雲吐霧逍遙;一旦開口講話,別人都是胡鬧。
那時候,我對蓄鬍、發的人,通常心懷排斥,加之龐迪仁先生唯我獨尊、冷眼看人的凌然,江湖著裝的混搭,我只好禮節性地應酬一番。
沒多久,在湖南隱士林再次見到了他,突然有了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加之眾星捧月,都說他是當代高道,於是開懷暢飲。然而雙方的自恃清高依然是我們深層交往的障礙。
這一次我們又不期而遇於隱士林,雙方依然防備心很強,話不投機,辯論一上午,也沒找到共同的話題。
次日,我因編輯王殿生老先生的《靈式》一書,沒去參加寧夏的林上青道長的論道。但南宮尉教授電話力邀前往,說「人多熱鬧」。
南宮尉教授人緣極好,大家都願意跟他玩。到了草廬,南教授叫我說說《道德經》的版本問題,我大致說了諸如用詞越是古樸,造句越是自然,虛詞越是多用,就越接近古本之類的話,然後簡單陳述了老子思想主旨「自然」「無為」等。
南教授起鬨說:「剛才林道長說『自然』即是『自由』,你覺得呢?」,我表示贊同並講了一通。
南教授巧舌如簧,趁機把我海吹一番,說我「粉絲幾十萬,教授好幾千。暫停自媒體,道觀來奉獻」。接著吹龐先生,說他「詩書畫印四絕,道經師三通」,是荊楚「三高道之一」;又吹林道長「三教圓融,九流聚能」。
這一番操作下來,整個講學堂氣氛一時高漲,「四絕」「三精」的龐先生左手輕搖羽毛扇,右手端著大煙斗,朗聲贊道:魏師兄自由精神堪稱正論!
晚上,眾人觥籌交錯,我與龐先生鄰座,自然沒少寒暄示好,其間他還為我擋住了一陣勸酒,並說「外力強加是違反自由精神」的,我倆之間的隔閡煙消雲散,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聊到深夜。
次日跑步,被龐先生叫住,任他講詩詞歌賦,文壇逸聞,又講金錢銅臭,道門污染,我輩清高,不染世俗,凜凜然一身傲骨卻孑然不見容於社會。他感慨人生無非生死二字,價值判斷無非成敗二字。但是無論富貴成敗,都是赤條條來,又赤條條去,結果沒啥區別。
既然如此,為何不活得自由一點,洒脫一點,通透一點?難道樂享過程不是人生最有價值,最值得稱道的自由精神體現嗎?這不就是「道法自然」的「自然」嗎?被世俗認定的最為自由的道觀、寺廟被世風裹挾得如此狼狽,哪裡還能看到「道法自然」的影子?當下修行者,即便是被譽為「自由天堂」的隱士林,你覺得存在真正的自由精神嗎?
我很贊同他的觀點,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是自由的,但自由也不是從天而降的,「自己如此」的大道,都要順應萬物之自然,何況人君,何況芸芸眾生,何況人為推動,何況利益驅動之下的慾望迸發?
「如果照你這麼說,『道』的自由也是有限度的,那麼人的受限程度不是更大嗎?外力影響下的自由還能叫自然嗎?」
我說,萬物為一,宇宙乃是一個整體,任何事物都不可能脫離這個系統而單獨行動,相反,任何一個事物都會受到外力的影響,老子所說的「自然」,並非排斥一切外力影響與作用,只是這種影響和作用,應該是行為主體能接受的範圍。因此,「自然」應該包括外力的潛移默化,而不是直接影響和干涉。
龐先生說:「你的解釋符合我的一貫看法。但是人一旦把大道當作『神』來崇拜,並且過度的忠實的信仰,可能會成為扼殺自己和他人自由的兇器。讀過《穆斯林的葬禮》嗎?女主人公梁君璧過度的忠實信仰,結果是趕走了親妹妹,逼死了女兒新月,破壞了兒子天星的婚姻,也催促了丈夫韓子奇的離世。
沒等我說話,他又說:「所以有時候我也在反思:自己是否過於清高和傲慢,是否把自己孤立起來了?是什麼原因讓我們不能夠『和其光,同其塵』的?」
他說的是「我們」,當然包括我。我沒看過這部作品和影視劇。但我覺得信仰無所謂對錯,也不能把自己的信仰凌駕於他人的信仰之上,自己的選擇不一定適合別人,就如同別人的選擇不一定適合自己一樣,沒有理由用自己的腳丫去量別人的鞋。
我們必須承認:很多時候,人會出於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有一種強迫症,給自己戴上緊箍咒、保護圈,將自己封閉起來,隔離了朋友,孤獨了自己。我覺得越是清高的人,這種自我保護意識就越是強烈,其實這種自我保護,更多的是自卑心作祟,恐怕「真實」被人識破。
我贊同他說的「我倆」。然後他問我「快樂嗎?」我說當我專註於自己的創作時一定是快樂的。
「那就意味著當下的你,是不快樂的,對嗎?為何不像我一樣周遊名山,怡情江湖,訪高人,長技藝,樂逍遙?」
我告訴他,謝先生有恩於我,在此盡點義務,幫他整理些文獻資料,完事就回家做自媒體、練書法,我不想做一個傳統意義上的隱士。
「我發現師兄太過慈悲,依我看來,你奉獻的意義僅限於回報謝先生,而對於你的家庭,以及社會,其實意義不大。因為謝先生追求的是普度眾生,求的是世界的文明與和平,你有那樣的宏願嗎?如果沒有,是不是受到了裹挾,喪失了獨立自由精神?」
「你是否在做他人思想的工具,在我看來,思想不自由,那是泥塑玩偶;精神不自由,那是喪失人格,行動不自由,那是甘願為奴。」
我覺得他說得也對,但是人生在世,總得要知恩必報,答應過的事必須做好,才能心安理得。所以我告訴他:即便我完成這裡的工作,也不會像他那樣遊山玩水,交遊寫生。因為「自然」一定要體現在自己所愛的事業上。
我說:伏案而作,不知東方之既白的生活方式我已經習慣了30多年,這就是我的自在生活,我的興趣所在,只要我還能接受,那就是我的自然狀態。
哥哥,你講的可是真的?
他突然一改官稱「師兄」為「哥哥」,我很堅定地回答他:當然!
「哥哥啊,你我防備這麼多年,今天袒露心跡才知道「自視者不章,自見者不明,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的道理,「四自」真的會把人逼進死胡同啊。當放下身段,敞開心扉的時候,原來這個世界是那麼美好!」
就在為他送行的前一天晚上,我倆小酌到凌晨一點,我把他送上去杭州的火車,他將在那裡繼續創作書畫作品。
這幾天的信息互動,討論最多的還是自由生活,現在我們已經對「自然」或者「自由」達成了共識,那就是:自由不等於不受約束,強大如斯的大道,尚且「輔萬物之自然而弗敢為也」,才能獲得自由,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侯王能「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在民眾自由的基礎上,輔助百姓讓他們回歸自我而不是強力干涉,從而能夠「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而獲得自由。
芸芸眾生中的我們,人人都有「活成自己」的自由。要想獲得自由,前提是不強力干涉他人的自由,尊重他人的自由,才會有自己的自由。所有以自我為中心的傲慢、防禦都是自設的壁壘,只有消除心中的壁壘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