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讲了一个故事:山旮旯

1

申国庆带我顺着一条狭窄的沟往里走了约半个小时,汗水就已经将我的后背沁湿了,他指着前面的一块大青石说:“咱们坐上去歇一会儿吧。”

临近冬天,山坡上的树叶落了一半,剩余挂在枝头上的已被夜霜染成了酱红色。尤其不远处的一根藤蔓,一头挂在高耸的核桃树上,一头扯到了灌木丛中,弯弯绕绕,串了一片红通通的叶子,煞是好看。我举起手机对着藤蔓拍了几张,想发给妻子,但手机显示无网络,只好作罢。

我们继续走。申国庆说:“往上再走有个分岔,右沟没人住,左沟叫老婆沟,齐茂财一家就住老婆沟垴。”看我不说话,他以为我情绪不高,接着又介绍说,“齐茂财是扁担沟的最后一家人,翻过山梁就是陕西丹凤的蔡家店。虽说齐家是咱这边的人,但他们离村部有五六里路,而离人家蔡家店才二里路。”

其实我是因为爬坡累得说不出来话,哪有什么情绪,听了申国庆的话,驻足望着老婆沟,喘着气说,这也算世外桃源。申国庆笑了起来。

终于到了,这是一个小院落,依山建了一座四间瓦房和三间厦房。许是申国庆提前通知过齐茂财,他已在家里等候,院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见我们进院,想握手又顾虑什么,将伸了一半的手缩回去,在衣襟上蹭了两下,问我们是坐屋子里还是坐院子里。申国庆向申茂财介绍说:“这就是前几天给你提到的孟科长,是刚调进局里的,他接替刘主任做你们的帮扶责任人,还是坐院里吧,这儿风景好,空气也好。”

院子里有一张石板做的四方桌,桌边放了几个用松树锛平的马扎凳子,凳身和腿都是原木的树干和树枝,看起来倒也稳当。我们刚坐上去,齐茂财就向屋里喊了一句:“烧茶水。”

不一会儿,厦房门开了,一位穿着红色夹袄的女孩端着两碗荷包蛋放在石桌上,又反身拿了筷子和白糖,微笑着递给我和申国庆。申国庆说:“这是齐家上个月刚娶回来的新媳妇丛香,他还来吃了喜酒呢,那天把他喝多了。”

我盯着碗里的四个荷包蛋,正要说话,申国庆又说了:“山里人给荷包蛋叫喝茶。”

我犹豫了一下,看申国庆端起碗吃起来,也学着他用筷子夹了一下荷包蛋塞进了嘴里。

吃完荷包蛋,申国庆要回村部了,交代齐茂财给我收拾一间房,把家里的情况做个汇报,一起想办法把帮扶工作做好。

丛香从上房抱起被子往厦房走。厦房一头是厨房,另一头空着。我看丛香抱着新被子,问她干吗。她说:“你睡我们的屋子,我们睡厦房。”我赶紧站起来挡着她:“你们是新婚,那是你们的婚房,我住这厦房就行了,明后天就回县城,千万不要乱挪动。”

齐茂财看我态度坚决,就给儿媳妇说:“那你就听孟科长的吧。”

天擦黑的时候,齐茂财的儿子,那个刚当了新郎官的春亮回来了,带回了牛肉、猪耳朵,又炒了几个菜摆到桌上,父子俩陪我喝他们自己做的土烧。

2

申国庆是我们局里的驻村第一书记,在扁担沟村已经工作了两年,沟沟岔岔的人都熟悉了。我来局里之前在县供销社工作,帮扶的是另外一个乡,当时我分了两户帮扶对象,一户是老人没有孩子,身体不好,被定为兜底户;另一户是个懒汉,庄稼地荒着,却整天靠低保过日子,我给他介绍到县里一家企业当保安,干了两个半月又跑回去了。秋天转岗到局里后,申国庆将齐茂财分给我做帮扶户,他说,这家人不穷,就是居住的地方太偏远。只有一个任务,动员他们易地搬迁。

