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河传奇(一百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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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佐佐木大佐站在井台上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龙川太君的指挥刀举了起来,砍向张贵银头上,随即身首分离、鲜血四溅。

就在这时,迎面架在绞车房平台上的机枪响了……

汪华喜突然意识到:他生命的蛋正在向一块坚硬的石头落去。在对面平台上的机枪响起来的一瞬间,他突然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举起握紧的拳头,声嘶力竭地叫道:“打倒……”

许多声音跟着吼了起来:“打倒……”

机枪声把这最后的吼声淹没了。

当整个地层在轰轰烈烈的爆炸声中瑟瑟发抖的时候,田义富醒来了。

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浸入了泥水中,一只肮脏发臭的死老鼠正在他胸前漂。

这,这可真奇怪!

他原来不是躺在煤帮边一片干燥的煤屑上嘛?怎么会躺在黑水里?这黑沉沉的地下又发生了什么灾难?

他带着本能的恐惧向煤帮边爬,两手四下摸索着他的灯。当湿漉漉的脑袋碰到煤帮的时候,灯摸到了。

灯又一次点亮了,照亮了眼前昏黑的地上,黑黑一片,好像这儿就是直通阎王殿的黄泉路上一般。

田义富现在的处境,就好比真的已在黄泉道上,只等牛头马脸来接引。

无论怎么说,有火总比没有火的好,有光也总比没有光的好。

有光,就有希望。

有火,便有热力。

跃动的灯火像一轮缩小了好多倍的太阳,把许多关于光明的记忆一股脑推到了他面前。他的神智出奇地清醒起来,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也许日本人正在这地层下进行着大屠杀,也许日本人已进了暖泉巷,也许日本人就在一三六煤窝附近搜索他。

是的,他们决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他们一定要找到他——不找到他的人,也得找到尸体!

他当即决定向上爬,爬得离洞口远一些。

他把灯往嘴上一咬,把老习留给他的铁镐一提,猫着腰往老洞子上方走。

走了大约五六十步,洞子变矮了,有些地方的煤帮还倒塌下来,猫下腰也过不去了,他就趴在地上爬。

他知道这洞子不会有什么大危险——老习和黄毛都到这洞子里来过,如果有瓦斯,早就把命丢了。

他爬了好一会儿,当中还歇了两次,最终爬到了洞顶的缓坡上,缓坡上果然有个黑沉沉的水仓,水仓里的水接着顶。

他拨开浮在水面上的煤灰、木片,俯下身子喝了一通水,而后,仰面朝天在缓坡上躺下了。

他看到了头上的顶板,顶板是火成岩的,很光滑,顶板下,没有任何支架物。

他把脑袋向两侧一转,又注意到:煤帮两侧也没有任何支护物。他一下子认定:这段洞子不是今天开出来的!

他翻身爬了起来,颤抖的手里提着灯,沿着煤层向下摸,摸了一阵子,又转回头往上摸,一直摸到水仓口。

煤层在这个地段形成了一个不起眼的“~”状,水仓恰恰在那个~的下凹处!

这说明这条洞子是沿煤层打的,下凹处的积水如果放掉的话,洞子也许可以走通!

田义富一下子振奋起来,浑身发颤,汗毛直竖,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他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一边想:只要他在这几米长的缓坡上开一道沟,把洞顶的水放下去,洞口或许就会像一轮早晨的太阳似的,从一片黑暗之中跳将出来。

这念头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他戛然收住了弥漫的思绪,只用心灵深处那双求生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幻想着的太阳。

他要在他的太阳照耀下,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

他不能放走他的太阳。

电石灯往煤帮边上一放,他抡起救命的铁镐,在脚下的缓坡上刨了起来,动作机械而有力,仿佛整个生命都被一个不可知的神灵操纵着。

在连续不断的铁镐与矸石的撞击声中,他的意识一点一滴消失了,就像一盆泼到地上的水,先是顺着地面四处流淌,继而,全部渗进了肮脏的泥土里……

不知刨了多长时间,他累趴下了。

  他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往下沉,沉得很慢,却很深,很深……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他醒来的时候,马上又弯下腰在地下刨。

没有铁锹,他像狼一样,用手把刨松的矸石渣向煤帮两边扒。

手扒出了血。

他终于刨到了水仓边上,水仓里那漫了顶的黑水“哗啦”一声,瀑布般倾泻下来,一路喧叫着,顺着他开掘出的水沟流到了下面的老洞子里。

黑水在他身边流了好一会儿,仿佛一条欢快的小溪流。

后来,在水沟里的水渐渐又浅下去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冷风的吹拂……

风!

有风!

他猛然站了起来,戴着柳条帽的脑袋撞到了硬邦邦的顶板上。

他昏了过去。

还是那清凉的风把他吹醒了。他爬起来,在水沟边潮湿的地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举起灯对着水仓照。

他看到水仓的水离开了顶板,那凉风正是从水面和顶板之间的缝隙中吹过来的!

他毫不犹豫地跳到水里,迎着风向前走,开始,黑水只没到他的腰际,继而,黑水升到他的胸脯,他的脖子,几乎没到他的嘴。

灯点不着了,他把它拧灭了,高高举在头上,让灯盏贴着顶板。大约走了十几步,水开始下落,整个洞子开始上升。

他重又爬到了干松的地上。

他用身子挡住风,点亮了灯。

炽白的灯光撕开了一片沉寂而神秘的黑暗,一块完全陌生的天地展现在他面前,他还看到一只土篮,里面有一些煤。

他像狗似的向前爬,由此认定,自己已从日本人统治的矿井里爬了出来,进入小井中。

这种事情并不稀奇,日本人刚来滴道时,用的是掠夺式、开膛破肚式的采掘,回采率不到30%,使煤田遭到严重破坏。

一般来说,矿井越挖越深,投入成本越来越大。为了获取最大的收益,日本人用最小的成本,以命换煤,裸体支护,钢钎凿眼,爆破落岩,人工镐刨糟落煤,土篮挑运。

一旦投入成本增加,日本人便放弃,另换地方重新开一个小井,因此挖了无数小井,都是浅尝辄止的开采。

在日本人心目中,一个矿工的生命还顶不上一块煤。一个小井塌方,埋了7人,3人当场死亡,4人半死不活。

日本人命劳工进去清场,把井下的煤全弄出来,尸体不要了,人都死了,还要尸体干什么。受伤的人也不管了,在井下顺其自然死亡吧。

等把煤全部清干净,清场的劳工出来,然后在通道装上炸药,轰隆一声过后,小井的进出口都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