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小小说)



下午四点,太阳已不似正午那般悬在头顶烘烤,可雨珊走到书店时也出汗了。

店主任先生坐在八仙桌后,气定神闲。桌上是几本线装书、一把蒲扇和一把紫砂壶。此刻店里没几个顾客,斜阳给老书架包了一层虚浆。

雨珊走到对面书架查看,翻了几本书,就转身去问任先生,有《本草图解》吗?他说这书可是老早年的,即便有也扔库房了。雨珊说:“劳烦您帮我找找吧。”任先生起身走向后角门,她也跟了过去。

到后院任先生说,有个延安同志的遗孤被送到天津亲戚家上学,可亲戚又出了事,孩子失去联系近两年。昨天找到个女孩挺像,暂时安顿在市郊了。也不知怎么搞的,这孩子竟不会说话了。你过去照顾一段时间,恢复后想办法送走。你这就回去准备一下,天擦黑我接你过去。

雨珊来到市郊时已是夜幕四合。在中医诊所西跨院,她见到一个面黄肌瘦,目光呆板,看上去木木的女孩。这孩子外露的皮肤到处都有蚊虫叮咬后的抓伤,看了让人心疼。

雨珊故意轻松地说:“以后就咱俩住在这儿了,我叫雨珊,你就叫我姐姐吧,你叫什么?”说着就去拉她的手,孩子却木然地走开了。

雨珊发现,这孩子左手虎口处有道明显的疤痕,食指的指甲也变了形,就关切地问怎么弄的,女孩依旧跟没听见似的。她只好改变策略,边假装熟悉屋子边问东问西,想引导她开口,可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予理睬。

如果任先生不说孩子是来天津上学的,雨珊都怀疑她的听力和智力存在问题了。

次日早饭前,那中医大夫亲自端来熬好的汤药,说这孩子是极度营养不良导致的脾胃不和,没大毛病。雨珊说,昨晚她睡到半夜忽然坐了起来,可怎么问也不吭声,独自喘息好一会儿才又睡去。

大夫说得想法找到心结,心病必得心药医。

雨珊就想法安抚孩子,告诉她再不会遇到危险了,像拉家常一样疏导,甚至诱惑,单独为她做好吃的,帮她梳头、擦身。可这么努力的结果只是不再排斥她,依旧不见大进展,这令她心焦。

这天午饭后,女孩睡下了,雨珊洗完衣服也想躺一会儿,可见她睡出汗了,就坐下给她扇扇子。她这才发现,看着挺安静的女孩睡得并不踏实,那面部表情忽而愁苦忽而惊悚,忽而又像要哭了。这孩子,心里肯定藏着事呢,到底经历了什么呀?

这时传来两短三急的敲门声,雨珊连忙去开,见任先生抱个西瓜站在门外,身后还跟个中年女人。

雨珊给他们泡茶,那女人就仔细端详熟睡中的孩子,说这是小北,没错。

任先生说那就清楚了,孩子应该是惊吓过度,又长时间不说话,失语了。

原来,这女孩叫叶豫北,今年应该十一岁。平型关大战时母亲牺牲了,父亲派人把她送到天津的姑姑家,想在这儿上学。这女人是姑姑的邻居。

女人说孩子来不久,一群人突然闯入她姑姑家,放学回来的孩子亲眼看见姑姑惨死在家门口,受伤的姑父也被抓走了。是她死命捂住孩子的嘴,把她拉进自己家才躲过一劫。她告诉小北千万不能出声,这些人跟鬼子一个鼻孔出气,你这满口的陕北话,任谁都能断定是那边来的呀。她实在怕受牵连,就给孩子俩钱,让她干脆就装哑巴,赶紧跑,越远越好。

孩子睡醒了,女人喊她小北,问还认不认识自己,又提到她曾就读的学校。她还是木木的,无动于衷。大家都很失望。

见小北健康状况有所改善,天津地下组织就决定由雨珊送她回根据地。

那时,八路军为了照顾抗战中的革命军人子女,已经在延安创办了学校,对其进行较为规范的文化教育。雨珊带小北几经周折,半个月后抵达延安保育小学

听说叶豫北回来了,几个昔日的小伙伴都跑来看她,争先恐后地介绍学校情况。雨珊听出来,这些孩子在上一二三年级不等,学校开设了文化课和劳动课,国语、算数、历史、地理、音乐、卫生等科目齐全。

雨珊无视疲惫,只想让这些孩子多跟小北交流,自己就在旁边默默观察。她发现,孩子们刚糊上来时小北有些慌乱,可渐渐地,在叽叽喳喳稚嫩的童声熏陶中,她已不再反感。当性急的孩子想抢先说话去拉她时,她也不再躲闪了。

这些明显的变化让雨珊看到了希望,心里温热绵软。

忽然,一阵“当当当”的铁器敲击声传来,孩子们陡然停止交流,说上课了,快跑。他们一边蹦跳着往外跑,一边扯开嗓子高声唱——


全国动刀兵,一起来出征

你看那大旗飘扬多威风

这路人马哪里来

西北边区陕甘宁


这首由陕北民歌改编而来的《抗日将士出征歌》,曲调高亢粗犷,歌词朗朗上口。那裂帛般的嘶吼声竟吸引了小北,只见她缓缓起身,目光追寻着那些离去的背影,向前跟了几步。

雨珊屏声敛息,悄悄跟在小北身后。她在那双渐渐活泛起来的双眸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光亮。


军民要齐心

救国打先锋

这一个主张全国都响应

……


此刻,孩子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

雨珊动情地揽过小北,鼓励她说,哭吧,哭出来。好孩子,咱们到家了,可以哭了。

随着一串决堤的泪水,女孩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作者:付桂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