县里建了一个兴贤里社区,将深山沟里有危房、不宜居住的贫困户全部动员迁进社区,每口人按25平方米分配,条件是搬迁户一旦签订搬迁协议,必须将原有的房子拆掉,宅基地退归集体。齐茂财一家四口人,村里已经给他登记造册,在兴贤里社区分了一套100平方米的单元房,春亮高兴得不得了,但齐茂财坚持不搬迁,村里动员了多次也没有结果,申国庆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

土烧喝着很顺口,比我们在县城喝的一二百元的牌子酒还好。我们三个喝一壶,春亮就去堂屋再打一壶,不知不觉喝了四壶。春亮酒一多话也稠了:“孟科长,你得做我大的工作,前沟的人都快搬完了,我那社区的房子还空着。”

我看着齐茂财:“老齐,常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县城条件好,白给你送一套房子咋不愿意住?”

齐茂财把筷子一放:“我想了很久,不能搬,这儿是老祖宗留下的地儿不说,我那三四亩坡地,满山沟的树,将来搬走了,老房子一拆就再也回不来了哇。还有那两头牛咋办,总不能也赶到社区的房子里吧。”

老齐说的也有道理,我沉思了一会儿,对春亮说:“凡事也讲究实际情况,你大也没错,这房子还新着,既不是危房,也没有山体滑坡的危险,就是偏远了些,搬走确实可惜了。”

春亮不以为然:“我们将来有了孩子要上学,现在连村里的小学都撤并了,往哪儿去?我就是因为那时候路太远,连高中都没上成……”

春亮这几年在济源富士康打工,一年能挣六七万块,媳妇娶回来后,商量好了搬到县城过日子,可到父亲那儿绊住了。他不想说了,直接端起一杯酒喝了下去。

“住下的山坡不嫌陡啊,你们想去县城我不拦挡,我和你妈是不会去的。”齐茂财作了最后表态。

春亮把新媳妇喊出来,给我敬了酒,又给齐茂财敬酒:“大,你也得考虑咱们的后代,不能太自私了。”

齐茂财火了,把酒往石板桌上一蹾:“你们成家了,想去县城住多挣钱自己买房子不受制约,下一代的事也是你们的事,我管不了,再逼我,我不活了!”

好家伙,这一谈崩,酒就没味道了。我赶紧打圆场:“我和春亮也是跟你商量,你真不想搬,这儿也挺好,不能勉强。”转身又对春亮说,“你大也是说气话哩,往后再说吧。”

我把话题岔开了,但他父子俩却耿耿于怀。齐茂财让丛香收拾碗筷,说孟科长也累了,早点歇吧。

一阵冷风吹来,院外的干核桃树叶哗啦啦地响,我愣愣地坐在厦房的床沿上想,申国庆交给的任务看似简单,完成起来还是有难度的。于是叹了口气,躺了下去。

这时,又听见齐茂财在上屋说话:“天王老子让我搬迁也不中,还是那句老话,除非我死了!”

3

第二次去齐家的时候,正遇到春亮和丛香闹别扭。那天齐茂财阴着脸,他老伴见我进了院,递了个马扎凳子就给我数落小两口的事儿。

原来,前些天春亮准备去济源富士康公司打工,丛香不想让他离开。起初两个人还是商量着,丛香说春亮一离开家,她一个人睡在房间里害怕,春亮说有啥可怕的,再说家里还有人,不用怕。丛香说,要是春亮走了,她也回西安饭店打工去,反正春亮不在家,她也不想待在这山旮旯里。丛香以前跟着村里人在西安一家饭店打工,工资不高但也很快乐,只是年龄大了该成家,家里人才让她回来了。现在春亮说要走,她也要走。春亮说她是新媳妇刚过门,不能离开家,丛香生气地说:“就兴你出去不兴我出去?没道理。”她说,要是不让她出去,春亮也不准出去。两个人说着说着情绪就来了,都说对方不讲理,最后吵了起来,春亮嘴笨理亏吵不过丛香,就上手打了她一巴掌,这一打不要紧,丛香哭着跑回了娘家。

齐茂财狠狠地训了春亮一通,让他赶紧去接人,好好跟丛香娘家人道个歉。谁知春亮去了不但没认输,还让他岳父评理,岳父也生气了,又批评了春亮,春亮不愿意了,自己跑了回来。

“你看看这事儿弄的是个啥。”齐茂财老伴给我倒了一杯水,指着齐茂财的背影说,“父子俩一对镢头。”山里人给脾气倔的人叫“镢头”,说话不会商量,光往地上掉。

我笑笑说:“凡是人为的事都能有办法解决,既然我来了,让我处理吧。”

齐茂财转过身来,阴沉的脸慢慢舒展开来,两只手搓着说:“这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吗。”

我把春亮叫来,重新问清了事情的原委,让他带路,我们往丛香娘家去接人。

丛香的娘家在陕西丹凤县桃坪乡的浃河,说起来是两个省,其实不过七八里路。翻过山岭到蔡家店往西一分岔,顺着浃河走三四里就到了。路上,我教春亮如何说话,不要再刺激丛香了,先把人哄回来再说。春亮满口应承着,还怕我被石头绊倒,一路搀扶着我沿着山坡的小道往前走。

在浃河村的一家门市部,我们买了些礼品提着。丛香见春亮带着我来她家,先是惊喜,继而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你咋还把领导带来了!”

我放下东西说:“是我让他带我来的,主要是看看老人,顺便接你回去。”

丛香父亲不在家,她和她妈和面给我们包饺子。我示意春亮去找个事干干,春亮提上斧子到院边劈柴。丛香指着不远处堰边的一块坡地说:“地里种的丹参成熟了,你不如去挖丹参。”

春亮憨笑了一下:“可中。”找了镢头,提了个筐子,我们一起去挖丹参。

吃了饭,丛香妈说:“这位领导,我家丛香不嫌弃春亮住在山旮旯里,也不嫌他娃没出息,总得有个好脾气吧,不能动不动就打人,这刚过门没多久,以后日子长着哩,照这样三句话不对付就上手,可咋过日子。”

我说:“我也是才听说这事儿,你说得很对,全是春亮的错,这事儿他父母批评他了,刚才在路上我也批评了他,毕竟小两口过日子的,只要他承认错误,以后改了就好。”

说完,我使了个眼色,春亮说:“妈,我错了,我不该打丛香,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妈那边想丛香了……”

丛香妈也是个明白人,装了一篮鸡蛋递给丛香:“天不早了,你快跟领导和春亮回去吧,要注意身子。”

我听这话里有话,就看了一眼丛香,没发现异样。丛香妈对春亮说:“一点儿也不知道疼丛香,她怀身子了。”

春亮两眼放光,抱着丛香就地打了个转儿。丛香妈嗔怪说:“要疯回你家疯去吧。”

4

路上我问丛香她姓啥,丛香说她就姓丛。我还没有听说过有姓丛的,又问她从哪儿迁到浃河这边的,不知她开玩笑还是真的,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山西洪洞大槐树下。

春亮说:“算了吧,全国14亿人都从大槐树下迁出来,那槐树该有多大呀。”

走上山岭,春亮关心地要扶丛香坐下来歇息,丛香说:“我还没那么娇气吧。”自己找了个石头坐了下来。

这是一条分水岭,扁担沟这边的水流进了洛河,再穿过洛阳进入黄河,而岭南边的浃河水流到丹江再入长江。我看着远方雾气氤氲的山岭,感叹这自然山水的魅力。就问春亮:“这儿的好多地名都很有诗意,为啥你住的这条小沟叫了个老婆沟?”

春亮告诉我,由于这里是后山旮旯,过去女人一嫁进来就在沟里生活一辈子,也就是说从黄花大闺女变成老婆都不曾走出山外,一代一代地这样过着,便被称作老婆沟了。

丛香说:“我不会也在这儿变成老婆吧?”

春亮表态说:“我决不会让你在这山旮旯里变老,要带你去县城住,将来咱们的孩子在县城上学。”

“放着城里给的房子咱大不要,亏大了。”丛香无奈地摇了摇头。

春亮又对我说:“孟科长,我大不讲理,这一回我也不讲理了,我必须得搬到县城的房子里,管他同意不同意。”

我怕他们父子的矛盾激化了,劝春亮说:“你大也不是不讲理,他那天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不行我们再想个别的办法吧。”

“啥办法?”春亮和丛香都盯着我。

易地搬迁的房子是县里按政策统一安排的,它的条件就是易地搬迁户享受无偿住屋的同时,必须拆掉山里原有的旧房,显然他们父子俩说不到一块,折中的办法就是自己赚钱在县城买一套房子,春亮和丛香去县城,他父母留在老婆沟。这样,都可以接受。

我把这个想法对春亮说了,春亮为难地说:“关键是没钱,我在富士康攒的十来万块娶媳妇了。”

“这事也不能急,慢慢来嘛。”

“所以我要再去富士康,丛香挡着我,我不去哪来的钱买房子,还有,她怀孕了。”

我站了起来,往北边看着这条山沟问春亮:“这条沟这么深,难道没有一点儿资源吗,非要外出打工?”

春亮说:“要说资源是有的,我们家是独居户,整个老婆沟的地和山坡都分给我们了,当时光大大小小的核桃树就有三四千棵。”

这么多核桃树,我咋没注意呢?我又放眼向远处望去,山沟里各种杂树呈现在眼前,隐隐约约看到几棵核桃树夹杂在树丛中。

“那时候我小,家里没劳力,我大顾不上拾掇,核桃树都被荒草围严了,有的树后来不结果,有的受了病虫害,结的果没有熟就落了,还有的到了秋天来不及收,前山人偷着收走了。”春亮看我吃惊,解释说。

“那现在呢,不会全死了吧?”

“树都好好的,如果管理跟上,一年也赚些钱。”

我说:“春亮呀,你还外出打什么工呢,既然知道有这么多核桃树,为啥不好好在家管理,现在核桃四五块钱一斤呀。一会儿我和你大说一下,从现在起,就打消了去济源的念头,好好侍弄这些核桃树吧,到时候不愁没钱买新房。”

那天,我回到齐家,问清了核桃树的事,就给他们父子俩算账:“好好管理核桃树,一棵树就算收十斤核桃,三四千棵也收入十来万块,比干啥都划算。”

齐茂财说:“我也会算账,关键是春亮在家圈不住性,他要能沉下身子干,肯定行。”

我问春亮:“你干不干?”

丛香也用目光问他。

“干。”春亮将身边的马扎凳子提起来,又往地上一蹾,坚决地说。

5

我把和齐家父子商量的结果向申国庆说了,他沉吟了好久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村里将易地搬迁的指标给了齐茂财一家,也不是随随便便作出的决定,而是考虑他们家住得太过偏远,虽然前些年通上了电,但地处山旮旯,一道顺沟而进的小路绕来绕去,变成公路代价太大,村里曾讨论了好多次,终究还是决定让他们迁到县城。按理说,易地搬迁的指标前沟的人都争着要,好几户人为了能争取到这个指标,不惜托关系走门子找申国庆,但他是第一书记,肯定要公平公正,不能做任何违反扶贫政策的事。可现在,齐家出乎意料地不要这个指标了,这还真让他为了难。

申国庆坐在那儿愣了半天,对我说:“咱俩说的都不算,这事得让齐家父子到村部来咬牙印儿。”

不料齐家父子到了村部又吵了起来。齐茂财说不管指标给谁都没有意见,反正他不往县城搬迁。而儿子春亮有些犹豫,既不能说服父亲,又不想让出指标,那毕竟是公家白送的一套房子。

“搬到县城倒是有好房子住了,没地种没收入你让一家人去喝西北风?”齐茂财批评儿子春亮。

春亮不服气:“那只是去住嘛,家里的地也不耽误种、核桃树也照样管理,活人能让尿憋死?”

“你就按孟科长说的,安心在家把核桃树务好,一年收入十来万——那是按一棵树十斤核桃算的,大树可不止这些——攒上两三年自己掏钱买一套,到时候你们小两口住在城里,我在家给你务庄园,还愁个啥。咱把指标让出来,也能落个人情不是?”

申国庆这一听明白了,对春亮说:“你大说得有道理,他坚持不搬,你们还真搬不成,也不能这样僵着。你家的核桃树真是多,一年让松鼠、鹐棒棒、野猪糟蹋了一多半儿,如果你们好好管理,早就小康了。”

“我就是不想白白把一套房子让给别人,我够条件了,凭啥自己挣钱买房子,别人一分钱不掏就住新房?”

“那是你大不愿意搬迁,孟科长才给你们想的办法,他要是同意搬了,哪还有这档子事儿?”

“咱这老婆沟虽然远,住惯了很舒服,县城那房子爬上爬下的,哪有在家自由?”齐茂财在劝儿子,又在说自己。

我看他们说得差不多了,便插话说:“春亮,还是咱们在界岭上商量好的,你们有条件也有能力把家建得更好,你大不搬,村里不强求,当时主要考虑让你们的居住条件更好些。如果靠你们自己奋斗买了新房,就不受易地搬迁的政策条件限制,那不是更好嘛。”

申国庆接着说:“你那老婆沟的风景好着哩,水干净空气好,天天像住在公园里,你们到时候挣了钱自己买房两头兼顾,县城住够了回老婆沟住一段时间,家里待腻了再去城里住,神仙光景!”

齐家父子听了这话,同时扑哧一声笑了。

6

此后的几个月里,我和单位的同事去过扁担沟村好多次,有时是填卡,有时是走访,但每次去都看到春亮在老婆沟里忙乎着。他先把那些核桃树剪掉了干枝,又在树身上涂了些用石灰水混拌的杀虫剂。春上的时候与齐茂财一起把每棵核桃树下的荒草除掉,翻了一遍土。

春亮本就是一个勤快人,在济源的富士康打工,流水线上他干得快质量又好,常受领班的表扬。现在放弃了打工,他专心侍弄核桃树,也是一把好手,只要父亲点化一下,他就能够把活儿干得干净利索。

“不就是出点儿力气吗,咱别的本事没有,就长了一身力气。”说这话的时候,他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在我眼前晃了晃,炫耀他的力气大。

的确,管理核桃树不但是个技术活儿,还是个出力气的活儿,爬树剪枝没有力量就举不起那根安着钳子的长竹竿,挖除树下的荒草,没有耐力,挖上一会儿就会腰酸背痛。春亮是在山里长大的,这些活儿不在话下。他按照自己设计的一套管理方案把核桃树认真地整一遍,还抽空到界岭南边的浃河帮丛香娘家种了丹参,又在屋后坡上埋了几十窝天麻

然而,就在齐家父子全心打理老婆沟里的核桃树时,村里人却发生了新的矛盾。有人说齐家人憨,放着公家白送的洋房不要,硬要住着山旮旯的瓦屋土房。还有人直接跑到齐家,表示如果以齐茂财的名义将易地搬迁房弄到手,他愿意掏20万元转买过去。这让齐茂财心动了。他到村部找到申国庆,说他反悔了,现在愿意易地搬迁到县城去住。

申国庆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齐茂财反悔的事,让我到村里来一趟。路上,我思忖着这事没有那么简单,一定是背后出了幺蛾子。到了村部和申国庆碰了个面,一起到老婆沟找齐茂财。

齐茂财正在院子里闲坐,已经显怀的丛香给我们搬了个马扎凳子坐下,抽身说到厨房烧茶去。齐茂财不咸不淡地对丛香说:“你去后沟喊春亮回来。”

我知道他的意思,开门见山说:“听说你对已经退了的易地搬迁房反悔了?”

齐茂财没有否认:“是的,想了想,公家给我的扶贫房,我为啥不要,咱得承这个情。”

“可是房子已经村里研究给了东沟的沈保顺了,人家这几天正准备往县城搬家哩。”

“那是你们的事,我不管。”

“是不是有人在后面说啥了,老大的人说话不算数,前段时间我还在村支部会上表扬你风格高,咋说变就变了?”申国庆盯着齐茂财,看他咋回答。

“有人提出拿20万元买我那房子,你说我憨了,白手让给别人?”

我一听便站了起来:“这可是违反政策的事,你要是当时答应了,房子给你,沟里的房子就得拆掉,宅基地归集体,不能两头都占。”

“当初是这样说的吗,我不拆你们能强行扒我房子吗?”

“你不拆,县城的新房就不会给你的。得签协议,可不是嘴上说几句就算数。”

“哦。”齐茂财不吭声,末了愤愤地说,“都是前沟那个搅屎棍子闹的,算了,不说了。”

齐茂财转身让丛香去给我们烧茶,却看见她带着春亮从后沟回来了,便摇着头说:“快去厨房烧茶。”

7

单位搞了一个重大项目让我负责,从策划到实施整整忙了半年多时间,因此一直没有顾着到扁担沟村做帮扶。不过申国庆总会在电话中告诉我,齐家的核桃树管理得很好,从春上到夏天他们父子都在老婆沟里忙乎着,大树小树都结了核桃,已经开始“灌香油”了。山里人给核桃灌浆叫“灌香油”,还流传了一句俗谚叫“六月六,灌香油”,农历六月初六,核桃仁开始生成浆状,一个月之后慢慢成熟变成固体。申国庆电话中说:“你不用操心,他们那边有事我帮你处理。”

白露节气的前几天,申国庆又打电话说,齐家的核桃丰收了,他们正从前沟开始,一棵树一棵树挨着收核桃,人手不够,村里还派了几个人帮忙。我说我腾出手去帮他们吧,申国庆说,那个力气活儿就不用我上阵了,只管把单位的项目做好就行了。他让我负责联系核桃的销路,因为是大宗产品,价格问题很关键。我想了一会儿,给在郑州做生意的同学来成打电话咨询,很快那边说他认识一个搞土特点经营的朋友,人家愿意收购齐家的核桃。

“价格我不懂,你给他们谈。”我又给申国庆电话联系,让他直接与郑州那边沟通。

申国庆说:“你把电话给我就行,别的你不用管了。”

“大概能收多核桃?”我不太了解情况。

“你猜猜看。”申国庆向我卖起了关子。

三四千棵核桃树,估计能收三四吨吧?我说:“七八千斤应该是有的。”

申国庆说:“保守了,陆陆续续差不多收了四五万斤了。”

“这么多?”我揉了揉眼睛,“一棵树十斤,三四千棵……”

“你那账是在办公室里算的吧,有的树结七八十斤,还有的小树不挂果的。”

我尴尬地笑了起来。

如今的年轻人总想着往外跑,认为外出能赚大钱,身边的资源让他们忽略了。像齐家这样的情况,当年作为独居户,在林广人稀的条件下,集体给他们的资源相当丰富,因为管理不过来就浪费了。现在稍一管理,就有几万斤的核桃收获,按当下的价格,不就有了很高的收入吗?我既为齐茂财感到高兴,又为他们失去了这么多年的机会而惋惜。

国庆节长假,我准备带着妻子去一趟老婆沟,不料春亮却先来县城看我了。他和丛香带了两壶核桃油,一见我便高兴得满脸都是笑。丛香腆着大肚子,右手扶着后腰,打量着我的客厅。

我接过核桃油,问道:“核桃变成油了?”

“卖了五万多斤,留了几百斤榨成油,你也尝尝。”

“核桃油可是金贵东西,绿色食品。”

“那可不是嘛,我大说,如果明年核桃价格不好,我们就买一台榨油机直接加工成核桃油销售。”

“这想法很好。”

春亮喝了口水说:“孟科长,不打渣子了,我想让你再帮个忙。”

“你是我的帮扶对象,有困难直接说。”

“这也不是啥困难,就是想让你帮我在县城找一个位置好的小区。”

我明白了,问他:“钱准备咋样了?”

“首付没问题。”春亮拍了拍胸脯。

“这事交给我吧,你放心。”

丛香腆着肚子又站了起来:“我刚从县医院过来,再过半个月就到预产期了,我想……”

“你说,住院需要什么,我来负责安排。”

“我想等孩子出生,就把孩子认到你们跟前。”

我笑着说:“这叫什么来着?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嘛。”

临走时,我拿了几本专门在网上购买的关于核桃树种植管理技术的书送给他们。刚关了门,门铃又响了,春亮反身站在门口认真地叮嘱说:“说话可得算数,你得当孩子的干爸。”(作者 金光)